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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險地

  還沒進國公府的門,悅寧就先被一個嬌滴滴的大丫鬟打心眼兒里看不上了。


  對於此事,悅寧一點也不覺得生氣,反倒覺得好玩。


  連一個丫鬟都如此,那麼,不知道那位天女下凡一般的邵夫人會是什麼態度?可再想想那一日邵夫人來小店吃飯時的情景,當時她可要比現在蓬頭垢面得多,而邵夫人並未露出一點兒異樣的神色。要麼就是她涵養太好,要麼就是她真不在意這些。


  既然還請她來看花,應當是不在意的吧?

  悅寧猜對了一半,卻沒猜著另一半。


  邵夫人見她如此,的確毫不在意,仍然親切和藹,甚至還拉著悅寧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位子上。而悅寧沒猜到的是,國公府的錦園裡頭,不只有邵夫人一個女眷。


  自正亭內一直到廊下,竟然坐著站著一大群的貴婦小姐。那些女子自然是個個妝容精緻、服飾華美,櫻紅的,桃粉的,明藍的、翠綠的……什麼鮮艷漂亮的衣裙都有,頭上身上戴的也都是晃眼的金子或是熠熠的明珠。這些女子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氣味,自然都是馥郁芬芳的名貴香料的味道。


  在這麼一大堆人之中,悅寧自然就是個異類了。


  她身上穿著洗得有些發白的花布裙子,灰撲撲的小褂子,臉上什麼都沒塗,頭上也只用只插了一根木釵,盤了個極為普通的髮髻。最最詭異的是,她身上還時不時地散發出一股胡椒混合著花椒的氣味。


  那些女子一一上來見禮。


  讓悅寧感到慶幸的是,這些女子都是國公府裡頭的女眷。國公府內的人一向低調,女眷們也從未入過宮,所以,這裡頭並無一人識得她。


  不過,儘管這些女子看來個個都頗有教養,但與她這麼一見禮,神色多多少少都有些變了。


  這些養在深閨之中的嬌花一般的女子,哪裡見過悅寧這般模樣的?

  悅寧面上一本正經地與那些夫人小姐應酬,心裡卻要笑翻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


  「寧姑娘,走,我們去看蓮花。」


  喝了一盞茶,邵夫人終於起身,總算還沒忘記將悅寧喊來的目的。


  「好啊。」悅寧也跟著起了身,就隨著邵夫人一同往蓮池邊走,邊走邊說,「如今這時節居然有蓮花,卻不知是什麼品種?」


  「是白蓮。」邵夫人笑著答道。


  「那可是極好的白蓮,如玉雕的一般。」一旁有個貴婦說道,「邵夫人信佛又愛蓮,這也是邵三公子一片孝心,著人引了溫泉水進來,這才讓這白蓮早早盛放。」


  原來是這樣。


  其實後宮之中也有許多這樣的例子。後宮女子眾多,總有些人愛這些花兒,專門侍弄花草人就想盡了辦法來弄這些。有些是如這白蓮一般,急急地要讓還未到時節的花兒綻放,還有些,便是花心思去弄出不一樣的東西來,比如那名貴的綠菊,也不知是什麼人想出來的。


  對於這些,悅寧素來是不喜歡的。


  好好的天然之美,都被這些人折騰壞了。


  花兒之所以美,不就因為每年獨有那時的風光堪得匹配嗎?至於那綠菊,新鮮是挺新鮮的,可花兒是綠的,葉子也是綠的,真是沒什麼意思。


  當然,這些話只在悅寧的心裡想一想,她可不會說出來。


  這一日倒是個大晴日,走出來有些熱,但絕沒有暑日里的那種撲面而來的熱浪。而那碧波蕩漾的湖面上,的確開有一叢一叢的白蓮。只是那蓮葉與蓮花皆生得很是小巧秀氣,遠遠看過去還有些不太真切。要細看的話,須得再走得近一些。


  「再往前走走。」


  邵夫人發了話,大家自然一個跟著一個地往前走。


  一旁的那位貴婦看來與邵夫人很是熟稔,一邊走一邊就這樣閑話起來。先是問了悅寧今年多大,又問了家裡是做什麼的,平時在家做些什麼。大概用的就是與一般的大家閨秀聊天的套路,問到悅寧這兒卻是栽了個大跟頭。悅寧只說她跟著一個姐姐開了一家小店,平日里做的,自然是后廚的活兒。


  那貴婦有些尷尬,只好趕緊將話題繞開了。


  「不知道三公子此刻在做什麼?可是出去念書了?」


  悅寧聽得出,他們所說的「三公子」多半就是邵翊。看來,在護國公府這麼個大家族裡,邵翊是行三,因而被她們喚作三公子。


  「今日倒沒去念書。」邵夫人笑道,「我們在這錦園裡逛,他與幾個好友在外頭作詩呢。」


  「哎喲,這可了不得。」


  幾個貴婦嘰嘰呱呱,一個個搶著誇讚起邵翊來。


  悅寧覺得,這樣的氣氛實在是有點兒不適合自己。對,她怎麼就答應了要來看什麼蓮花?說到底,只能怪那裴子期,他莫名其妙地說什麼邵翊是最適合的駙馬人選。邵翊此人的確不錯,但也……聽著那些貴婦將其誇得天下無雙,悅寧覺得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這兒好,能看得清白蓮了。」


  另一邊有個小姐拉著自己的閨友興奮地指著蓮池裡的花。


  悅寧早就聽得有些不耐煩,趕緊也朝那一邊挪了挪。就算那蓮花再不自然,也比被一群虛偽的貴婦們包圍要好得多。


  眼看著邵夫人笑容滿面地跟那些夫人聊得興濃,悅寧悄悄朝池子邊上湊了湊。


  「哎……」


  有點兒擠,她差點兒就沒站穩。


  池中的白蓮十分小巧,有幾朵還是含苞待放,倒還有些意趣。


  不過這樣的蓮花實在太過精緻,又養在這樣的深宅後院里,實在有些像眼前打扮得精緻華貴的小姐夫人們,漂亮是漂亮,但看起來也太嬌弱了。


  悅寧多走了兩步,正打算停下來,卻突然被旁邊的人擠了擠。


  悅寧竭力想要保持身形,卻正在此時,感覺到背後的人群之中似乎有一股力道突然推了她一把,這下悅寧再也站不住了,整個人直朝那蓮池裡撲了下去。


  「啊——」


  就這樣一腦袋栽倒下去,悅寧只覺得自己被冰冷的水包裹住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都被洶湧而來的水封堵了。


  她……她……她不會水啊!


