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知行,我怕
顧溫柔伸手捂住嘴巴,想要抑住泣意。
江知行在她身前問醫生:「有什麼事情可以交代我。」
他聲音穩重,像是一顆定心丸,讓顧溫柔原本緊張戰慄的心稍微變得平和了一些……但是她還是在掉眼淚,她很少哭,只是她現在很怕很怕。
劉醫生頷首:「手術是成功的,但是癌細胞擴散之後,需要再次進行化療。因為病人是二次化療,他的身體狀況肯定比幾年前第一次的時候還要差,所以這一次無論是病人自己還是家人,肯定都會很痛苦,做好心理準備。」
「嗯。」
「照顧一下溫柔吧,顧先生這邊,要先送去ICU。」劉醫生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了。
等到醫生離開,顧溫柔顫抖著肩膀,更加剋制不住了。
江知行側回身去,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
他不會安慰女人,也從來沒有安慰過人,他只會哄孩子。
所以,他只是讓她安靜地哭,並沒有說安慰她的話,他擔心他越說,她會越難過。在法庭上巧舌如簧的律師,在這個時候卻是緘口不言。
顧溫柔哽咽得不能出聲,早年她母親去世的時候,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面躲了兩天,不吃不喝,最後是顧儒安把她從房間裡面抱出來,沉聲安慰她她還有爸爸。
顧儒安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幾年前的胃癌都是瞞著所有人的,只有顧溫柔一個人知道。
顧溫柔覺得很無助,她咬了咬下唇,伸手捏著江知行的衣角……她捏得很緊,好像這樣就能夠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江知行抬起的手在空中停滯了一下,他看到她這個舉動心軟了軟,俯身下去,輕輕擁住了她。
她身體柔軟,身上隱隱還有著沐浴露殘留著的清香。她在他面前少有這樣無力和虛弱的時候,在他的印象當中,她一直以來都喜歡自己承擔著一切,不願意透露自己心底的想法,也不願意把自己狼狽的一面給別人看。
哪怕是身邊人。
「三年前我爸被確診胃癌的時候,我不敢告訴他,一個人跑到了醫院走廊的角落裡哭了幾個小時……我爸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顧溫柔在他懷中小聲地哽咽著。
恐懼的感覺席捲了全身,她攥著江知行衣角的手越攥越緊,好像她抓得越緊就會離他更近一些一般……
「這次你不是一個人。」江知行的安慰簡單卻很奏效。
莫名地,讓她有一種他在與她並肩作戰的感覺……
「爸爸如果倒下了,顧家怎麼辦?我怎麼辦?」
「你是江太太。」他提醒她,不是俗套地安慰她「你還有我」,而是提醒了她一句。
江知行說不出那種俗套的話,太肉麻。以他們兩個人之間目前的關係,那種話也並不合適。
話語入耳,卻讓顧溫柔覺得攥著江知行衣角的手心底里隱隱生出了汗,是緊張的汗……
她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她此刻也顧不得這個行為是不是合適了,只是想要靠著。她能夠清晰地感覺到他心臟撲通撲通地劇烈跳動,只隔著一層衣服布料,他身上的熱度似乎能夠傳遞到她臉頰上。
「江知行,我怕。」顧溫柔的聲音顫抖,泣意全部都聚集在了她的喉嚨裡面,她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去,一開口就從她嘴角邊溜了出來,顯得狼狽而無助。
她連名帶姓地叫著他的名字,好像如此,她就能夠真實感覺到她抱著的人是他。
不是夢。
江知行記起,上一次顧溫柔抓著他的手,說了同樣的話,也是在醫院,在產房裡。
當年小耳朵不乖,早早地想要出來,她又難產,滿頭大汗,疼得渾身無力……
江知行微微擰眉,搭在她腰際的手放到了她頭髮上,輕輕揉了揉,讓她放鬆一些。
一陣清脆凌亂的高跟鞋聲打破了走廊上死水一般的安靜,身後的高跟鞋聲音嗒嗒嗒地傳來,帶著女人因為跑步發出的微微喘息。
「溫柔,爸怎麼樣了?」顧溫柔正對著搶救室,背對著走廊,聽到宋若禕的聲音,原本的泣意一瞬間戛然而止。
她從江知行懷中離開,轉過身看向宋若禕。
現在是凌晨四點,宋若禕穿著一身連衣裙,外面套著風衣,高跟鞋襯得一雙長腿又直又細,仔細看,她還是化了妝過來的。
顧溫柔真的很想笑,她這麼晚了盛裝打扮過來醫院,到底是真的擔心顧儒安,還是知道江知行晚上肯定也會在這裡?
