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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剋星

  悅寧留下吃了個十分舒心的午飯。


  當然,她還像從前在小店裡時那樣,挽了袖子包了頭髮,跟著花蓉一塊兒去了后廚。紅豆可嚇壞了,也趕緊跟著去幫忙,至於那貼身護衛,自然也是悅寧去哪兒她就去哪兒。


  大堂里只剩下兩個男人,女子們都進了小廚房。


  悅寧一邊幫忙一邊嘴也不閑著,嘰嘰呱呱地將國公府里看花之後發生的事情全講了一遍。別說花蓉了,就連紅豆也是第一回聽到這些細節,驚得她嘴都有些合不攏了。唯一鎮定自若彷彿什麼也沒聽見的,大概就只有那總是冷著臉的護衛了。


  「沒想到那蘇公子竟是這種卑劣下賤之人。」花蓉震驚於蘇岩的人品,但同樣也很為悅寧感到后怕,說道,「還好裴大人及時趕到,不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已經沒事了。」


  悅寧屬於那種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的人。


  「後來可處置了他?」花蓉見悅寧如今的確好好地在自己面前,便開始生起氣來,非要知道那蘇岩的下場不可,說道,「你家……呃,皇上可得砍了他的頭不可!」


  「那倒沒有。」悅寧道,「怎麼說也算醜事一樁,不能外揚,只能尋了點別的由頭將他們抄家流放了。」


  「便宜他了。」花蓉覺得有些不解氣。


  「算了算了,不要提這種敗壞興緻的人。」悅寧想得倒是很開。


  「那說點別的。」花蓉道,「裴大人的那位表妹是怎麼回事?他與你不是……呃,不對,既然裴大人是為你擇選駙馬的禮部尚書,那好像就……嗯,邵公子,對了,還是應當那位邵公子做你的駙馬。」花蓉說著說著,覺得自己有些語無倫次,看見裴子期帶了那麼漂亮的一個表妹來,她是為悅寧不平的。可此時知道悅寧是公主,她又覺得還是邵翊那樣的人才配得上悅寧。


  聽到花蓉也這麼說,悅寧可不太高興了:「花姐姐,我不喜歡邵翊,我就要裴子期做我的駙馬。」


  此言一出,滿屋子的人又一次受到了不小的驚嚇。


  花蓉是最沒想到的,她之前可是一直都看好裴子期與悅寧的,兩人之間那種若有若無的曖昧,連花蓉這個外人看了都覺得兩人十分相配。而那邵翊,卻太出眾了些,而且悅寧對其一直十分冷淡。只是悅寧總十分抵觸花蓉將她與裴子期扯到一塊兒,所以花蓉想,這小姑娘大概是還沒開竅。


  這一回,倒是開竅了,可怎麼就這麼快開竅了呢?

  「殿……殿殿殿殿殿下……」第二個受到驚嚇的莫過於跟在悅寧身邊的紅豆,她早就覺得悅寧這一次回宮好像整個人都變了,沒想到竟然是因為……什麼?殿下竟然會看上那個古板無趣的裴大人?她記得從前殿下還天天說那裴大人這討厭那討厭呢……


  只是稍稍訝異,甚至都沒在面上表露出任何情緒的,大概只有那個彷彿不存在一般的女護衛了。


  「你結巴了呀?」悅寧白了紅豆一眼,轉而又對花蓉道,「花姐姐,我想好了,你可一定要幫我。雖然我知道我這麼做是有一點兒……對不起那個林表妹,但是,誰讓我偏偏喜歡上了呢。」


  「幫!當然幫!」


  花蓉很快便想出了個讓兩人單獨相處的辦法。


  花蓉的辦法很簡單。


  廚房裡該弄的菜都弄得差不多了,後邊也沒多少活要干。花蓉拉著紅豆出去買食材,順便給了她的夫君一個眼神,那花姐夫果然就乖乖地跟上來說要陪他們一起去。花蓉便道:「寧妹妹一個人在廚房裡,只怕忙不過來。」


  裴子期明白了,就站起了身:「我去給她打個下手。」


  至於悅寧的貼身女護衛,她雖然沉默寡語,但並非愚蠢,她的職責只是保護公主殿下的安全,其餘的,她不用管。因而,在裴子期進了後院之後,她就直接消失了,找了個能保護公主殿下的安全,卻又不會被人發覺的地方潛伏起來。


  悅寧等在廚房裡,其實是很緊張的。


  那是一種莫名緊張又莫名興奮的感覺,很陌生,但又並不令人討厭。在聽到背後的腳步聲漸漸近了之後,悅寧手一滑,差點將剛從水裡撈起的那一條魚丟了出去。


  「殿下。」


  「你……你來了?」


  悅寧差點兒咬到自己的舌頭,她在說什麼廢話?這話問得,好像是在承認早知道他會來,故意設計讓他來的一樣。不過,悅寧很快又想,對眼前這情況,裴子期只要稍稍想一想,也該猜到了吧?


  「殿下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裴子期的神色倒是沒什麼異樣,他走過來,還真就很認真地將袖子挽起來,然後左看右看,從門后取了一件圍裙,自己繫上了。


  對,一條半新不舊的印染花布圍裙,系在了一件水青色錦袍的外頭。


  偏偏穿著那錦袍的人還一臉的認真嚴肅,像對待什麼能影響江山社稷的大事一般。


  本來緊張兮兮的悅寧,在轉過頭看到這個樣子的裴子期之後,終於沒能忍住,「撲哧」一聲笑起來。她這一笑,就有點兒收不住了,笑得幾乎有些喘不過氣來。


  「殿下笑什麼?」裴子期居然還一本正經地問她。


  「我……」悅寧拍了拍胸口,努力想要穩住心神,說道,「我總算知道,為何有那一句『君子遠庖廚』了。」


  「此話不是殿下最討厭的一句話嗎?」


  裴子期居然還記得。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就是在討論擇選駙馬的事情上,裴子期送來的人選里有個書獃子,總愛說什麼「君子遠庖廚」,悅寧十分反感,當時就翻了個白眼。


  悅寧此刻總算止了笑,卻也翻了個白眼:「你怎麼不問我怎麼知道的?」


  「那麼,敢問殿下是怎麼知道的?」裴子期從善如流,十分聽話。


  悅寧真恨不得將手中的鍋鏟扔到裴子期的臉上去。她說她總算知道「君子遠庖廚」,當然是因為見到裴子期這副樣子,便知道如清風朗月一般的「君子」,在這麼個煙熏火燎的廚房裡,繫上一條花布舊圍裙,實在是有些玷污了這樣美好的「君子」。


  「不知道!」


  悅寧有點兒沒好氣,也有點兒臉紅,她竟然覺得裴子期是「美好的君子」……不不不,他裴子期明明是個無趣又討人厭的「老古板」!