  「哎!快來人啊……」


  蓮池邊上似乎有人高聲喊起來。


  悅寧從來沒有這麼狼狽過,只是努力地像一隻鴨子一般拚命地用兩隻手撲騰著水,然而她畢竟是一隻旱鴨子,除了喝了大口大口的水之外,整個人不但沒有浮起來,反倒迅速地向下沉。漸漸地,連她這個不會水的人都感覺到自己離最危險的境地越來越近……


  「砰——」


  突然,她身旁震蕩起一片很大的水花,接著,有一隻手伸了過來,很快就抓住了她。那隻手的力道很大,而她的求生本能令她也用自己最後一點兒氣力死死地攥住了那隻手。


  一點一點,悅寧好像慢慢地能將自己快要丟失的意識找回來了。


  「噗——」


  悅寧大大地吐出一口水來,這才發覺,自己已經被人拉扯上了水面。


  而那個跳下水來將她從水底拉上來的人,竟然是……裴子期?


  「裴……咳咳……」


  「放鬆一點兒,慢慢地朝那邊挪。」


  裴子期的樣子看起來也有些狼狽,不過,像這樣一頭一臉都是水,應當沒幾個人能不狼狽。悅寧想,自己現在的樣子只怕也很難看。


  在這種時候,悅寧一點兒也不奇怪自己居然還有閑心想這些。


  因為,有裴子期在。


  對啊,有裴子期在她怕什麼?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她的父皇第一個就要找裴子期算賬。裴子期可不敢不保護她,不敢不對她好。


  悅寧有點兒走神,等她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與裴子期一起,被岸上的幾隻手拉了上去。


  而等悅寧爬上岸之後才發覺,她已不在錦園裡,而是在園子外頭了。


  看來那蓮池本就是相通的,方才她胡亂撲騰,也不知怎的就越撲騰越遠了。園內園外本就相隔不遠,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來,終於也驚動了外邊。接著,便是裴子期跳下去救了她。


  不過,讓她這樣渾身濕漉漉地面對一眾男客倒無所謂,讓她有所謂的是……這一堆人里,竟然夾雜了兩個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除了邵翊與裴子期之外,那邊的另外兩人赫然是蘇岩與許初言!


  悅寧趕緊將頭低了下去,只求老天保佑那兩人沒看清她的長相,或者看見了但沒認出她是誰。


  裴子期的反應也很快,立即擋在了悅寧的身前。


  至於邵翊,則是理解成了另一種意思。


  「春蘭,快帶寧姑娘去梳洗換衣。」


  一個丫鬟很快依言走了過來。


  悅寧半低著頭,跟著丫鬟走了兩步,終於還是又停了停,背對著那兩人,眼睛卻看向了裴子期。


  「喂,你……也……」


  「裴兄跟我來。」邵翊道,「我帶裴兄也去換套衣服。出來散心,可別著了涼。」


  真是倒了八輩子霉。


  這一趟到國公府里賞花,悅寧來只是當作一件差事來應付的,卻沒想到居然這般驚險,差點送了她的小命。


  好在那個帶她去更衣的丫鬟春蘭,不似那個名叫馨憐的大丫鬟那般冷艷,這個春蘭正如她的名字一般,是個很沉默也很老實的女孩子。悅寧說只要一身普通衣裳即可,她便真的就只找來一套很普通的衣裙,然後細心地用干布替她擦拭頭髮,動作輕柔,讓悅寧覺得怪舒適的。


  「小姐稍加休息,喝一口熱薑茶,奴婢將濕衣服拿去烘烤。」


  春蘭收拾完了,遞上來一杯熱乎乎的薑茶,抱著悅寧的濕衣服就要走。誰知才走出兩步,就有東西從那堆衣服里掉了出來。春蘭低頭撿了,仔細一看,卻是兩個泡了水之後沉甸甸的小布袋。裡頭也不知裝的是什麼,看著鼓鼓囊囊的。


  「這是……」


  「啊,都被水泡壞了!」


  她的那兩袋胡椒粉和花椒粉!


  雖說那小布袋的布料織得十分密實,粉末居然都沒隨著水被衝掉,但被池水這麼一泡,當然就這麼白白浪費了。悅寧忍不住覺得有些心疼。


  丫鬟春蘭大概是看出了悅寧的神色來,她雖不知道裡頭是什麼,但還是勸道:「小姐別擔心,奴婢去烘乾了再送來。小姐再看看還能不能將就著用。」


  「……麻煩你了。」


  悅寧倒也沒拒絕這春蘭的一片好心。雖然那兩包粉末不能用來入菜了,但要是烘乾了,拿來當驅蟲包也還是可以的。


  春蘭很快離開,悅寧喝了那熱乎乎的薑茶,竟然覺得有些疲憊了。


  也是,這一個下午應付了那麼一大堆夫人小姐,又被推下水,又……對了,她方才站在蓮池邊上看蓮花,其實還是有些小心的。畢竟她不會水,自然沒像另一邊的兩位年輕小姐那般將整個上半身都伸了出去。她當時是被人擠了一下,然後,她還沒來得及退回來,就有人將她推下了水。


  是的,是背後有個人推了她一把。


  怎麼會呢?


  是有人不小心碰到她了?


  不會,那麼用力,目標也很明確,就是沖著她來的。


  可她今日才踏進國公府的大門,從前可是從未來過這地方,當時圍繞在身邊的那些夫人小姐也都是第一次見面,怎麼會有人想要害她?除非,她們之中有人知道她的身份?

  也不對,悅寧公主當初雖然跋扈,可也沒得罪過什麼人啊。


  那是為什麼?