宋若禕的心思,簡直淺白又愚蠢。
「爸?你喊誰?喊我嗎?」顧溫柔的話冷凜又諷刺,現在是她心情最糟糕的時候,宋若禕就是在往槍口上撞。
宋若禕紅著眼眶,探頭看了一眼顧溫柔身後的急救室:「爸還在裡面嗎?有沒有脫離危險?」
「你剛才是揉了眼睛滴了眼藥水嗎?當初偷偷摸摸地跟同學說討厭我爸,根本不把你當作親生女兒看待,現在我爸病了,我不信你哭得出來。」
「溫柔……」宋若禕的聲音急切又帶著哭腔,「我們能不提當年的事情了嗎?那個時候我才十六歲,什麼都不懂,我跟你一樣擔心爸……」
顧溫柔真的是不懂,當年自己為什麼要自掘墳墓,求著顧儒安收養宋若禕這樣一隻白眼狼。
「原來十六歲是什麼都不懂的年紀?那你十六歲那年,怎麼就想著去勾引江知行了?」顧溫柔並不在意江知行此時此刻就在她身後,她就是要說。
宋若禕眼神木然地看了一眼江知行。江知行薄唇緊抿,沒有反駁顧溫柔剛才的話。
其實顧溫柔真的很好奇,江知行對宋若禕到底是一種什麼樣子的感情……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江知行為了宋若禕說過什麼話,但是又一次次撞見他們待在一起。
「知行……」
「這裡有我們在就夠了。」江知行開口,意思是讓宋若禕回去。
但是宋若禕卻搖頭含淚:「不行,我等著爸醒過來。」
「你在這裡只會添亂。」江知行的口氣聽不出來偏袒誰,聽上去更像是一個公正的法官,手中的天平不會偏向任何一個人。
但哪怕是這樣,顧溫柔也已經是挺感激的了,起碼江知行沒有讓她掉面子地去幫宋若禕說話。
在宋若禕面前,顧溫柔覺得面子勝過了一切。
「那我離你們遠一點,我就坐得遠遠的,等著爸,可以嗎?」她在溫柔地詢問江知行。
回答她的卻是顧溫柔:「醫院又不是顧家開的,你想去哪個角落等都可以。只是現在是凌晨,醫院本來就是不幹凈的地方,你自求多福。」
她故意嚇唬宋若禕,果然將宋若禕的一張小臉嚇得慘白。
她知道宋若禕從小就膽子小。
「溫柔……你明明知道我怕鬼,你為什麼還要嚇我?我現在什麼地方都不敢去了……」宋若禕就勢伸手輕輕攬住了江知行的手臂,抬頭,一臉委屈地看著江知行,「知行,我好怕……你能待在我身邊不要走嗎?」
江知行將她的手輕放下,紳士又保持著基本的禮貌:「我需要聯繫一下院長。」
說完,他離開了這裡,走到走廊盡頭去打電話了。
顧溫柔心頭軟了軟,江知行這是在幫她……
待江知行離開后,顧溫柔稍微走近了一點宋若禕,嘴角微抬。
「宋若禕,在江知行面前裝可憐博同情,這種溫柔的戲碼,裝了這麼多年還沒有裝夠?」顧溫柔足夠自信,她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了解宋若禕的人不是別人,就是她。
宋若禕十歲到顧家,被顧儒安收養,一直到她十九歲離開顧家去念大學,整整九年的時間,顧溫柔早就摸透了她的性子。從一開始以為她是個無父無母的可憐孤兒,到後來看到了她的低俗不堪,到最後看到了她的慾望和貪婪……九年的時間,足夠了。
宋若禕的眼神瞥了一眼站在走廊盡頭打電話的男人,哽了一下嗓子,眼眶比起剛才越發地通紅,額上的青筋也是隱隱凸起,像是憤怒積壓到了一定值,抑制不住想要迸發出來。
「顧溫柔,你為什麼要在知行面前把話都說得這麼滿?你不就是仗著你是爸的親生女兒,才可以嫁給江知行的嗎?我跟你之間,差距就只是你是親生的顧家千金,我是領養的。你在得意什麼?」宋若禕的聲音仍舊柔弱,溫柔得像是掐得出水一樣。
顧溫柔微微一笑,聲調變得更加高了一些,但音量卻是壓制著的,她不想讓江知行聽到她們在說什麼。
「廢話,我當然是在得意我是親生的啊。」她嗤笑著,像是在看笑話,實則她心底也是斷壁殘垣。每一次她跟宋若禕對峙的時候,都會覺得特別累,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大致就是這種感覺,「宋若禕,別忘了是誰把你從孤兒院那種地方救出來的。一開始我把你當親姐妹,你呢?嗯?農夫與蛇也不過如此了吧?」