  悅寧不想那麼多了,細細收拾起手中的魚來。


  說實話,這麼久過去了,她還是只對這一道魚湯比較拿手。其餘的菜,她也不是不能做,就是始終都只做得一般般,不過比以前那些能令人嘔吐的糕點要強一些。


  「殿下準備做魚湯?」裴子期也不生氣,幫忙擇了幾根小蔥。


  「嗯。」


  悅寧認真起來就沒那麼嬉皮笑臉了。她今日既然打算要來見花蓉,也是想好了要留下幫忙的,所以沒選那複雜的廣袖長裙來穿,而是擇了一套窄袖仿胡服的裙衫。頭髮也是梳的簡單髮式,就用一根白玉簪子盤起來,耳畔垂了幾根細細的小辮子,卻是為了不讓碎發掉落下來,唯一算得上名貴而襯得起她的身份的,就只有耳上戴著的一對東珠制的耳墜了。但越是這樣簡單的打扮,越是能讓人忍不住要將目光停留在她乾淨漂亮的容顏上。


  裴子期忍不住停了手,看了一會兒。


  悅寧身上就是有一種特別乾淨純粹的氣質,令人挪不開目光。這世上有千千萬萬的女子,其中自有千千萬萬種美麗,但裴子期覺得,最純粹的那一種美麗,一定是獨屬於悅寧的。


  悅寧收拾完了那一條魚,便洗凈了手,架好了鍋。


  裴子期站著沒動,眼神也沒動。


  誰知,卻沒一點兒徵兆地,悅寧突然回過頭來,正對上裴子期的目光。


  「……」


  「……」


  兩人的目光在這煙火氣十足的小廚房裡碰撞到一起,彷彿也要跟著爐膛里的火苗一起燃燒起來。裴子期有些後悔起來,自己也許根本就不該踏入這廚房。


  「裴子期。」悅寧突然開口,「你是不是討厭我?」


  莫名其妙地,她竟然問了個這樣的問題。


  裴子期幾乎有些沒反應過來,想了一想,才回答:「殿下何故有此問?」


  「我和你那個表妹林婉秀……嗯,完全是兩種樣子。」悅寧想了想林婉秀那端莊大方,漂亮又有氣質的模樣,突然有些自慚形穢起來,就算她是個公主,可她什麼狼狽邋遢的模樣沒被裴子期見到過?裴子期見過她裝模作樣的公主架子,也見過她亂髮脾氣的樣子,還見過她睡得頭髮蓬亂沒洗臉沒漱口的樣子……還有,上一次她掉進蓮池變成落湯雞,甚至被蘇岩逼迫得大哭一場,在他身上蹭得眼淚鼻涕一塌糊塗。


  更糟糕的是,上次樂雅還告訴她,小時候,她搶過裴子期的冰糖葫蘆,抓花過他的臉!


  「對了,我和你小時候是不是就見過?」


  悅寧想到哪兒便說到哪兒,上回只顧著問裴子期要不要做她的駙馬,還沒問清楚那冰糖葫蘆的事兒呢。


  「……見過。」


  這麼久了,提起那件事,裴子期莫名地覺得臉又開始疼了。


  悅寧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囁嚅著開口問道:「……冰……冰糖葫蘆?」她一邊問,一邊指了指裴子期的臉。很顯然,那件事她根本就開不了口。


  裴子期的臉,疼得厲害。


  裴子期有點兒沒想到,悅寧居然還記得他們幼時的那件有關冰糖葫蘆的小事。


  但很快,裴子期又覺得悅寧應當不會是自己記得,多半是其他人告訴她的。不然,悅寧也不會在這麼個時候提起這事。裴子期仔細想了想,猜到也許告訴悅寧此事的人,就是樂雅公主。他恍惚記得,當時去他伯母家做客時,皇后是帶了兩個公主去的。一個是悅寧,另一個比悅寧大一些,被他們稱作大公主。


  問題是,換作是旁人,知曉這麼丟人的事,必定知道了也當作不知道。


  可眼前的這位悅寧公主殿下,從來不走尋常人的路,聽了之後,還要來問。裴子期真是哭笑不得,倒也認真地點了頭回答悅寧:「是。」


  的確有她搶了他的冰糖葫蘆的事。


  她還用那尖利得像貓爪子一樣的手抓花了他的臉。


  裴子期剛這麼一想,就見悅寧走上前來,突然朝他伸出手來。裴子期略有些尷尬,退後兩步,才發覺這后廚房實在太小,他竟然避無可避。


  悅寧的手已經伸至他的臉畔,只遲疑了片刻,就摸了上去。


  裴子期微微一怔,竟然不敢再動。


  幼時那一回,真是給年幼的裴子期帶來了心理陰影,甚至自那以後,他看見年紀小的小姑娘,就會忍不住要繞開走。尤其是那些霸道任性的女孩子,只要開了口,要什麼他便給什麼。他在路邊遇見了尖牙利爪的貓也會有些心悸,還做過被什麼貓妖追殺的噩夢。


  許多年之後,仍是那個小姑娘站在眼前,那凶神惡煞的模樣卻已漸漸退去,那一隻雖然胖乎乎的手,也已變得纖細修長,帶著一點兒大概連她本人也未曾察覺到的溫柔姿態,漸漸撫上他的臉。


  那觸感是極其柔軟的,還帶著淡淡的馨香。


  她好像要撫去多年前的傷害,令那早已不見痕迹的傷口漸漸平復。


  唯一的缺憾大概是,裴子期記得,他被抓壞的臉是左邊,而悅寧此刻撫上來的卻是右臉。


  裴子期忽然笑了笑。


  到這一刻,裴子期忽然覺得,大概眼前的這一位公主,真的就是他這輩子的剋星。小時候第一回見到她,就能讓他銘記至今,而長大之後,她更是胡攪蠻纏,非要與他糾纏下去不可,甩也甩不掉,扔也扔不開。


  而悅寧呢?她也不知道自己腦子裡在想些什麼,只知道等她反應過來時,才發現自己竟然做出了這種不知廉恥的事情!她怎麼就突然想到要伸手去摸裴子期的臉了呢?一定是因為聽了樂雅所說的她曾經抓過他的臉,便想著要去摸一摸。自己怎麼真跟小孩子似的,以為摸一摸便不疼了?