  悅寧越想越覺得腦袋發沉,眼皮似乎也越來越重,她想要睜大眼睛打起精神來,可偏偏感覺自己的意識漸漸模糊,渾身上下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在失去意識的一剎那,悅寧的眼神終於落在了她剛喝完的那盞熱薑茶上。


  這薑茶……


  悅寧做了一個夢。


  那夢很長,很顛簸,也很累人。


  她夢見自己被人打暈了,捆起了手腳,還將她的嘴巴用布巾堵上了,再塞入一個大箱子里,被鎖起來。接著,有兩個壯漢抬起了那個箱子,穿過了一個精緻漂亮的花園,一路行到了後門,裝進了一輛馬車裡。


  箱子的空間太小,憋悶得很,而那馬車又開得太快太急,顛簸得厲害。


  悅寧只覺得渾身又酸又痛,偏偏無法舒展開自己的身體。


  突然,「咚」的一聲巨響傳來耳中,昏昏沉沉的悅寧一頭撞在硬邦邦的箱板上,終於被震醒了。


  悅寧反應了一會兒才弄明白自己在哪兒。


  原來那個亂糟糟的夢竟然有一多半都是真的。她真的被塞了嘴,捆了手腳,正在一輛行駛著的馬車上的箱子里。她也是真的手腳酸軟無力,還伴隨著頭疼腰疼。


  悅寧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在昏睡過去之前,她喝的那盞薑茶肯定有問題!

  所以,她這是被人下藥迷暈然後被……綁架劫持了?


  是那個名叫春蘭的丫鬟?不,就算是她下的葯,她也絕對不是真正要害自己的人。至少在丫鬟春蘭的背後,會有個幕後的主使者。


  會是誰呢?


  不知馬車走了多遠,只知這一路顛簸,悅寧感覺自己的骨頭都要散架似的。等到馬車好不容易停下來時,悅寧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沒什麼知覺了。


  「可算是到了!」


  「哎,趕得我出了一身汗!」


  車外有兩個男人的聲音,緊接著,她便聽到兩人停了車下了馬。


  「磨蹭什麼!趕緊弄進來!」


  另一旁,卻有另一個人朝這邊呵斥了一聲。


  「是。」


  馬車的帘子被人掀開,接著,便是將裝了悅寧的那口大箱子拖了下來,再抬起來。


  悅寧雖然渾身都酸痛得要命,但也知道此刻十分危險,因而不敢動也不敢出聲。兩個壯漢將她抬進了一個門,接著便是長長的路,也不知是通往哪裡的。


  之前偷偷溜出來,悅寧覺得自己運氣十分好。她非但沒遇到壞人,反而在第二日偶遇了好心的花蓉姐姐。更難得的是,花蓉對她很好,不但收留了她,還教會了她許多東西。漸漸地,悅寧就再也沒有對這個宮外的天地有過什麼恐懼與擔憂,甚至越來越喜歡這樣的生活。


  眼看就要回宮了,誰知這時卻遭遇了這樣的險境。


  究竟是什麼人?這人有什麼樣的企圖?雖然悅寧從前總是咋咋呼呼,一心都放在廚房裡,但也不是個傻子。等頭腦清醒了之後,她再細細一想,便有些明白了。


  在錦園時被人從背後推入水中,大概還能猜測,有可能是那些夫人小姐之中有想與國公府結親的,再從邵夫人那裡聽說了什麼,便將她當成了對手,於是起了壞心推她落水。可後邊的發展,就不像是那麼回事了。雖說深宅後院里的女子們也常常有些手段,可一般還是不會動到下藥加綁架上頭來,尤其還準備了麻繩、箱子、馬車……大動干戈,實在不像是內院女子用來對付一個還只是「可能」的潛在威脅。


  那麼,幕後之人多半就是針對她這個公主的身份了。


  她正思考之間,抬著箱子的兩個人似乎進了一間房,然後將箱子放下來,立即就走了。


  而門外也很快就有另一個腳步聲傳來。


  那人步履輕盈,像是個女子。悅寧只聽見她費力弄開了箱子上的綁繩,接著便打開了箱子。


  「哎,可真是委屈小姐了。」


  眼前是一個極為年輕漂亮的女子,看穿著打扮,既不像是個丫鬟,也不像是什麼深閨中的夫人小姐。悅寧仔細打量著她,她卻忙著給悅寧解開繩子扯掉口中的布巾,然後再將癱軟在箱子里毫無力氣的悅寧扶起來,引她坐到一旁的軟榻上。


  在這個空當里,悅寧將這屋子還有眼前這個女人都仔細觀察了一番。


  這個女子的頭髮都梳起來了,卻不如一般深宅婦人那樣穿累贅的廣袖長裙,可若說是丫鬟,似乎又比丫鬟穿得要好那麼一點兒,皮膚細白,沒擦粉,卻塗了紅紅的口脂,手上還戴著金鐲子。再看這間屋子,倒像是個女子住的地方,只不過裝點得極為俗氣,鋪蓋帷帳用的顏色都十分輕薄張揚。


  悅寧心裡稍微有點兒譜了。


  悅寧雖然沒見過,但也聽說過。這個女人,多半是富家的小妾,或者,連小妾都還算不上,只是個通房丫頭之類的。


  「小姐可還好?」那女子說道,「妾身去倒一盞茶給小姐喝吧。」


  「你是什麼人?」


  悅寧一開口,才覺得自己的聲音的確有些啞了。


  「妾身不過是個伺候公子的人。」那女子一邊倒水,一邊說道,「是公子讓妾身來照顧小姐的。等會兒公子來了,小姐就知道了。」


  悅寧就是被一盞薑茶害的,這茶遞上來了她也不敢喝,所以從那女子手中接過來,便看也不看一眼就放到了一旁。


  「那就讓你家公子趕緊來。」


  「……是。」


  那女子似是想說什麼,卻忍住了沒說,果真十分聽話地出了門,不知是否去叫什麼公子了。


  說到「公子」,悅寧心中有了個不太好的猜想。


  不過,悅寧的猜想不過才在腦子裡轉了一圈的工夫,就聽得屋外有腳步聲。


  這次可不是女子輕盈的腳步聲。


  「公主殿下,聽紅鳶那丫頭說殿下急著要見在下,在下這就趕緊過來了。」


  還未得見人,悅寧就先聽見了那個熟悉的讓她感覺有些噁心的聲音。緊接著,果真從屋外走進來的那個人,印證了悅寧此前的猜想。來人就是悅寧最厭惡的那個人——蘇岩。


  「蘇岩!」


  「沒想到殿下還記得在下的名字。」蘇岩雖然口中稱悅寧為「殿下」,但對悅寧的態度沒有半分恭敬,手中搖著一柄玉骨金線的摺扇,與他的醜陋姿態一樣刺眼,輕佻地道,「殿下放心,既然來了在下這兒,就這麼住下來,讓在下好好地……招待殿下幾日。」


  「你到底……」


  悅寧本想問蘇岩到底怎麼知道她就是小店裡的那個廚娘,又是何時計劃要擄走她,這樣將她關起來又有什麼意義。但剛問了個開頭,悅寧突然又懶得知道了。


  問這些不過是讓他更囂張更得意,令他在自己面前再多炫耀一次。


  讓他高興,她可不高興。


  「你出去,我不想看見你。」最終,悅寧只是很高冷地扔下這麼一句話。


  「殿下既然不想見到我,那就先讓殿下好好休息。」那蘇岩面上突然露出一個極其詭異的笑容來,說道,「待到夜深人靜之時,在下再與殿下好好交流感情。」


  卑鄙!無恥!