顧溫柔始終保持著笑意,而宋若禕則像是氣炸了一樣,兩人的段位可見一斑。
宋若禕的臉色漲得通紅,但是顧溫柔知道她不是羞愧,只是氣不過而已。
「溫柔……」宋若禕微微閉了閉眼,「我有很多事想要跟你道歉,我是做錯過很多事情,但是我是真的關心爸,也是真的愛知行,你能不能……」
「不能。」顧溫柔斬釘截鐵,「我不允許你關心我爸,更不允許你覬覦我丈夫。」她的話霸道又冷漠,被蛇咬過一口之後,不只是十年怕井繩,哪怕是一百年,她也怕。
「你這樣冷心腸,會遭報應的。」宋若禕咬緊了下唇,像是下咒語一樣,狠狠地對顧溫柔說道。
「我以前熱心腸讓我爸收養你,不是也一樣遭報應了嗎?」
她不否認宋若禕說她冷心腸,她從小到大做得最熱心的一件事就是看宋若禕在孤兒院被人欺負可憐,讓顧儒安收養了宋若禕……
宋若禕的眼淚滾在臉上,她伸手擦了擦,盯著顧溫柔半滴眼淚都沒有,甚至是連表情都沒什麼的臉龐,苦笑:「溫柔,你這樣是不會幸福的。」
「那你呢?你幸福嗎?」顧溫柔反唇相譏得正中要害,「不幸福的人看誰都是不幸的。小禕,好好反省一下吧。」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面,顧溫柔在孤兒院裡面拉著宋若禕髒兮兮的小手,叫她的名字:「宋若禕?我以後叫你小禕吧。」
宋若禕渾身一震,咬了咬牙,轉過身去,準備離開之前又停下腳步,留下一句話:「對了,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你去問問江知行,我們在二十歲那年做了什麼。」
她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笑,給顧溫柔留足了懸念,是故意在吊她胃口。
顧溫柔只覺得心臟頓時墜落在墨色深海里,越陷越深,越是掙扎越是無力……
宋若禕的話曖昧得可以,讓她根本剋制不住地浮想聯翩……
手臂忽然被人輕輕一捏,她像是從噩夢中驚醒,倏地伸手拂開了對方的手,後退了半步。她面色驚恐地抬頭,當看到是江知行回來的時候,才稍微鬆了一口氣……
「怎麼?」
「沒事。」她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剛覺得口渴想去買水喝的時候,江知行已經遞給了她一個紙杯。
「喝點水。」
「嗯……」她驚魂未定,雙手握著紙杯喝了點水之後,心情仍舊沒有辦法平復,好像身陷噩夢無法抽身一樣。
「你明天有排班嗎?」
「嗯?」她神情恍恍惚惚的,「下午五點半去換班,一直到後天下午五點半,二十四小時值機。」
「我讓路陽來接你回家,去睡覺。我在這裡守著。」江知行的口氣不容置喙。從顧溫柔認識他到現在,就知道他一直都是很有主見的人,十幾歲的時候就是如此。
「我要在這裡等著,回去我也睡不著。」顧溫柔的眼睛又微微紅了,剛才在宋若禕面前強撐著,渾身上下的神經都在綳著,現在忽然鬆懈,眼淚一下子憋不住了。
現在顧儒安還在ICU裡面,沒有脫離生命危險,無論如何都要有一個人在這裡守著,顧溫柔不會離開,江知行也不會放心她一個人在這裡。
「我想坐一會兒,我腿好酸。」顧溫柔開口,鼻音很重很重。
「嗯。」
ICU對面有公共座椅,顧溫柔坐在江知行身邊,伸手敲著膝蓋的位置,越敲越酸。
她捶得有些手酸了,自己也有些惱了。江知行俯身,伸手覆在她的膝蓋上,幫她輕輕揉了起來。
「你跟自己置什麼氣?」
她剛才敲的動作明顯有些煩躁。
顧溫柔垂首,頭髮垂落在江知行的脖頸上,細軟又很癢。
「膝蓋經常會酸?」他問她。
「嗯。」她鼻音還是很濃,「在澳洲學飛的時候頭幾個月是冬天,所有男學員都穿著背心短褲晨跑鍛煉身體,我不想落後,也在大冬天穿背心短褲,結果體格倒是練好了,但是好像硬生生凍出了風濕。手腳的關節經常會酸。」她很少會跟江知行說這麼多關於自己的私事。
是他說的,要試試……