  再說,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過去的傷,過去的錯,早就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散了。


  她一抬眸,看到的卻是裴子期的笑。


  他……他在笑什麼?

  悅寧覺得這小廚房實在是太小了,太熱了,怎麼感覺好像連呼吸都變得有些困難了。她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卻見裴子期的笑容突然消失,然後猛力將她拉入懷中,瞬間將兩人的位置對換。


  接下來,是「砰」的一聲巨響。


  趴在裴子期的肩上,悅寧總算是明白髮生了什麼危險。自己早早便架在爐子上的那一口鍋,因為太久沒人管,被燒得正旺的爐火直接燒炸了,火苗竄到了灶台邊上,將她精心準備的那一尾魚也燒黑了半邊。


  「……」


  「……」


  四目相對,這一回可沒什麼曖昧情愫了,只剩下尷尬。


  不知隱身在何處的女護衛此時也一下冒了出來,但見到廚房燒壞的鍋,躥起的火,她也有些手足無措。這算不算得是危險?當然算,可要怎麼解決……三個人都不知道怎麼辦。而悅寧與裴子期好不容易才有的兩人對話,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狀況打破了。


  花蓉一回來就獲知了這個可怕的消息。


  她一向最寶貝的廚房,每天都要精心整理收拾的廚房……被悅寧燒了。


  花蓉有點兒無法面對這個現實。


  當然,早在花蓉回來之前,留下的那三個人想了半天,最終還是趕在火勢蔓延之前,將廚房的火滅了。但雖然火滅了,遺留下來的後果是無法改變的。花蓉用了很多年的那口大鐵鍋徹底燒壞了,乾乾淨淨的灶台被燒得烏黑一片,悅寧使勁擦了擦,但好像根本擦不掉。而廚房裡被火波及的食材、調料等等就更是算不清楚了。


  悅寧十分愧疚。


  花蓉一心想要幫她,並且還信任地將廚房交給了她,結果她把人家廚房燒毀了。


  「花姐姐,我……我我我我……我……對不起!」悅寧哭喪著臉,先一步站出來承認錯誤了。


  「應當是我的錯。」裴子期道,「都是我與殿下說話,才引得她分了心沒注意。」


  「行了行了!」花蓉一揮手,再看看那黑乎乎的廚房,心裡是又好笑又好氣,但她素來也不是個斤斤計較的小氣人,便道,「我知道你們兩個都是有錢人,我也不會看在我們關係好的分上就不追究。今天中午的飯是吃不成了,就由你們兩個做東,請我們去松鶴樓大吃一頓。還有,這廚房早就舊了,你們再給我找人來好好修整一番。我正好關門休息一陣。」


  這樣的要求,裴子期與悅寧自然一百個答應。


  這本就是他們鬧出來的嘛!


  但他們心裡也知道,花蓉話是那麼說,心裡還是很心疼她的廚房的。這店鋪,這廚房,對她來說有多重要,裴子期與悅寧都明白。


  因而悅寧直接上了松鶴樓,包了最豪華的那間雅間,又特地點了松鶴樓的幾大名廚,要了一大桌子的菜,全挑貴的選,財大氣粗的她一心想要好好補償一下花蓉。


  花蓉雖然話是那麼說,可真正到了點菜的時候,還是攔了攔悅寧。


  可悅寧是什麼脾氣?誰能攔得住她!


  裴子期也勸了兩句,花蓉就索性隨她去了。幾個人不分尊卑不分高下,連紅豆與女護衛也都一同坐下來,飽飽地吃了一頓。吃飽喝足之後,悅寧還叫了松鶴樓專門說書的一個老爺子上來給他們說了一段書。


  悅寧意猶未盡,走回去的路上還要拉著那位話不太多的花姐夫聊起那段書來。


  「我覺得那故事不好,還不如花姐夫你寫的話本有趣。」


  「瞧你這話說的,好像你看過你姐夫的話本一樣。」花蓉很有些不以為然,經過這麼一鬧一吃,她算是徹底放開了對悅寧身份的在意,真就將她當作自己的小妹妹一般。


  「我當然看過,就是你藏在櫃檯上,老是偷偷拿出來翻的那本啊。」悅寧脫口而出。


  「……你……你胡說什麼呢?」花蓉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再一轉眼,卻見她那個獃頭獃腦的夫君正傻愣愣地看著她,花蓉惱羞成怒,橫了一眼過去。


  幾人笑笑鬧鬧,但終也有分別的時候。


  悅寧是坐馬車來的,回了小店,與花蓉告辭,便準備上馬車了。裴子期看了有些不放心,還是跟了上來,說要送她回宮。悅寧自然是一百個願意的,再回頭去看花蓉,卻見其眼神曖昧,悅寧倒有些臉紅了。


  日漸西斜。


  坐著馬車往回走,悅寧心中的惆悵感不減反增。


  今日這一回,又該是怎麼算?她與裴子期……裴子期對她,好像的確並非全無感覺。可他還有個定親的表妹!而且這次算是偶遇才有的見面機會,下一次,又怎麼辦才好呢?


  悅寧忍不住掀開車簾,看了坐在外頭的裴子期一眼。


  裴子期當然不方便同悅寧一起坐在馬車裡。可裴子期是個不會騎馬的,讓他坐在外頭趕馬,實在是有些難為他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著馬車坐著,緊張地盯著馬車前面行駛著的兩匹馬,一點兒也沒發覺身後的動靜。


  悅寧想笑又不敢笑,忍了半天,最後靈光一閃,竟然想出了個主意。


  「喂,裴子期。」


  「嗯?」裴子期有些小心,不敢回頭,只微微側了側臉,問道,「殿下有什麼吩咐?」


  「你還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要跟我學騎馬?」悅寧道,「明年春獵要等太久,不如等我下回出宮就來找你去郊外學騎馬吧?」


  這話一聽便知是借口。


  眼看已入了夏,一日熱過一日,哪有在這樣的大熱天毒日頭底下去學什麼騎馬的?


