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周六仍是漫天大雪,她很早就出門去等公交車,車卻因為路況的原因遲遲不來,她趕緊伸手打車,一路上暗暗祈禱不要遲到。
早上的校園行人很少,她進門后就沿著每隔十米處張貼的考點路線指示標往前走。一個穿紅色羽絨服的女孩子跑過來搭訕,問她是不是也去找考場。兩個人結伴而行,不咸不淡地聊幾句,呼出的白氣瞬間被迎面而來的漫天風雪裹挾著呼嘯而去。洛枳一瞬間恍惚覺得風把聲音也一起帶走了。
「我是學旅遊管理的,我們學校這個專業當年招生的時候收了好多錢,和愛爾蘭的一個什麼什麼大學—名字忘了,反正也沒名氣—聯合辦學,雅思一過6分我大四就能出去,念三年,直接把本科變成雙學位,研究生就是那個愛爾蘭大學的在讀了。不過我也得能過6分啊,我這都第四次了,上一次是5.5,差點兒沒把我腸子悔青了。我四級還沒過呢……」
不知是不是因為下雪,女孩子略微沙啞的嗓音在空曠的校園裡並沒有產生太大的響聲。
洛枳一邊走神兒,一邊聽著女孩子抱怨自己爸媽多管閑事。
「這年頭,誰都知道出國沒有前幾年那麼容易唬人了。我這德行,加上那某某愛爾蘭大學,一看就是拿錢堆出來的,寫到簡歷上也沒人要。我跟我媽說,我畢業就回省,就在我爸開的洗浴中心當大堂經理,小破地方招聘大堂經理都說要碩士學歷,你說這不是有病嗎?……」
迎面跑來一個膚色黑亮的老外,短袖T恤加單薄的運動長褲,對著穿得厚厚實實的她們笑了笑,潔白的八顆牙,和臉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靠,你別說,這黑哥們兒還真帥。」
女孩剛說完,跑過去的老外突然回頭,響亮地用帶京腔的普通話回答:「一般一般,謝謝啊!」
洛枳失笑,身邊的女孩笑完后又回歸沮喪:「我的英語絕對趕不上他的漢語一半利索。」
分考場排隊的時候她們道別,洛枳朝她揮揮手說「加油」,女生大大咧咧地一笑,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洛枳心生羨慕。
進了考場,洛枳依據指示調試好了無線耳麥,手指不安分地撥動事先已經被考官擺在桌上的專用下蛋鉛筆和橡皮,然後百無聊賴地伏在桌上等待。身邊的男人看樣子年齡不小了,正傾過身子笑嘻嘻地搭訕:「小妹妹,第幾次考啊?」
洛枳向來是外表和氣的人,也不免皺了眉說:「第一次考。」
「哦,沒事沒事,別擔心,一般第二次開始就能越考越好了。」
洛枳氣笑了。
監考的英國老太太語氣和藹笑容溫暖,然而當她看到一個女孩提前翻動了考卷的一剎那,立即拍桌大喝一聲「You!」尖厲嚴肅的嗓音把洛枳嚇得心臟都被戳了個窟窿,手一松,下蛋筆就跌落在地。旁邊那位一回生二回熟的大叔幫她撿起來,笑嘻嘻地輕聲說:「答得挺快嘛。」
洛枳皺眉無視。
閱讀考試結束時,考官要求大家將試卷背面朝上放在桌子上,誰也不許動。身邊的男人卻不斷朝她使眼色,示意她把卷子翻過來讓他抄兩筆—她漠然地把頭扭到另一邊。
下午考口語的時候她是第三位考生,坐在門口靜等時遇到了前面走出來的考生。
「小心點兒,印度人。」那個沮喪的考生垂著肩膀扔下一句就走。
洛枳渙散的精神緊急集合。
果然是個皮膚很黑的印度籍女考官,然而對方一開口居然是漂亮的美音。洛枳著實吃了一驚,反而覺得像天降喜訊,整個人都亢奮起來。兩個人的語速都快得像辯論會了,但是交談得很愉快。
洛枳的嗓子本來已經恢復正常了,現在卻有些吃不消了,變得略略沙啞,說話之前總要清嗓子
考官說,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麼有時候記憶和事實有出入?」
洛枳張了張嘴巴,啞然失笑。
她低下頭默默地想了十幾秒,才揚起臉慢慢地說:「也許是某種自我保護吧。事實已經夠糟的了,何必在回憶的時候還要為難自己。」
很武斷而感性的回答,也缺乏邏輯。考官有幾秒鐘的愣神,然後給了她一個極其耀眼的燦爛笑容。
洛枳卻在那一刻沉重地嘆息。這樣清醒的白天,一切都如此真實,桌子,椅子,粗糙的觸感,暗淡的光澤—這樣的真實把她記憶中珍藏的一切映照得很荒謬。過往的一切究竟是真實,還是粉飾?