  「紅鳶進來,好好伺候殿下。」


  臨走之前,蘇岩又將那個名叫紅鳶的女子喊了進來。


  「殿下行動不便,可別讓她出門走動,萬一不小心傷著自己就不好了。」


  說是伺候,其實連悅寧都聽出了蘇岩話中的意思。


  不讓出門,是讓紅鳶看住她,免得她跑了,至於什麼別傷著哪裡了,也不會是真的關心她,而是擔心她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那他蘇岩可就得不償失了。


  悅寧當然不會選第二條路,要選,也是選擇逃跑。


  可眼下的情況實在很是糟糕。有人看著她不說,她還覺得身上十分乏力,四肢軟綿綿的,一點兒氣力都沒有。悅寧清楚,即便是遭遇了落水又被擄劫,她的身體也不會是這樣的狀態。應當是那一盞薑茶里下的葯的威力,看來,即便過了這麼久,藥效也還沒有完全散去。紅鳶雖然看起來是個弱女子,但自己也手無縛雞之力。而房門之外,還站了好幾個丫鬟僕婦,透過窗戶往外頭看,廊下還站了幾個孔武有力的家丁把守著。


  在這種境況下想要逃走,無異於痴人說夢。


  悅寧很快就摸清了當前形勢。


  她逃跑不成,看來只能一邊靜觀其變,一邊等人來救。


  可是,誰能來救她?


  在宮外,時時關心她的要算花蓉,但花蓉不過是個平民百姓,況且花蓉也不知道她被人擄走了,只知道她坐了國公府的馬車去了國公府看蓮花。就算她沒回去,花蓉也只會以為是國公府的人將她留住了。去找國公府要人?花蓉即便敢去,首先,只怕國公府的大門她都進不了。那麼國公府呢?此事由他們而起,害得她又是落水又是被擄。也許邵翊與邵夫人會關心一下她的去向,畢竟是他們邀請來的客人,沒道理就不送回去了。可就算是他們發覺了悅寧失蹤,只怕一時也摸不清她到底是因何突然消失。


  還有,就是……裴子期。


  裴子期今日見過她,知道她來了國公府,花蓉找不到門路,也會去找他。


  只是這其中兜兜轉轉,等兩人都弄清楚來龍去脈,恐怕已晚。


  且就算兩人計議,也未必能猜到她如今的處境。


  跑不掉也等不了?

  難道她今日真的只能被困於此地,由那個禽獸不如膽大妄為的蘇岩任意妄為?


  不,悅寧只稍稍那麼一想,便覺得渾身發毛。


  天無絕人之路。悅寧突然想到這麼一句話,她決定冷靜下來,再好好想想。


  說來此事甚為蹊蹺,別說其他人猜不著,就連悅寧自己也想不到,她居然會莫名其妙地,就這麼被蘇岩識破了身份,還借著國公府的邀約尋到了良機,將她擄走軟禁。細細想來,這一系列的安排滴水不漏,看來絕不是臨時起意,必定是蘇岩籌謀已久的計劃,最終,也的確是被他辦成了。


  悅寧不想問蘇岩,那簡直是令其得意,讓自己心中添堵。


  但蘇岩走了,她還有個人可問上一問。


  那個被蘇岩喊來看著她的紅鳶,雖然打扮得艷俗了一點兒,但看她的眼神倒不像是個窮凶極惡之人。畢竟蘇岩是她的主子,她大概也只是聽命行事罷了。


  紅鳶似乎也察覺到悅寧盯著她看,一時慌張起來。


  「小姐……啊,不對,殿下……」


  看來這紅鳶是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而且還如此心慌意亂,只怕也有些心虛害怕。


  「……殿下若是累了,可先歇息一下。」那紅鳶竭力穩住心神,道,「這間房是妾身的住所,被鋪都是新換過的,還請殿下不要嫌棄……」


  「你去倒一盞白水來給我喝吧。」悅寧忽然道。


  「……是。」


  見悅寧開口要求,紅鳶似乎稍稍安心了一些,但還是有些急切,趕緊快走了幾步,去外頭拎了個銅壺進來,再重新拿了個乾淨茶盞,倒了大半盞的白水,小心翼翼地遞到悅寧面前。


  悅寧接了過來卻又不喝,仍放在一旁。


  「這天兒熱,放涼了再喝。」


  悅寧明顯感覺到,紅鳶那緊張兮兮的神色似乎鬆弛了一點兒。


  「殿下還有什麼需要嗎?若是餓了,妾身吩咐下人們去備些點心。」紅鳶想了想又道,「殿下晚上想吃什麼?妾身讓廚房先去準備。」


  悅寧略一思索,倒也沒拒絕。


  「就讓下人們去忙吧,你坐下陪我說說話。」


  紅鳶答應了一聲,卻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來,挪了挪身子,十分拘謹地坐在了悅寧身旁的小矮凳上。


  悅寧倒也沒等紅鳶一坐下來就開始打探消息,而是真的閑聊起來,問她今年多大了,什麼時候跟的蘇岩,然後才慢慢問到蘇府里的事,比如她平日里都在府中做些什麼,這蘇府里還有些什麼人之類的。紅鳶開始還有些防著,說得不多,老老實實地回答自己的年紀與身份,多的一個字也不說。但後邊聊得開了,又見悅寧真是一副隨意的態度,便也多少說了幾句。


  聊起來才知道,紅鳶的年紀竟然比悅寧還要小一歲,她是蘇府在外頭的莊子上的幫傭之女,因為生得好,便被家裡人送到了蘇府,後來果然被蘇岩看中,便收在了身邊,不過還沒給什麼名分。