  裴子期略作思忖,只道:「下回再說吧。」


  聽來似乎是答應了,可細想起來,根本是什麼也沒應下。悅寧有些沮喪,但也不算失望。她這擺明了是借口的借口,本就有些站不住腳。裴子期不答應,那她就再想想。可坐下來這麼一想,她沒想到下一回要怎麼才能見到裴子期,卻想到了要怎麼安頓花蓉。


  對,花蓉的廚房被她弄壞了,做不成生意,她也不能真的就坐在家裡休息。


  悅寧忽然想到,正好樂雅是最愛吃的,此刻正坐在家裡養胎,最近胃口大變,不愛那些肥膩的葷腥,倒有些想吃精緻小菜,不如將花蓉舉薦到樂雅的公主府上去做一陣子菜。


  真是個絕妙的好主意!

  悅寧一得意,趕緊又將這想法與裴子期說了,裴子期想一想,也覺得不錯,說是等會兒便去問花蓉的意思。


  回去的路本不短,但可能是由於裴子期的緣故,悅寧覺得只不過兩句話的工夫,馬車就已經到宮門口了。裴子期下車告辭,悅寧趕緊從車窗探出一顆腦袋來。


  「裴子期,等我!」


  等?等什麼?裴子期一個恍神間,就看見那馬車又很快轉著車輪朝宮門駛了過去。


  他腦海之中只餘下悅寧留給他的,那一個明媚得有些肆意的笑容。


  那笑容比天邊的晚霞還要美。


  悅寧沒想到,她留下的那一句「等」,就真的變成了很長一段時日的等待。


  那次回宮之後,悅寧就沒找到再次出宮的機會。宮中接連發生了大事,先是皇帝的一個最小的妹妹,只比悅寧大一歲的小姑母遠嫁,後來又是四皇子娶妻,娶的卻是皇後娘家的內侄女。再後來,南方小國入京朝聖,又是熱鬧了好一陣子。要換作以前,這麼多熱鬧可看,悅寧肯定高高興興玩得不亦樂乎。


  可此時,就算悅寧能等,宮外的裴子期不一定能等啊!


  悅寧還沒忘記裴子期曾對她說過,他的表妹林婉秀與母親一同入京,就是為了籌備與他的婚事。那萬一在自己忙得出不了宮的這段時日里,裴子期就這麼與林婉秀成親了,她可就要哭死了!

  因而,悅寧等了又等,終於心急如焚地寫了一封信給樂雅,讓她時刻盯著裴家的動靜,順便打聽一下林家是什麼打算。


  宮中日日熱鬧,宮外卻十分平靜。


  樂雅懷了身孕,這些宮裡的熱鬧當然不能湊,只派了她的駙馬來應酬這些。而花蓉也應了悅寧的好意,將小店的門一關,讓她那書生夫君一人在家中寫話本,自己就索性住在了公主府,開始了她的廚娘差事。


  原本在悅寧的設想里,樂雅是愛吃的,花蓉是有手藝的,兩人應當會相處得不錯。誰知等那兩人真正相處起來,何止是不錯,簡直是太不錯了!樂雅一嘗之下就愛上了花蓉的手藝,再喊過來一聊,竟然還很聊得來,尤其是聊到悅寧,說起悅寧在宮外的那段日子,這兩人的情誼迅速升溫。漸漸地,兩人不可避免地就要說到悅寧與裴子期,結果一對起來,卻發現其中實在有太多關於悅寧的糗事。


  於是,悅寧收到的回信,第一句話便是樂雅問她:聽說你把花蓉的廚房燒毀了?

  「……」


  悅寧痛苦地抱著腦袋思考,自己到底還留了多少笑話在樂雅和花蓉那兒。


  當然,樂雅這麼快回信過來,絕不單單隻是為了嘲笑悅寧的。悅寧問的事,她也去查了。林婉秀的底細已經被樂雅查得差不多了。


  原來這林家與裴家是故交,但因為裴家一直在京中,林家在多年前就外放了,所以關係也就沒那麼密切了。後來林婉秀的父親過世,她的母親便想起數年前曾在裴家做客時,兩家人曾說要定個娃娃親,便趕緊帶著林婉秀上京來尋裴家了。哪知上京之後才知道,裴家兩老皆已過世,如今裴子期是寄養在伯父家裡的,而裴子期的伯母是長公主。這樣的身份,讓林母有些膽怯起來,便暫且在京中的舅家住了下來,倒是一時還未真正將裴、林二人的婚事議起來。


  看了這封信,悅寧總算稍稍放了些心。


  原來裴子期和那林婉秀並非真的定親了,最多只能算得上是幼時兩家人的玩笑話。可依著裴子期那認死理的性子,大概覺得既然這話說過,便也算是「定親」了吧。


  這麼一想,悅寧更著急了。


  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宮,才能去找裴子期啊……


  時日就這麼在悅寧的等待與期盼中飛快度過,暑熱很快便來了,而這一年的熱不似往年,才剛進六月,就熱得令京城裡這些貴人們都有點兒受不住了。皇帝也無心再在這熱得要命的皇城中處理政事,索性大手一揮,全部去行宮避暑。除了皇帝以外,皇后自然也是要去的,皇子公主們自然也都跟隨。悅寧要去,又打聽到樂雅也要去,還是她們父皇特地下旨的,就怕她在京城裡熱出毛病來。


  去了行宮,雖說還是不許出去亂走,但不管怎麼著也比在皇城裡自由得多了,悅寧高高興興收拾了行裝,帶了紅豆與松籽兩個,跟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出了皇城。


