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相敬
「從前就覺得他對那賤人太過優待,宮裡一應供應,都先緊著那邊,就怕受了委屈,一個出家人,又是講究吃又是講究穿的,真不知道修行算什麼了。每年先帝祭日,皇上都要去那邊說什麼要去致祭,呵呵,先帝若是真有靈,怕是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列祖列宗有靈,怎不天降雷霆劈死這對狗男女呢!」
竇皇后已經幾乎失態,帶著歇斯底里:「從東陽公主倒了后,後宮里就開始有對我不利的傳言,皇上也動不動就當著妃子的面呵斥我,他是早想著把我廢了,和那賤人雙宿雙棲吧!想得美!」
李知珉微微有些無奈,這就是他一直將那個秘密深藏在心底的原因,自己的母親實在太沒什麼城府了,然而當時如果再任由固執的母親將弟弟推出,到時候連弟弟也有個好歹,那怎麼受得住。自己已是有心理準備,步步為營,尚且中了暗算,失明養病,弟弟那樣天真摯純之人,若是又被父皇推到台前當槍使,再被暗算,到時候情何以堪?
然而這樣的母后,都能在父皇眼皮下瞞住了,實在是李恭和太輕視竇皇后了,竇皇后表現得目光短淺,溺愛孩子,他毫不懷疑,反而覺得自己當時選這個女人做皇后當幌子實在再合適不過。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藏得最深的秘密,早已在二十年前,就已被兩雙孩子的眼睛洞察。
「母后不必如此生氣……之前不是做得挺好嗎?河工的事,其實就是個坑,歷年虧空無數,更是牽扯無數南方世家,弟弟尚未經歷過事,若是真接下來這差使,怕是要一頭撞進去,吃了大虧。我記得當初前朝廉吏方正陵,就是河工巡察,查出了虧空出來,卻被倒打一耙,說他勒索地方,收受巨額賄賂,最後一身清名不保,他可是多年能吏了,尚且吃了大虧。您只讓弟弟老老實實地讀書修史,什麼都別管,等著吧,他還年輕,厚積薄發,遲早有他發揮才幹的時候。」李知珉溫聲安慰母親,他輕輕按著自己的眉心,適才他花了太多的精力在應付父皇,如今再要面對一個激動、固執的母親,實在感覺到有些累了,然而他並沒有人可以分擔——一切都擔在他的肩上,無可推脫,一步錯,全盤落索。
竇皇后想到晉王,卻是微微有些譏諷:「朱貴妃厚著臉皮來搶這差使,卻不知這是個大坑呢,呵呵,我等著她兒子出醜露乖呢。」
李知珉含笑搖頭:「怕是看不著熱鬧,他身旁有王彤呢,自能替他化險為夷,王家可不容小覷,李知珂這人,娶了王彤,應該是他最幸運做得最準確的一件事了。」
竇皇后微微有些沮喪:「是母后當時考慮不周,給你娶了這麼個冷冰冰的冰美人——這次你若真能找回那趙朴真,便留在身邊伺候吧。」
李知珉沒說什麼,心裡卻一動,那一疊畫箋,尚且還在袖內,彷彿一堆熾熱得燙到他的炭火。
從宮裡歇了一晚,母子倆也少見的喁喁細語,說了不少體己話,第二日李知珉回王府的時候,上官筠卻難得地出來接了他:「昨兒聽說皇上忽然召見王爺,我一夜沒睡好,只擔心王爺因為找那女官的事,吃了掛落。」
李知珉知道他忽然進宮,她自然是關心的,這位上官家的高貴嫡女,在政治方面有著非同一般的觸角:「王妃不必擔心,父皇只是問了兩句,並沒責怪,只是擔心我的身子,因此留住了一夜。」
上官筠聽聞鬆了一口氣,笑道:「果然和我阿爹說的一樣,我擔心得很,特意派了人回家裡問了阿爹,阿爹倒是沒怎麼擔心,和我說皇上最多不過是訓誡兩句,不會真和王爺計較的。」
李知珉道:「倒是讓岳丈大人也擔驚受怕了,合該趕緊送個信過去給上官大人才是。」
上官筠笑道:「好,只是這次聽說是御史台那些好名之人又上了劾章,依我說,若是真找回那女官,不若還是把她送我兄長罷了,也省得污了王爺清名,我哥哥那混世魔王的名頭早就在外了,做點混不吝的事,旁人倒不覺得出奇。」