  悅寧可是自小在後宮裡長大的,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悅寧一眼就看出這紅鳶雖然早早便盤了頭髮,但其實心性還很單純很天真的。她知道要套這樣的女孩子的話也不難,多和她東拉西扯,順著她所說的而說,很快就能拉近關係。


  「紅鳶妹妹,你怎麼就這麼聽蘇公子的話?」說得差不多了,悅寧半是揶揄半是試探道。


  「妾身要是不聽話,會被打死的!」紅鳶失口說了一句,突然又意識到什麼似的掩住了口,轉了一口氣,「不會不會,公子待妾身……很好的。」


  「你別替他掩飾了,既然他都能把我擄來,想必是沒懷什麼好心。」


  悅寧說了半日,感覺身上漸漸恢復了一些氣力,想到那一盞白水,大約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便趕緊端了那水一口喝了。水已經變得冰冷,這麼喝下去,似乎人也變得清明了許多。


  「怎麼會呢?」紅鳶居然鼓起勇氣反駁了一句,道,「公子對殿下一片真心,就算……就算請殿下來……用了些手段,可也……也是因為喜歡殿下。」


  真心?喜歡?悅寧差點兒就氣笑了。


  好在悅寧還算冷靜,又故意擺出一副好奇的樣子來,問那紅鳶:「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的?該不會是你自己偷偷猜的?你這猜想可作不得准。」


  「是公子親口告訴妾身的!」


  「哦?」


  悅寧沒想到,蘇岩竟然還會對這紅鳶透露這些事。


  紅鳶暗自思索一番,覺得這位「殿下」和藹可親,又想到蘇岩並未交代過有什麼話是不許說的,便也放開了膽子,將蘇岩所告訴她的關於悅寧的事略微說了幾句。


  紅鳶所說有些顛三倒四。


  畢竟她只是偶爾聽得蘇岩與她傾訴了幾句,而涉及其中的人物她又有些搞不清楚。


  原來蘇岩一心想做駙馬,便借著吃喝玩樂的幌子搭上了許初言。一開始許初言似乎也覺得蘇岩是個做駙馬的好人選,便一力想要推薦。誰知後來也不知裴子期與許初言說了什麼,許初言便對蘇岩說此事只怕有些難,言下之意是在勸蘇岩放棄了。可蘇岩有些拗勁兒,又想從裴子期那邊下手,便留心注意起裴子期的一言一行了,只希望鑽個空子來接近裴子期。那時,因他時不時闖來小店,裴子期又為掩蓋悅寧的真面目來了那麼一齣戲,蘇岩就真的誤會了裴子期在那小店中養了個相好的姑娘。裴子期不讓她露面,蘇岩就偏偏想知道她到底什麼模樣。


  「……後來,公子找了個機會偷偷去瞧,才知道原來那個店裡的姑娘就是殿下。」紅鳶道,「那次公子回來發了好大的脾氣,以為是那個大人誘拐了殿下。公子為殿下抱不平,便想找個機會去揭發那位大人。誰知後來又聽說那個大人卻帶了另一個……另一個什麼公子……嗯,許大人說那個大人說是……殿下要去國公府賞花。」


  說到後面,紅鳶也有些說不清楚了。


  但後來發生之事,即使不說悅寧也能猜到。


  蘇岩原本以為裴子期誘拐了悅寧,卻沒想到裴子期又要給邵翊創造機會,這就讓蘇岩有些看不懂了。不過,蘇岩得了這麼個消息,索性鋌而走險、將計就計,趁著悅寧去國公府賞花的機會,略作布置,還真就將悅寧從國公府里偷擄到了蘇府。至於接下來蘇岩預備怎麼辦,悅寧已經不敢多想了。


  萬一那個喪心病狂的蘇岩……


  悅寧只稍稍想一想,便覺得渾身冰冷,再也沒有興緻與紅鳶多說什麼閑話了。


  紅鳶見她突然悶悶不樂,又連忙說起蘇岩的好話來。她大概是真的太傻,聽信了蘇岩的那些鬼話,以為蘇岩真的對悅寧愛而不得才出此下策,還說蘇岩只要留她住幾日便送她回宮,到時風風光光娶她過門。


  天色漸晚,悅寧的心也越發沉重了。


  左右想不到主意,悅寧只好又在紅鳶身上打算起來。


  「紅鳶妹妹。」


  「殿下可是餓了?妾身去催一催。」紅鳶說著便要起身。


  悅寧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不喜歡蘇公子,也不想待在這兒,你願不願意幫幫我,救我出去?」


  悅寧壓低了聲音,但眼神懇切,話也說得十分真誠。


  然那紅鳶彷彿被燙到了手一把,突然尖叫一聲,掙脫了悅寧的手,連連後退,遠遠讓開。


  「……不,不行。」


  說完這一句,紅鳶乾脆轉身就走。


  「妾身……妾身去看看飯菜好了沒有。」


  紅鳶走了,悅寧才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過心急了。


  不過聊了一會兒閑話,難道就能指望人家蘇岩身邊的人能幫自己逃跑?更何況,就算紅鳶有心想幫,只怕也不容易,屋子外頭那些僕人們也不是吃乾飯的。而且,悅寧也看得出來,紅鳶似乎很怕蘇岩,甚至還不小心說漏嘴說出一句「會被打死」的話。


  可她也絕不能在這兒坐以待斃!