  許是見她們姐妹兩個感情好,皇后直接將悅寧和樂雅兩人分到了挨著的兩個園子里,而悅寧也很快得知,花蓉這一回也跟著樂雅出來避暑了,三個人便日日混在一起。


  過了兩日,皇帝的親信大臣們也依次跟著入了行宮。


  悅寧打聽到裴子期也來了,趕緊派了紅豆偷偷去打聽消息。紅豆自從跟著悅寧出過一次宮,機緣巧合之下聽到悅寧的「宣言」之後,便知道自家公主看上了那位裴大人,而那位裴大人搞不好以後就是她們公主的駙馬了,紅豆當然要盡心儘力地去辦差了。


  行宮裡最涼快最舒適的所在叫作清涼殿,這一處當然就是皇帝所居,以及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靠近清涼殿的居所就歸皇后、受寵的嬪妃,以及皇子公主們的了。親信大臣們自然不能靠近這邊,只能住在另一頭,雖然也算涼快,但自然比不得這邊的景緻更好,地方更大。


  這一日,眾大臣們見過皇帝,便都順著有樹木遮陰的荷塘邊上往回走。


  因天太熱的緣故,大家都走得急,只想著趕緊回去歇息。就連許初言都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一路催命一般催著裴子期。裴子期覺得有些古怪,便問:「你急什麼?」


  「我還想今日回京一趟,自然急。」許初言道。


  「這麼熱的天,你回京做什麼?」裴子期更覺得奇怪了,「我記得伯父伯母也都在行宮。」許家世代做官,也很有些家底,許父的官職甚至還在當日裴父之上,只是許父一直覺得許初言毛毛躁躁,有意要多磨一磨他的性子,便一直壓著讓他在裴子期手下多歷練歷練。


  「我……」許初言說了半句,突然打住了,「我不說。」


  「……」


  裴子期不是那種打破砂鍋問到底的人,許初言不說,他也就不問了。


  此時兩人已走入樹蔭最深處了,再往前走,便是一片小密林,正好將那陽光遮得嚴嚴實實,還時不時地有清涼的風穿過,令人感覺十分舒爽。而另一邊,則是荷葉田田,一望無際的綠色之中,點綴著一朵又一朵盛放的荷花。裴子期不知怎的,倒想起了護國公府的早蓮。那小巧的蓮花漂亮是漂亮,但因太過精巧脆弱,看起來總覺失了些意趣,然而眼前的這些荷花,開得十分肆意,美得也很張揚,就好像……


  「裴子期。」遠遠地,似乎有人在喊他。


  而會如此連名帶姓地大聲喊他的人,除了悅寧,他不作第二人想。


  裴子期循聲回頭,果然看到一條由宮中內侍划著的小木船,一搖一擺地從荷塘的深處鑽了出來,船上放滿了荷花與荷葉。而喊他的那個人,頭上也頂著一片大荷葉,竟然將那荷葉當成了遮陽的帽子來戴。小宮女紅豆站在一旁,也戴了一頂,卻要小一些。


  「微臣見過殿下。」裴子期立時行禮,「殿下好興緻。」


  一旁的許初言也算是反應過來了,也趕緊躬身行禮。不過,他忍不住要在心中腹誹起來,這位公主殿下的確是好興緻,這麼個大熱天出來划船,也不怕熱出病來。


  許初言當然不會知道,此時悅寧心裡正苦著呢。


  樂雅與花蓉那兩人,到底出的什麼餿主意,居然大熱天的讓她跑出來划船,還非說什麼荷塘偶遇聽起來就很美。哪裡美了?折騰了這大半天,她被曬得人都快暈了。她們那兩個光會動嘴皮子的,倒是在涼快的屋子裡歇著呢。


  「裴子期,快拉我上去,我要熱熟了!」


  悅寧本就怕熱,曬了這麼長時間,都有些受不了了,也不顧什麼形象了,她見船一靠近,就開始沖著裴子期嚷嚷起來。


  許初言目瞪口呆,而裴子期就在這目瞪口呆之中伸出了手。


  裴子期的手又寬大又有力,悅寧就借著這力道跨了一大步,整個人都朝裴子期撲了上來。而裴子期的另一隻手也趕緊穩穩地扶住了她的腰。


  「殿下既然怕熱,怎麼這時候出來了?」


  裴子期看了看悅寧被曬得有些發紅的臉,忍不住又問了一句。


  「都怪我那大姐姐與花蓉。」悅寧稍稍頓了頓,才道,「大姐姐說屋子裡悶,想看看荷花,花蓉又說什麼可以做個荷葉羹,我一時興起,就出來采這荷花荷葉了。」


  「殿下趕緊找個地方涼快涼快。」


  「紅豆,快,再拿片荷葉來給我扇扇風。」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而裴子期竟然十分自然地從紅豆的手中接過了一片荷葉,就那麼站在一旁給悅寧打起扇來。許初言突然覺得,自己就這麼乾巴巴地杵在這兒,似乎有點兒多餘。


  悅寧總算也發現了。


  「哎,這不是那個……」悅寧問他,「你叫什麼來著?」


  「微臣許初言。」許初言哭笑不得。


  「嗯……許大人還不快回去?」悅寧十分不客氣地道,「這大熱天的,你站在這兒不覺得曬得慌嗎?」


  「是。」許初言還真就覺得曬得慌,忙道,「微臣告退。」


  許初言走了一小段路,忍不住又要回頭偷偷看一看,只見裴子期與悅寧竟然就那麼一道朝另一條路上走了,而那個小宮女則捧著一大堆的荷花荷葉,跟在兩人的身後。


  許初言突然覺得,這兩人竟然十分相配。


  不不不,不可能的。


  許初言回過神來,裴子期怎麼會看上這刁蠻公主?小時候他可還是被她抓花過臉,有心理陰影的!


  悅寧成功地見到裴子期之後,她終於明白,什麼話本里描寫的美好場景都是假的。這做人就得淳樸實在,既然她不是什麼美好如詩畫之中所描繪的那般出塵女子,那她就老老實實地別非要弄什麼美好的相遇。


  荷塘偶遇?


  有美人自荷蓮深處坐船而來?