走出考場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三點。雪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道路交通卻更加擁堵,她只能沿著馬路踩著新雪慢慢走。不一會兒,凜冽的寒風就將她的鼻尖凍得失去了知覺。
她忽然想起來考完試后還沒開機。屏幕剛剛亮起不久,手機就開始不斷地振動。洛陽,張明瑞,百麗,媽媽……很多人給她發來簡訊詢問考試情況,甚至還有許日清,想必是張明瑞告訴她的。洛枳覺得心裡很暖,一邊走一邊低著頭回復。過了幾分鐘有電話打進來,是媽媽。
「洛洛,考完了?」
「剛出考場,你的電話真及時。」
「心靈感應。」媽媽在電話另一邊笑,「怎麼樣?」
「挺好。」
「對了,你們聖誕節放不放假?」
「我們聖誕節放什麼假啊,你以為我在哈佛啊?」
「我上次跟你提到的那個付姨說,她有個親戚在鐵路局工作。你要是聖誕節前後回來,可以買站台票上車后再補卧鋪的學生票,回北京的時候你和付姨他們一起,羽絨馬甲也不用她給你捎過去了,你正好可以把他們送上地鐵,聽明白了嗎?」
洛枳對這種啰唆的敘述只能沒脾氣地笑:「明白,明白。」
媽媽絮絮叨叨地給她講具體如何找列車長,時間車次,又問她有沒有要緊的課程,說了很久才放下電話。
12月24日是星期六,洛枳計劃周五早上上車,翹掉政治課和體育課,周日晚上返校。
今年12月24日,是父親十五周年的祭日。
洛枳已經有點兒記不清出殯的場景了,從自己家裡到火葬場,一路遇到無數陌生的親戚。在冗長繁雜的儀式中,她都只顧著哭,只有一個阿姨負責照看穿戴重孝的自己。
她只要哭就可以了,孩子的悲傷純凈而簡陋,只需要看到一個不會動、面色慘白、冰冷冷的爸爸,只需要聽到人家一句「爸爸永遠回不來了」,就能哭到昏天黑地,直到累了,平靜一會兒,休息一下,再被人提及幾句,再哭……
反正會有很多人蹲下抱著她說「苦命的孩子」。她可以一直哭下去。
但是不知怎麼,在阿姨懷抱中的她突然抬頭。葬禮那天也是下著大雪,比現在這一場還要大。
雪花是天空的碎片。
她睜大眼睛看著雪從無到有漸漸變大然後落到自己眼裡,凍住了眼淚。那樣的壓抑和盛大突然讓小小的洛枳不再抽噎,而是轉過身去看人群中的母親,嘴唇發白顫抖、正在砸一個泥盆卻幾次都砸不碎的失去力氣的母親。
她知道,艱難的日子才剛剛開始。
那一刻,悲傷加重,越過了孩童懵懂的悲傷和眼淚。
剛放下電話,手機又振動。
這次是盛淮南。
「雅思考完了?」
「嗯,挺好的。」
同樣的問候,來自別人,她就笑笑說「謝謝」,來自他,就會感動異常。人的心永遠都是偏的。
「一般別人就算是考得好也只會說一句『嗯,就那樣吧,還行』。你還真誠實。」盛淮南的聲音很明快。
「是嘛。」洛枳沒有鬥嘴爭辯的心情。
盛淮南停頓了一下,又問:「回學校了嗎?」
「正在路上。雪積得太厚,又堵車了,我走回去,還好北語離咱們學校不遠。」
「我去接你吧。」
「這兒堵車,能過來的只有直升機,你怎麼接?」
「呵,對啊。」盛淮南笑了,有點兒尷尬,很久都沒有說話。洛枳沒戴手套,手指很快就僵硬了,可是她沒有催促。
「冷嗎?」他問。
「嗯。」
「沒戴手套?」
「嗯。」
「那把電話掛了吧。你感冒還沒好吧?嗓子還是有點兒啞。把手揣到兜里好好暖和一下。預祝你考出好成績。」
「謝謝你。」
洛枳把冰涼的手機放回書包里。前面的十字路口混亂不堪,行人在車輛的夾縫中自如地穿梭。她愣愣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低下頭繼續往前走。
被傷得再狠,只要對方問一句「疼不疼」,就能活過來。
迎面來的風吹走了她殘留在臉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