  悅寧在屋子裡找了半天,只翻到了一個綉籃,從裡頭摸到了一把小剪刀,幾根細如毛髮的繡花針。她將這些都先藏在了身上,又到處看了看,卻再沒什麼收穫。


  想了想,悅寧又將自己剛用過的茶盞砸在了地上。


  「啪」的一聲,很是清脆。


  很快便有丫鬟走了進來,十分警惕地看著悅寧。


  「我……失手打碎了茶盞。」


  那丫鬟也不多話,只是趕緊喊了人進來,將地上的碎片全部清理了,一點兒也沒剩下。看來是蘇岩交代過什麼話,讓外頭的丫鬟聽著響動,怕她被關在這屋子裡想不開要尋死。


  等收拾完了,人都走乾淨了,悅寧又去查看了後窗。


  屋子後邊有兩扇小花窗,若能打開,倒也能勉強容得悅寧爬過去。可悅寧只推了推,便感覺到那兩扇窗戶是死的,根本連推也推不動,更別說打開了。


  「殿下不必看了。」


  身後有腳步聲傳來,卻是紅鳶帶著兩個送飯菜的僕婦回來了。


  「後窗都在外頭釘死了。」


  「……」


  悅寧有些尷尬,但她既然都已經說了要紅鳶助她逃走,此時一想,被撞破了想法也沒什麼不好意思的。


  那兩個僕婦擺好了飯菜,便告退了。紅鳶卻並未坐在桌旁,而是站在一邊,對悅寧道,「殿下過來用些飯菜吧。殿下請坐,讓妾身伺候即可。」


  悅寧嘆一口氣,也只好先坐下了。


  「你也坐吧,不用伺候。」


  「那怎麼行……」


  「讓你坐你就坐下!」悅寧本就憋了一肚子氣,此時看到紅鳶那副唯唯諾諾的樣子,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妾……妾身遵命。」紅鳶戰戰兢兢地坐了下來,又偷看悅寧一眼,小聲說了一句,「殿下別再為難妾身了,妾身就算是死,也不敢背叛公子。」


  「……哦。」


  悅寧面無表情,掃了一眼桌上的飯菜,看起來倒像是精緻又美味的樣子。只可惜,她此時一點兒胃口都沒有,滿心都在想著該如何才能從這困住她的牢籠之中逃脫出去。


  拿起筷子撥弄了兩下面前那一碟菜,悅寧又放下了筷子。


  「殿下若是沒胃口,先喝點湯?」


  紅鳶察言觀色,趕緊起身替悅寧舀了小半碗鮮魚湯。


  魚湯……


  看見魚湯,悅寧忍不住又要想起裴子期來。她也會做這道魚湯,而且,她自信做的魚湯要比眼前這一碗好得多。可裴子期還沒嘗過她後來做的魚湯呢。


  裴子期此刻在做什麼呢?


  也不知道花蓉有沒有去找他。


  不過找了又能怎樣,難不成他們還能猜到自己是被蘇岩囚禁了不成?


  這些念頭反反覆復地在悅寧的腦海里冒出來又壓下去,自從被擄,也不知道被她想過多少次了。要是能送個消息給裴子期……就好了,他……他一定會來救她的!她之前掉下了蓮池,他都會奮不顧身地跳下去救她,若是知道她被困在這個鬼地方,肯定會立即趕過來救她!

  可越是這樣想,她越是覺得傷心絕望。


  她還逃得出去嗎?難道她真的要被蘇岩那個無恥之徒……


  那個討厭的裴子期!對,都怪他!若不是他,自己根本不會出門來什麼國公府看蓮花,也不會遭遇這險境!悅寧終於還是冷靜不下去了,思緒紛亂,神思恍惚,眼淚不自覺地就開始往下掉。


  裴子期……裴子期,他若是敢不來救她!她這輩子都不會放過他!

  轉眼已至掌燈時分,屋內早早便點了燈,屋外也有僕人來來往往,摘燈,點亮,再掛上去。迴廊下人來人往,卻幾乎沒什麼大的動靜,也無一人開口說話。


  悅寧沒吃一點兒東西,水也不喝了,就那麼坐著,連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想些什麼。


  紅鳶勸了幾句,最終也只能悶聲在一旁陪著。


  但該來的總還是會來。


  蘇岩一踏入房門,紅鳶就十分乖覺地退下了,房內只留了蘇岩與悅寧兩個人。


  房內燭火閃亮,刺得悅寧眼睛有些疼。


  「可算是忙完了。」蘇岩笑吟吟地看著悅寧,「讓殿下在房中苦等了我大半日,真是委屈殿下了。」


  「蘇岩,本公主勸你最好想清楚,立即送本公主回宮,不然,有什麼後果你可承擔不起。」悅寧早已擦乾了眼淚,此時見到蘇岩出現,將所有軟弱都收起來,高昂著頭,以十分藐視的眼神直視蘇岩。她知道,此時她絕不能示弱,否則,會令這個小人更加張狂。


  哪知蘇岩聽了悅寧這一番話,卻哈哈大笑起來。


  「我看你是還沒搞清楚狀況。」蘇岩笑道,「你以為你此刻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


  悅寧怒目以示,卻一點兒也沒嚇到蘇岩。


  「你既然落入我的手中,那你就最好乖乖地聽話,讓本公子享受享受。」蘇岩口中說著淫褻之語,人也慢慢朝悅寧走了過來,「你要是讓本公子爽了,那我也就不折磨你了,明日送你回宮,再向皇上求娶你,想來你也不會拒絕吧?」


  「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悅寧一邊往後退,一邊道,「等到本公主回宮,就將你滿門抄斬!」


  「哎喲,看來你是不知好歹了。」蘇岩不怒反笑,「若你執意要如此,那我也沒辦法了,總不能縱虎歸山,對吧?不妨等我今晚玩夠了,明日一早再把你送到花月樓去。哎呀,堂堂公主出去掛牌,不知道要引來天下多少男子想要一親芳澤呢……」


  「你敢!」


  悅寧心中十分悚然,面上卻還強撐著。


  到了這一步,悅寧忍不住偷偷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腰間荷包,心中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一死了之?當然不!她可不要就被這麼個小人逼死!無論怎樣,她也要拼個魚死網破!

  眼看著蘇岩步步逼近,而悅寧已經退到了無處可退的境地。


  「來吧,小美人兒。」蘇岩扔開了手中摺扇,直接就撲了上來。


  說時遲那時快,悅寧拔出了幾根繡花針,惡狠狠地朝蘇岩猛地扎去。


  「啊——」


  蘇岩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聲,只覺得手臂上突然一痛,趕緊退後了一步,以另一隻手去摸。可那繡花針細如毛髮,悅寧又是用盡全力,幾乎大半都扎進了肉里,一時之間無法全部拔出來。


  「你這個臭娘兒們,別給臉不要臉!」


  蘇岩抬手就是一巴掌,直接將悅寧扇倒在地。


  臉頰被這樣的大力一打,悅寧只覺半邊臉連帶著嘴都麻了,等反應過來時,便是一陣火辣辣的疼,悅寧不用去摸也知道必定腫起來了。她的那幾根繡花針似乎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反倒愈加激怒了已經喪心病狂的蘇岩。他心煩意亂地拔了兩根,索性懶得管那許多,又要朝悅寧撲上來。


  此時,悅寧又摸到了那把小剪刀。


  對,就是趁這機會!