  嗯……這種場景還是看看詩詞自己幻想一番就好。


  想明白了之後,悅寧也就不再強求什麼形象了,找了個陰涼的地方坐下來,頭頂上那片曬蔫了的荷葉也被她取了下來,自己呼呼地扇起風來。


  裴子期看她這樣子,知道她是熱壞了,便道:「殿下下回要來采荷,還是待到日落時分再來。」


  「……哦。裴大人說得極是。」


  悅寧嘴上答應著,心裡卻想,日落時分可就遇不到他了。


  沒見到裴子期時,她想見到他,可見到了,悅寧又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了。上一回她讓他等著她,等她出宮來找他,或者是再找個別的什麼借口與他一起單獨相處,可誰知後來發生了那麼多的事,等再見面時,居然已身在行宮。她總不能在這麼個大熱天里,要裴子期跟她去騎馬吧?先別說裴子期願不願意,她自己就已經被曬得不行了,既焦渴又疲累。


  悅寧就這麼坐著,不說話,也沒有要放裴子期走的意思。


  裴子期站著陪了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暑熱太盛,殿下還是趕緊回去歇息。」


  「我……我不回去。」


  好不容易遇著裴子期,悅寧才不肯就這麼走。她還有好多話不知要怎麼開口。她想問裴子期是否還堅持要履行與他的表妹林婉秀的「婚約」;她也想問,遇到她之後,裴子期就真的沒有一點兒動心;自然,她最想說的,還是舊事重提,問一問裴子期,他們之間一同經歷過這麼許多,他到底願不願意做她的駙馬。


  可這些話,實在不該從一個女子口中不顧羞恥地問出來。


  上一回她衝到他的府上,能問出那麼一句話,已經算是很豁得出去了。


  若此時再問,裴子期再拒絕,她真是沒臉見人了。


  見悅寧支支吾吾的樣子,裴子期略想了想,說道:「若殿下興緻未盡,不如今日酉時再到此處來,微臣雖不會騎馬,但划船還會。若論采荷,微臣知道另有一處地方,風光甚好。」


  「好!」這可正合悅寧的心意,她忙道,「那就這麼說好了,你可不許不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悅寧回了自己的小院,吩咐了紅豆將今日采來的荷花荷葉都收拾一番,挑些好的送去樂雅的園子里。然後便是叫人送熱水來舒舒服服洗了個澡,再換上清涼的薄衫,靠在美人榻上,吹著風輪,愜意到不行。因天熱的緣故,悅寧不想再去樂雅那兒蹭吃蹭喝了,就隨意吃了些涼麵,又喝了一盞清涼的冰鎮酸梅湯,便又躺下了。


  暑日午後,是最易疲倦的時候。


  悅寧整個人都放鬆下來,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她這一覺,睡得很沉。小院里的宮人們也都知道悅寧公主殿下白日里跑出去了一趟累得不輕,故而都沒有去打擾她。而紅豆又跑去樂雅那邊幫忙擇選荷花荷葉去了,這一邊等到松籽忙完了,才突然發覺好像自家公主殿下這午覺睡得有些太久了。此時外邊的日頭已經不那麼刺眼了,而屋裡睡著的公主殿下一點兒醒來的意思也沒有。


  「殿下,殿下……」松籽小聲將悅寧喚醒。


  「什麼時辰了?」悅寧慢慢醒轉,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卻還沒忘記自己與裴子期的約定,她眯著眼睛看了看窗外,道,「怎麼我睡了這麼久?」


  「申時了。」松籽一邊喊小宮女打水進來給悅寧梳洗,一邊說,「殿下是累著了。」


  還好還好,她沒一覺睡到天黑,還來得及收拾一番再出門去見裴子期。


  悅寧這麼想著,紅豆恰在此時進來回話了。


  「殿下,皇上身邊傳話過來,讓殿下過去用晚膳。」


  「……」


  悅寧看看外頭的天色,便趕緊催促起松籽來,快點給她梳頭,快點給她換衣服,什麼香膏脂粉一律都不用搽了,有什麼好搽的,一會兒出去便要出汗,弄個大花臉更難看。就這麼急急忙忙,趕著收拾好了,悅寧帶著紅豆與松籽兩人直奔清涼殿。


  清涼殿不負其名,一入內殿便覺有一股清涼撲面而來。


  自然,除了因這宮殿位置好,足夠陰涼,還有一大半的原因是這清涼殿乃是皇帝的居所,一應的風輪,冰瓮,都是選的最好的,宮人們的服侍自然也是最好的。悅寧走得急,正熱著,進了這清涼殿,便有一種通體舒泰的感覺,於是便閉目感受了一番,然後大大地舒了一口氣。


  「這孩子,還跟小時候一樣。」皇后在一旁笑說了一句。


  「朕的這個二公主,可讓朕寵壞了!」皇帝也笑了。


  悅寧回過頭來,這才發覺,原來帝后正站在廊下看她,她趕緊吐了吐舌頭,端端正正地朝帝后二人行了個禮:「寧兒見過父皇母后,有召來遲,還請父皇母后莫要責怪。」


  「這還像個樣子。」皇后笑道,「你快起來看看這是誰。」


  悅寧趕緊抬頭。


  「邵翊?」


  在見到邵翊站在帝後身后的一剎那,悅寧立即明白了這一頓晚膳的意思。特地叫她來陪她的父皇母後用晚膳?只怕是讓她來和邵翊一起用膳才對吧!


  悅寧臉色不太好看,但也不好太過任性無禮,就決定敷衍一下好了。


  「邵翊見過公主殿下。」


  「邵公子不必多禮。」悅寧笑眯眯地道,「說來邵公子還是我的救命恩人,等會兒席上要多敬邵公子兩杯。」


  「怎麼長大了反倒生分起來了?」皇后又適時道,「幼時你們兩個玩在一起,誰也分不開,一個叫『翊哥哥』,一個叫『寧妹妹』,還一塊兒偷吃冰糖葫蘆呢。」


  「小時候畢竟不懂事,如今都大了,該守的禮節自然要守。」


  悅寧面上沉穩,內心卻忍不住要腹誹起來:她這母后要將一個破冰糖葫蘆說幾次?就算她小時候吵著讓邵翊給她買冰糖葫蘆,那也是因為先吃過裴子期的冰糖葫蘆了。這事她不記得,樂雅卻記得清清楚楚。自個兒的母后怎麼就非要將自己與邵翊扯上關係?