李知珉淡淡道:「王妃果然處處為我著想。」卻也不置可否,上官筠笑著上來扶著他進屋坐下,一旁上官萍怯生生的捧了溫水毛巾上來梳洗,好幾個侍女都圍上來,替李知珉寬了大衣服,除了金冠,梳頭洗臉。
上官筠有些疑心他在譏諷之意,只道他一貫喜怒不露,只笑著道:「咱們夫妻一體,應該的。」
李知珉已經太累,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忽然讓他起了一股惡意:「說得也是,不如今晚,我便歇在主院吧?」
李知珉身子不好,上次她們用藥,就讓他大病一場,那場大病可是實實在在的,今晚不可能再給他用藥,若是再讓上官萍代替,她們瞞不過,他偏就要看看這位害怕生孩子的王妃,究竟要怎麼應對——不錯,他記得那一夜,究竟是誰侍寢。
說不上那一夜到底是順水推舟,還是情不自禁,他只知道曾經他對這位王妃有過的期待,在那一夜,都變成了沉甸甸的羞辱抽在臉上……而曾經已經決定放手的小小宮婢,卻給了他另外一個開啟。他以為宮婢會留下,她卻仍然選擇了不揭穿此事,依然回鄉,他無法得知她那一夜的想法,於是他依然送給她早就預定好的結局,可是這一刻,他後悔了。
上官筠含笑道:「王爺要歇在主院自然是極好的,只是今兒我身上不大好,讓萍夫人服侍王爺吧?我聽王媽媽說,萍夫人服侍得好,王爺喜歡。」
李知珉嘴角微微一翹:「既是王妃身子不適,那就不必了,莫要擾著王妃,我回華章樓去,我其實也有些頭暈,萍夫人一會兒再給我按按。」
上官筠面色不變:「也好,原本我應了邀請,明日和霍家的二娘子去燒香,王爺沒什麼事吧?」
李知珉道:「沒事,王妃只管去吧。霍家二娘子,是霍太尉家?霍柯的妹妹?據說也有撒鹽詠絮之才。」
上官筠點頭:「她於詩上頗有才華,她長兄霍柯也是京中勛貴里青年一代的佼佼者了,王爺想必也見過他。霍二娘子找我,卻是想與我商量,聯合京中以及世家的若干女學中有才學的女子,聯名上書朝廷,請求開女舉。」
李知珉點了點頭:「如今並不是好時機,當初聖后攬權,如今東陽公主又才倒,少不得不少腐儒擔心女禍又起,當初聖后當朝,也沒有開成女科,只是從國子監的女學里選拔了些女官罷了。要知道女子總要嫁人生子,為官理政太難了。」
上官筠道:「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並沒有希望一次成功,先投石問路,看看朝廷反映,看看阻力來自哪裡,咱們慢慢地再辦起來。」
李知珉點了點頭,默然不語,這位王妃,一貫胸有大志且百折不撓,和一般凡女不同,從前他是極欣賞她這一點的,可嘆當自己也變成她往上攀爬的一塊墊腳石的時候……
上官筠卻仍與他說話:「大家希望我為首倡領頭的,還有若璇妹妹也說要參加,不知王爺可同意?」
李知珉道:「此事不易,王妃既有想法,只管去做便是了,若是辦好了,倒也能讓民間許多良家女子,能有個掙扎向上的機會,不至囿於院牆之內,也算是青史留名的好事,我反正閑王一個,病軀也不怕犯了誰的忌諱。」只能說上官筠想必要將這個王妃的身份利用到淋漓盡致。
上官筠一貫就喜歡李知珉這從不為難婦人和身邊人的性子,含笑道:「王爺信任我,我自然儘力做好。」
李知珉卻心裡想著那一直找不到的女子——若是她有機會科舉,想必一個女狀元總是能拿到的吧?不知流落在哪裡的她,若是知道朝廷開了女舉,可會去參選?
夫妻二人相敬如賓,用過了飯,各自回房無話。
應府,聽了應無咎的稟報,應夫人怔怔看著應無咎,臉上獃獃的什麼反應都沒有。應欽嚇得上前抱住了她:「碧蘅,沒事的,我讓人再去找,這麼大個人,一定能找到的!」
應夫人搖了搖頭,一行清淚落下:「這是上天給我的懲罰,懲罰我的自作聰明,懲罰我的自私和淺薄。」她心中的悔恨無以復加,她的女兒,本該是千嬌萬寵在她庇護之下的女兒,本該是高貴家族中的嫡女,卻因為她的遲疑,她的自私,她的醜陋,弄丟了,她終究是弄丟了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