  可那蘇岩又哪裡真是個沒腦子的人,他先吃了個虧,眼見悅寧一隻手放在背後,便知有鬼,撲上去時留了個心眼,果然看到悅寧自背後又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蘇岩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悅寧的手,再一用力,悅寧吃痛之下鬆開了手。


  「咣當」一聲,剪刀掉落在地。


  悅寧的心,也隨著那一把小剪刀的落地而徹底沉了下去。到了這一步,她已經再無反抗之力,而蘇岩已露出兇狠的目光,朝她撲了上來。


  就……毫無辦法了嗎?苦苦支撐到了這一刻,悅寧還沒有完全放棄,即便是真要到了最後關頭,她也……


  悅寧緊咬著牙關。


  屋外突然傳來幾聲慘叫。


  緊接著,便有「砰砰砰」的急切的敲門聲。


  「公子,公子不好了!」


  蘇岩倏地一驚,連忙去開門,而他打開門之後,見到的卻是一柄朝他伸過來的劍。


  「蘇公子。」


  穿著一襲白袍,手中拿著長劍朝蘇岩刺過來的,是那俊逸非凡的邵翊。而站在邵翊身側的,則是讓蘇岩恨得牙痒痒的裴子期。


  「將公主殿下交出來,否則……」


  說這話的是裴子期,他微眯著眼,神色之中的威脅意味顯而易見。


  「裴子期!」


  悅寧自然也聽見了裴子期的聲音,她立即大喊一聲,而這一聲,似乎也用掉了她僅剩的全部氣力。在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推開蘇岩朝她跑過來時,她的眼淚終於簌簌而落。


  「殿下!」


  裴子期見到的悅寧,是鬢髮衣衫都有些散亂,癱倒在地,半面紅腫還掛著淚痕的樣子,甚至,就在不遠處的地上,還掉落了一把明晃晃的剪刀。


  驕傲的悅寧公主,何曾如此脆弱無力過?

  裴子期已沖至悅寧身前。


  而悅寧,則是直接撲進了裴子期的懷抱,抱著他狠狠地哭起來。


  事態雖未發展到最惡劣最不可收拾的地步,但此事也不能就此了結。


  最終,裴子期下了決定,帶了悅寧與邵翊一同入宮。那蘇岩已被邵翊捉拿,送去了應天府暫時收押起來。皇帝一見悅寧自然是心疼得不得了,趕緊命人將悅寧送回寢宮,只留下裴子期與邵翊去御書房說話。所以,悅寧並不知道他們幾人到底是如何講述這件事的,也不知道她的父皇聽了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反應。


  「殿下,殿下你可回來了!」


  「奴婢們天天都在宮裡等著殿下!還以為殿下在外頭玩得高興,再也不要奴婢與松籽了!」


  「哎,殿下怎麼了?殿下你怎麼哭了?」


  「殿下,殿下……都怪紅豆不好!」


  一回到宮,就聽見自己的兩個貼身宮女紅豆與松籽圍著自己嘰嘰喳喳,到這一刻,悅寧才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感覺到自己終於脫險,回到了自己最熟悉也最有安全感的地方。


  雖然很不想承認,但悅寧經過這麼一回,已經徹徹底底地明白自己這隻籠中金絲雀,也就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這籠子里。


  紅豆與松籽自小便跟在悅寧身邊,對悅寧的性格脾氣是最了解不過的。此時見她一言不發只是默默掉眼淚,兩個宮女心疼不已,趕緊喊著小宮女們服侍起來。熱氣騰騰的浴桶準備好了,花瓣撒上了,香露也倒好了,再替悅寧拆髮髻脫衣服,服侍著她舒舒服服地洗了個熱水澡。


  洗完了澡,悅寧換上了她從前最喜歡的寬鬆睡袍,長發也懶得梳,就在睡榻上歪著,而紅豆與松籽,一個給她擦頭髮,一個給她捶腿,小宮女們又很快送上來各式點心和熱茶。


  悅寧突然覺得,這一切自己從前天天都享受的待遇,今日怎麼就變得那麼幸福了呢。


  等歇息夠了,悅寧才突然想起來,自己這邊是舒服了,可裴子期只怕要遭受她父皇的一頓訓斥與責罰了。


  「快快,別擦了,別捶了!」


  悅寧一躍而起,招呼起紅豆與松籽來。


  「趕緊給我梳妝換衣,我要去面見父皇!」對,必須得她去親自解釋,才能說清楚這件事。


  之前,她原本的打算是自己把各方面都安排好了,自己再獨自回宮,這樣,私逃出宮的罪名就由她自己頂了,她的父皇那麼寵愛她,最多將她關幾天不讓她出門,也就算了。可人算不如天算,悅寧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以這樣的方式回宮,而且,裴子期要解釋蘇岩此事的來龍去脈,就必定得承認自己早知道悅寧在什麼地方。此事事關重大,她的父皇肯定要召蘇岩來問,萬一那蘇岩誣陷她與裴子期串通私逃,甚至說是裴子期誘拐了她怎麼辦?

  她一人做事一人當,絕對不能讓裴子期背這黑鍋!

  收拾妥當,悅寧正準備出門,不想正在此刻,她的母后找過來了。


  悅寧的母后是一個極為端莊賢惠的女人,身為一國之母,時時刻刻都注重著皇后的身份,因而,即便內心也如她的父皇一般疼愛悅寧,但絕不會如其表現出那麼明顯的寵溺。


  可這一次,悅寧那永遠保持著高貴姿態的母后是急急忙忙衝進她的宮殿的。


  「寧兒!」皇后十分激動地將悅寧擁入懷中。


  「母后……」


  溜出宮去好幾個月,要說一點兒都不想自己的父皇母后那是不可能的,再加上就在回宮之前還發生了那種可怕的事情,悅寧更覺得這個何其溫暖和柔軟。


  結果,悅寧當然也去不成御書房了,就在自己宮裡頭與最疼愛她的母后坐在榻上說話,光是說悅寧這幾個月在宮外的那些遭遇,就要說上大半天。尤其皇后關心則亂,更是問得格外仔細,時不時地就要插嘴問幾個問題,再說上幾句她的看法。悅寧說得口乾,喝了好幾杯茶,說了大半個時辰,才說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好的方面,她當然不會瞞著,說到偶遇花蓉,被其當作妹妹一般看待,皇后也有些動容,直點頭誇讚這花蓉是個好人。壞的方面,悅寧也沒藏著掖著,反正,事情都鬧大了,就算她不說,皇后遲早也會知道。