  許是沒料到一向最不注重什麼規矩禮節的悅寧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皇后愣了愣,竟然沒接上話。


  「都別站著說話了。」最後還是皇帝出來打了個圓場,「朕今日這兒有上好的西域葡萄酒,趕緊來嘗嘗。」


  進內殿的路上,悅寧刻意上前挽住了她父皇的胳膊,這也是她在宮中享有的特權,是最得皇帝心意的一個舉動,果然皇帝十分受用。別說那邵翊還是個白身,即便他身居高位,那也是不敢與皇帝并行的。這麼一來,兩人便拉開了距離。皇后倒是特意退了一步,十分親熱地與邵翊攀談起來。


  「你家老國公身子可還好?」


  「多謝皇後娘娘關心,祖父他老人家身子健壯,精神也好。」


  「那就好,你娘親若是在家中無事,也可多來走動走動,本宮整日在宮中也甚是無聊。」


  「多謝皇後娘娘厚愛,家母只怕打擾了娘娘。」


  「……」


  而悅寧在一旁卻聽得煩得慌。


  好容易坐了下來,宮人們已布好了滿滿一桌子的菜。而那漂亮得好像紅寶石顏色的西域葡萄酒也被送了上來,竟然是先在冰室里冰鎮過的,酒壺上都結了一層水汽。


  悅寧趕緊吩咐宮人給她一盞,一口飲下,果然酸甜適口。


  「這個好喝。再給我倒一杯。」


  「你怎麼只顧著自己喝?也不見你招呼下客人。」皇後有些不快,也不知是真對悅寧席上的態度不快,還是對自邵翊出現之後,悅寧一直以來的抵觸情緒而不快。


  「對。母后說得極是。」悅寧等酒杯再倒滿,便站起來朝邵翊敬酒,「這杯酒是謝謝邵公子的救命之恩。」


  這一頓晚膳,就在一種怪怪的氣氛中吃完了。


  悅寧滿心想著要去見裴子期,吃到後面便有些心不在焉,一副要往外跑的神色。皇帝是最了解她這個女兒的,便問她:「寧兒可吃飽了?」


  「吃好了。」悅寧順著這問題,趕緊把自己想跑的意圖表露出來,「我看外頭不太熱了,想去采些荷花荷葉去送給大姐姐。她悶在屋子裡頭出不來,可看不到這些荷花。」


  皇帝笑了笑,道:「那你去吧。」


  皇后卻突然咳嗽了一聲。


  邵翊好像領會了什麼一般,朝悅寧道:「正好在下也想看看荷花,可陪殿下一同前往。」


  「不……不用了。」


  她可不要邵翊陪她去!要讓裴子期看見了,還不知道要怎麼想呢!


  皇后卻似乎早有準備似的,朝她看了一眼:「荷塘那邊侍衛不多,若沒個人陪著,本宮還真有些不放心。就讓邵翊陪你去吧。」


  就這樣,莫名其妙被自個兒的母后強塞了個跟班邵翊,悅寧公主殿下心氣極其不順地出了清涼殿。


  就這麼去見裴子期?

  當然不成!


  要讓裴子期見到自己與邵翊這麼個樣子,還不知道要怎麼想呢。悅寧可還沒忘記,之前裴子期可是一直都非常努力地想要說服她,說什麼邵翊正是最適合的駙馬人選。那時,裴子期甚至還與她立下了一個三月之期的約定。如今,三個月還未到,她卻已經想明白了,這一回,輸的人一定是裴子期。


  悅寧埋著頭胡思亂想,邵翊竟然就這麼一路跟著。


  「殿下似乎很不情願與我一同游湖賞荷?」


  「你既看出來了,又何必還要跟著我?」悅寧索性就不否認了,她向來就是個直來直去的人,不過這話畢竟說出來不太好聽,悅寧想了想,又道,「你救我一次,我必定銘記你一輩子,但……」


  「但殿下對我只有感激之情,並無其他,對吧?」


  說話也這麼直白,悅寧還真有些欣賞邵翊這個人了。


  「沒錯。」


  「那麼……殿下倒也不必銘記一輩子了。」邵翊面上竟然漾起一絲苦笑來,「那一回的事,本就錯在我,若不是我母親邀你賞花,你也不會去國公府,若不是我沒及時留心,你亦不會在國公府里被人擄走。後來過去那麼久,我都未曾發覺。直到裴兄來找我,也不知他如何猜想,只一口咬定你是被那蘇岩擄走了。若說救,這一功也須得算到裴兄頭上,我反倒是將功補過還未能補盡之人。」


  說起來,悅寧還沒仔細問過當時之事,聽邵翊這麼一說,頓時來了興趣。


  「那你怎麼就聽信了他的話?」悅寧道,「你就不怕他猜錯了?」


  「能為殿下鋌而走險一回,沒什麼好怕的。」邵翊笑道,「再者,裴兄不是妄言之人,我信他。」


  ……哼!


  悅寧想,剛誇完這邵翊有話直說,不想他又這麼快油嘴滑舌了,什麼為殿下鋌而走險一回沒什麼好怕的……果然,還是因為她這公主的身份吧?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是公主的?」


  「初見之後,驚為天人,又覺有命定之緣,便尋了機會去問了裴兄。」邵翊道,「裴兄竟也就這麼直言以告了。」


  悅寧很快便抓住了重點,立即問道:「初見不過一面,我又不是什麼天人之姿,邵公子是護國公後人,會聽信那松鶴樓一個花燈的玩笑便覺得是命定之緣?那若我並非公主,而真是個貧家的燒火丫頭呢?」


  悅寧這一番問,那就真是將最後一點兒遮蓋都扯開了,問得直截了當。


  就連她以為還算坦誠直接的邵翊,也久久沒有答話,最終只是一笑。


  這問題根本就不必問,悅寧也知道答案。


  護國公府看著風光無限,但其實自太祖以來便小心謹慎只求自保,已漸漸敗落了。到了邵翊父親這一代,竟只能做個閑散小官,即便以後能承襲國公之位,只怕也終有一日要保不住這個國公之位。因而,邵翊若能尚得一位公主,對邵家重振大有助益,並且這一位公主若還是皇帝皇后最寵愛的公主,以邵翊的聰慧,必定會將這一點利用得更好。


  邵翊的母親邵夫人對她鍾愛有加,一點兒也不嫌棄她燒火丫頭的模樣,當真是因為她平易近人,不嫌貧愛富,沒有門戶之見?無論如何,邵夫人都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兒子娶一個廚娘。


  顯而易見,邵夫人也是早知道她身份的。


  只不過後來有些可惜,公主殿下竟然就在國公府里出了事。若不是此事不宜聲張,皇帝還要遷怒國公府。


  對此,邵翊和他的母親邵夫人也是急急忙忙在事後修補過的。否則,怎能令皇后見到邵翊之後甚為滿意,又在悅寧面前百般撮合?