試著做尋常夫妻,起碼應該跟對方說自己的私事吧?她也不懂,沒有經驗,笨拙地摸索著。
江知行的力道控制得很好,讓顧溫柔覺得膝蓋很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好像真的沒有剛才那麼酸了。
「男人勝負欲強,大多數都是人來瘋,你跟他們比?」江知行知道顧溫柔很好強,只是不知道她竟然會跟著那群學飛的男學員胡來。
「只是不想被看輕……那個時候我去阿德萊德,連教練都看不起我。到最後,我是以最優秀的成績畢業的。」顧溫柔想到了以往的榮耀,嘴角微微有了點弧度,只是眼角還有淚痕。
「我知道。」江知行起身,鬆開了她的膝蓋。
顧溫柔被這一聲「我知道」觸了一下心臟,下一秒,她的耳根瞬間紅透了。
當時,她順利從阿德萊德結束了長達二十幾個月的飛行訓練,在回國之前,發了一條簡訊給江知行,簡訊內容是少女一般的興奮和難掩的激動:江哥哥,我結束飛行訓練了,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的!回國就入職上城海上救助機場了,我們又可以在一個城市了!
她記得當時江知行就回復了一句簡單的:恭喜。
跟當時她興沖沖告訴她招飛成功了的時候,他的回復大同小異。
都是禮貌卻疏離,鼓勵卻敷衍。
這種曖昧的氛圍讓顧溫柔覺得不適,她岔開話題:「謝謝你,大晚上的陪我過來,也謝謝你剛才沒有幫宋若禕。」她心底藏著宋若禕臨走前送給她的最後一句話,卻不敢問江知行。
就像這麼多年了,她一直都不敢問江知行到底喜不喜歡宋若禕一樣,怕問了,得到自己不想聽到的答案。
自欺欺人永遠是最一勞永逸的方法。
「這需要謝?」他反問,理所應當的口氣。他也沒有要等她回復的意思,伸出一隻大手輕扶住她的臉頰,讓她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她沒有任何防備,臉頰一下子就貼在了他寬厚的肩膀上。
江知行常年健身,又得上帝眷顧,身材是最標準的倒三角,無論穿衣脫衣都是最好的身材,所以他的肩膀很寬,靠著一點都不硌硬,剛剛好的舒服。
顧溫柔原本想要離開他肩膀的念頭也被舒適感打敗,靜靜靠在那邊不作聲了。
顧溫柔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是趴著的,她睜開眼,覺得渾身酸痛,趴著的姿勢並不舒服。
然而當她眼皮努力撐開的時候,卻看到了一根皮帶在自己上方……
她的目光從皮帶稍微往下移動了一些,看到了男士牛仔褲的中間隱隱凸起。她靠得很近,鼻尖都快要碰到了……
她原本昏昏欲睡的神經頓時清醒了過來,睜大眼睛,恍然驚醒,也立刻明白過來自己正趴在江知行的腿上。
顧溫柔支起身體,伸手按了一下太陽穴,看到江知行還醒著,眼底有陰雲。
「現在幾點?」她問。
「六點半。」
「爸醒了嗎?」
「還沒有。」他原本想要等顧儒安醒了之後,就抱她去病房休息一下。
他幫顧儒安安排了VVIP病房,裡面有家屬床。但是顧儒安還沒醒,要是把她抱過去驚醒了她,她肯定會著急。
「我怎麼睡在你腿上了?你腿酸不酸?」
「不酸。」他沒有解釋,顧溫柔也沒有再追問了。
這個時候他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的是家裡的座機。
「家裡打過來的?會不會是你媽?」顧溫柔心驚,她不想讓姜暖玉知道她父親的事,於是連忙開口,「如果你媽問起來,千萬不要說我爸的病情。」
「嗯。」江知行比顧溫柔更知道分寸。
在兩家人的關係上,他們兩人實際上都是心照不宣的,彼此心知肚明,沒有說破罷了。
姜暖玉看中的是顧溫柔身後顧家集團的勢力,有顧氏集團做靠山的顧溫柔,才是姜暖玉要的好兒媳婦。一旦顧家出了什麼事情,姜暖玉對她,肯定會有所改變。
這一點,江知行比顧溫柔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