  聽完了後邊的事,皇后沉默了。


  「母后,你別難過,我這不是好好的嗎?」悅寧安慰道,「我總待在宮中,被父皇和母后保護著自然是好,可在外頭歷練一番,也算是有所成長,並非壞事。」


  「歷練?」不知是不是悅寧的錯覺,皇后在這一瞬的眼神看起來似乎變得銳利起來,「這個蘇家真是反了天了!竟敢如此大膽!本宮還當那蘇岩是個不錯的孩子,真沒想到……」


  「父皇和母后那都是被蘇家蒙蔽了!」


  在給蘇岩落井下石這方面,悅寧可絕對不會心軟。她只要一想到當時蘇岩的樣子,就忍不住有些后怕。要是當時裴子期沒來,或者晚來了一步,那後果可真是不敢設想。


  對了,裴子期!


  「母后,我得先去御書房找父皇。」悅寧站起身來說道,「等晚些時候再來陪母后。」


  「你去找你父皇做什麼?」


  「我……我不想父皇誤會裴子期!其實私逃出宮這件事純粹是我自己胡鬧,與他無關。至於後來他發現我在宮外,也是……我不許他說的。」悅寧一著急便有些語無倫次,乾脆想到什麼便說什麼,「再說了,我被蘇岩拘禁還多虧了他才能得救!我怕父皇一怒之下會降罪於他……」


  皇后略微挑了挑眉,卻道:「裴子期?他一個書生怎麼救你?本宮聽說是那邵翊文武雙全,拿著一柄寶劍闖入蘇府,這才救了你,怎麼聽你說來,都變成了裴子期的功勞?」


  「……」


  哦……這麼一說,悅寧總算想起來,當時裴子期並非孤身一人前去救她,還有個邵翊。


  當時情況緊急,的確是邵翊一劍逼近了蘇岩的要害,接著裴子期才進得了房門,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然後……悅寧只想了想,臉頰就開始發燙了。


  那時也不知怎麼了,她一見到裴子期更覺得委屈,撲進他的懷裡就大哭起來。


  「寧兒。」


  悅寧回過神來,這才發覺皇后正在喚她。


  「母后?」


  「你怎麼突然發起呆來了?」皇后的眼神突然變得頗有深意起來,「其實邵翊這孩子的確不錯。你大概不記得了,你們兩個還小的時候見過面,那次是本宮帶你去國公府做客,他家中都是兄弟,從沒見過小姑娘,對你喜歡得不得了,還偷偷去街上給你買了兩串冰糖葫蘆,你們兩個吃得滿臉都是糖渣,可把跟著你們的那幾個丫鬟嚇壞了。當時,本宮就有些屬意於他來做你的駙馬,不過,那時候你們都還小,本宮也就沒多說什麼。」


  「母后……」悅寧還真是一點兒都不記得自己有這樣的糗事,說道,「母后都說了是小時候的事了,我早就忘了。」


  「本宮後來倒也留意過,只是沒幾年,他家就送他出京去外頭學武了。」皇后道,「誰想到,這麼些年過去,你正要選駙馬,他就回來了。聽人說,他生得很是不凡,又不是只知道拳腳功夫的粗漢子,文墨上也很通。你既然出宮遇著他了,倒也是有緣分的。」


  對對對,很有緣分。


  還好悅寧雖然說了一大堆,卻並未把那個什麼「一心人」的事情說給她的母后聽。


  要不然,她的母后還不覺得他們是命中注定天作之合啊?

  可悅寧一點兒都不想討論什麼緣分不緣分的話題,她此時滿心想的都是裴子期之事。拐帶公主,私藏公主,還害得公主差點兒就……無論是哪一條,看起來都是離死罪不遠了。


  「母后讓我先去見過父皇再說。」


  「哦?你是要去為那裴子期說情?」皇后總算從回憶中回過神來了,但她露出了困惑的神色,「聽你所言,雖說他的確沒什麼壞心,但還是好心辦了壞事,你父皇要罰他也是應當,你又急什麼?」


  「他沒有辦壞事!壞了事的人是我自己!」


  這可是悅寧長這麼大以來,頭一次將罪責往自己身上攬。從前若是做了錯事,她可都是拚命推卸責任的。


  很顯然,一向最了解自己女兒脾性的皇后也被嚇到了。


  「寧兒?」


  「我……我說的都是實話。」悅寧也覺得自己這話說得有異於她往日的「所作所為」,但事已至此,她既然說出口了,就不會再反口,索性撒起嬌來,「母后,不如你與我一同去,幫我求求父皇,好不好嘛。」


  哪知皇后突然搖了搖頭。


  「寧兒,原本你母后並不懷疑你什麼,可見你如此,難道……真是你真是被那裴子期誘騙了不成?」


  「怎麼會?母后,我這麼聰明,這世上有幾個能騙得了我的?」


  「那你……」皇后略微遲疑了一下,才又道,「你不喜歡邵翊,又這般為裴子期說話,莫非你對那裴子期動了心?」


  「才沒有!」


  悅寧反駁得很快,但她也不知為何,說完這話之後,心裡有些發虛。


  說她對裴子期有心的,她母后絕不是第一個人。在宮外的時候,花蓉也常常如此說,甚至還覺得她與裴子期之間存在著某種微妙的感覺。儘管她一直都不承認,甚至還認為這是一個笑話。


  可是,連她的母后也這麼說。


  許多事情在這一瞬間突然湧上了她心頭。


  ……


  「你以為每個人的感情都如話本里寫的才子佳人那般,一見鍾情便生死相許?那樣的故事都不過是那些寫話本的男子們一廂情願。你花姐姐倒覺得,這男女之情,都是一點一滴慢慢處出來的,或許你只覺得此人還不算討厭,能說得上話,漸漸你開始了解他,他亦慢慢懂得你,後來,當你開始依賴他,就再也離不開了。」


  ……


  「算不得討厭,能說上話……慢慢了解……然後……依賴?再也離不開?」


  悅寧埋著頭嘀嘀咕咕,似乎漸漸有些懂了花蓉所說的話。


  她想起裴子期來救她的那個夜晚。


  她飛撲進他的懷抱,那個讓她覺得無比有安全感,能夠全身心地去依賴的溫暖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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