  兩人才用過晚膳不久,也不急著趕時間,便一路緩步前行。


  荷塘漸近,依稀可見荷塘之中橫了一條小舟。而在就近的岸上,有一人立於一旁,挺拔的身姿猶如一竿青竹,微風乍起,其風姿與那荷塘美色竟如一幅活了的畫卷一般。


  悅寧停了腳步。


  邵翊也停了一下,只朝前看了一眼,便道:「在下便就只送到這裡了。」


  「多謝。」


  悅寧謝的是這一路相送,自然更有點兒別的意思。無論如何,「謝」字已出口,別想她再收回來。


  「殿下不必客氣。」


  而邵翊這一答,也不知是聽出了悅寧話中之意,還是沒聽出來。


  不管怎樣,跟著悅寧的邵翊總算是走了,而悅寧也放下了這一樁心事,滿心歡喜地朝裴子期的方向小跑了幾步。


  「裴子期。」


  裴子期應聲回頭,就看見堂堂一個公主殿下,兩隻手拎著裙子,滿面笑容地從小路上奔了過來,還一邊跑一邊喊著他的名字。熱了一整日,到了黃昏落日之時才總算有一點兒微風,一絲一縷從小樹林里吹過來,正如朝著自己而來的那位穿著青綠薄衫的公主殿下一樣,沁人心脾。


  「你等了很久?」


  悅寧跑得有點兒喘,停了腳步,又趕緊揉了揉肚子。


  她也真是太不矜持了,見到裴子期在等她,就生怕他跑了似的,急急忙忙地趕過來,等跑了過來,才發覺自己把肚子跑疼了,頭髮也跑散了,還跑得微微出汗。


  「剛到。」


  說著,裴子期從袖袋裡拿出一方手帕,遞給了悅寧。


  那是一方最樸素不過的灰白色的手帕,布料選的是最舒適的細棉布,上面並無一點兒紋飾,只用灰綠色的線滾了邊,手帕中間卻是乾乾淨淨的,一如裴子期這個人。


  悅寧接了過來,卻有些捨不得用,猶豫片刻,抬頭看了看裴子期的神色。


  也不知是不是悅寧的胡思亂想,她總覺得裴子期看她的眼神與往日似乎有些不同。背對夕陽的裴子期,看起來似乎特別溫柔,對,肯定是因為這漂亮的風景,才讓她有了這樣的錯覺,一定是這樣。悅寧覺得自己有些熱,剛跑了一陣的身體發熱,心頭也熱熱的。她趕緊將手中攥了半天的那方手帕拿起來,擦了擦臉,但仍覺得臉頰滾燙。


  「走吧。」


  悅寧朝靠在岸邊的那一條小舟挪了一步,想了想,又回過頭去,看了一眼跟在她身後的宮女紅豆。


  紅豆可一向都自認為是羲和宮裡最機靈的一個宮女,此時又怎會不懂自己貼身服侍長大的公主殿下的心思?紅豆趕緊退了兩步,回道:「這天兒還熱著,奴婢去取些涼茶涼果來給殿下與大人。」說完,她轉身就溜了。


  裴子期也不多言,先是自己上了小舟,接著便轉過身來,朝悅寧伸出手來。


  悅寧偷偷將擦過臉的,還帶著一股淡淡的,像裴子期身上的書墨氣味的手帕,塞進了自己的荷包,然後,才將自己的手放入裴子期伸過來的手中。


  這麼一對比,一隻手白玉一般小巧,一隻卻是十分寬大溫暖,正好將其包裹其中。


  而對面傳來的力度也十分可靠,即便是一腳踩在了搖晃不停的小舟上,也一點兒都不覺得心慌。


  「我們去哪兒?」


  坐在了小舟上,悅寧便見到裴子期拿起了船槳,只輕輕一推一撥,小舟就漸漸離開了原本靠著的岸邊,十分輕快地朝著荷塘深處行去。小舟順流而下,走的並不是她所知道的那一條水道,往層層疊疊看不到盡頭的荷葉最密處駛去。悅寧趕緊縮了縮脖子。但那荷葉並未擋住他們的去路,往往是在悅寧以為前方無路時,小舟在裴子期的操控下又突然靈巧地一轉,尋到了一處幽窄的出口。頭上,手邊,皆是片片荷葉,悅寧彷彿置身於一片綠色的天地里,間或又能看到一朵荷花,或是盛放著的,或是含苞待放。


  不知行了多久,小舟終於緩緩停了下來。


  悅寧細細一看,果真是她從未見過的最好的一片荷。


  「藕荷深處,人跡罕至,自有天然之美。」裴子期丟開了手中的槳,倒也不似往日那般拘謹,像是放鬆了身心一般,懶懶地靠在舟邊,信手撥了撥身旁的荷葉,那葉心恰好簇了一片水珠,經他細長的手指那麼一撥,水珠如璀璨的明珠一般自碧綠的荷葉上滑落,再墜入湖水之中,消失不見。


  悅寧一時之間,竟然有些看呆了。


  她沒想到,如裴子期一般古板無趣的人,竟然也有如此有情致的時候。


  天色漸沉。


  水面在微風拂過時泛起漣漪,遠遠可見有一盞盞燈火亮了起來,這湖面上一層層光華熠熠,更顯得這一方唯有他們二人的小天地里有著不同於別處的靜謐美好。


  悅寧被這樣的時刻所打動。


  她心內激蕩難以自持,倒將她平時愛熱鬧的性子全收斂起來了,只願餘生就靜止地停留在這一刻。


  最美好的這一刻,有她的心上人,陪在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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