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議政
天越來越冷,禮部呈上了幾次摺子面見德妃,商議敲定封后大典的細節。朝臣們並非人人贊成,卻都在強勢的年輕中興天子跟前,保持了珍貴的沉默。
皇后之位就在眼前,趙朴真也並沒有感覺到多少欣喜,李知珉的身體彷彿是真的出了問題,眼睛總說晚上看不清,時時說睏倦不願意批摺子,批摺子時往往堅持不了多久便要靠著她,然後閉著眼睛養神等她看摺子。她去問公孫國師,都是面容嚴肅,只說要多歇息,對皇帝不顧身體的行為十分不滿。
江山收復,國泰民安,他明明是力挽狂瀾千里挑一的明君,為何上天偏偏卻不能護佑他,讓他免受傷痛?
趙朴真卻不知能如何做,只有極盡體貼,希望能分擔一些李知珉的擔子,讓他不太勞累。
李知珉彷彿掉入了蜜窩裡,然而一放鬆下來,似乎全身的舊傷老患全都浮了起來,整個人也嬌氣起來,從前睜著眼睛看刀口縫合,如今卻一點點頭疼都覺得需要撫慰,而最好的良藥就在身邊。
他靠在趙朴真溫軟的身上,眯著眼睛,聽趙朴真念連山來的請改土歸流的摺子。
「改土歸流是遲早的事,莫氏後人單薄,收復兩京之時,連山的狼兵功勛累累,土司老夫人趁著如今這個機會提出改土歸流,其實是個表態,希望能拿到優厚的酬報。中書省那邊果然開了極好的條件,世襲伯爵,但是必須要將軍權和地方治理收歸朝廷。但是中原方定,連山還需要莫氏鎮著,軍權不可能交給中央,朝廷派去的都督,猝然也還吃不下狼兵,鎮不住,朝廷一下子也挑不出合適的連山都督人選,這人要精幹,要忠心,還要肯吃苦去到連山那邊,最後就是爵位得了,實惠得了,軍權也還在,慧敏老夫人這是看準了朝廷的軟肋啊,況且還有你在我身邊,多少會念念舊情,不是個簡單人。」聽完摺子的李知珉,閉著眼睛道。
趙朴真想起土司老夫人,嘆氣道:「我在連山時間很短,和她說幾句話,就差點被她帶進坑去了。」她伸出手指,輕輕替李知珉按揉太陽穴。
李知珉含笑:「為母則強,更何況她本就是個極要強的。她兒子當時還年幼,我聽說她親手割了前來奪土司印的叔伯的頭,還逼著十寨洞主歃血為盟,發誓效忠他兒子,一個女子,太不容易了,當然當時得了聖后的支持,但是一切都還要靠她自己鎮得住,那地方天高皇帝遠,人們看的是你手裡的實力。而且她治理連山多年,開始連漢話都不太會講,大字更是不識一個,就這麼執政數年,居然還將連山治理得很是不錯。」
趙朴真詫異道:「果真?可是我去連山的時候,土司府的官員都是說漢話……就是趙家,在家裡也是說漢話的。」
李知珉嘆息:「不錯,她當初能說動聖后支持她,可不是因為她也是女人,而是她許諾二十年內讓連山接受朝廷教化,通漢話,學漢學,並且按時交稅。她全做到了。執政期間,她興辦學堂,大力推廣漢話,漢學,朝廷但凡有流放過去的貶官、犯人,全都被她尊為先生,一一講授,土司府上的官員,必須說漢話……又引進漢商,促進通婚,鐵血手腕推行數年,才有了今日之山民與漢人的融合,咱們眼光放長遠些,也不急著一蹴而就,我想著還是要物色一個好一些的都督人選過去。」
趙朴真低頭看到他皺著眉頭十分疲憊的樣子,希望能儘快將這些政事處理完,放下那摺子道:「中書省沒有提都督人選,皇上的意思是,要同意改土歸流,但是流官人選和都督人選還要斟酌?那我批回中書省,請大人們提出人選,再讓皇上聖裁?」
李知珉閉上眼睛:「流官就讓邵康擔任,他是太上皇的人,閑了許久,一直戰戰兢兢,正想做出一番事業,讓他去連山好生磨上幾年吧,也算是個人才。都督么,兵部那邊其實給過我幾個名單,我還沒拿準主意,幾個年輕的武將,都是得用的,出去歷練幾年正合適。禤海堂遲早要放出去的,他擅水軍,一般不在原籍為官,所以兵部建議讓他過去連山,但我想讓他去遼東那邊給我重新訓練水軍,將來用得上。高靈鈞還是掌著宮禁的好,況且他也捨不得嬌妻。王慕松和上官麟,在北邊慣了,將領們都聽他們的,去南邊不合適……況且也都是暴脾氣,北邊還行,去南邊,怕是會鬧民變。歷來關西出將,如今河西那邊剛收復回來,也需要幾個得力將領鎮守……」
他一個一個細數著,絮絮叨叨地說著每個官員的性情,雖然閉著眼睛,天下卻彷彿就在他眼前,每一處都彷彿在他控制之下,趙朴真看他數了好些年青武將,卻沒有提到一人,有些詫異問道:「王慕岩將軍脾氣倒是沉著穩重,怎的不考慮他呢?」
李知珉頓了頓,微笑道:「他是東陽公主的兒子,如今回朝,從前踩過他的人惶惶不可終日,少不得又再次想著法子壓下他,和從前一樣,背叛過東陽公主的,加害過東陽公主的,甚至是曾經聽令於東陽公主的人,都不希望他起來。他上過摺子想要外放,中書省都是老成持重的,議下來都覺得此人心機深沉,又能力卓絕,並不敢放他出去坐大,還是牢牢圈在京里眼皮底下看著的好,因此駁回了他的摺子。王慕松知道他上了摺子,也找我鬧了一番說長兄為父,王慕岩該是成婚的年紀了,須得在京里擇一門良婚,不同意他外放。王慕松也跟了我數年,他如此說,朕也不好駁了他的面子,加上中書省也是這個意見,因此朕也就壓著沒批。聽說他託人找了你?」
趙朴真沉默了,許久才道:「王將軍前些日子託了人和我通消息,說不慣在京里,想謀外放,不拘哪裡,希望我念在昔日有些交情的份上,能和皇上說一說,我想著後宮如何能干政,不合規矩,也就委婉拒絕了。今日提起是覺得王將軍才幹盡有的,對上慧敏老夫人,應該不會落下風,反受制衡。皇上和中書省既已有決議,是臣妾僭越了。」
她這聲臣妾卻彷彿一把利刃戳到李知珉心裡,他坐起來,將她的手握住道:「朕沒有疑你,只是說家常話罷了,朕信你是出於公心,你莫要多想,他能力自然是不消說的,中書省議事,一貫是保守為上,連山這個地方,就算派去個平平的武將,最差也不過是連山繼續擁山為王罷了,改土歸流本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放出王慕岩,卻怕放虎歸山。」
趙朴真道:「當初江山零亂,他若是要反,早就該反了。」
李知珉嘆息:「怕的是朕在的時候,他不敢反,不能反。朕不在了呢,他養大了心思,又在地方上有兵馬,到時候君弱臣強,便要生患。」
趙朴真心中一咯噔,覺得此話大不祥,早已忘了適才那點失言干政的懊悔:「皇上萬壽無疆,不要說這樣話。再說土司其實也和都督是相互牽制的關係,王慕岩想要做連山的王,掌握狼兵,十年內不太可能,地方還有那麼多的節度使,輪不到他稱王,皇上到時候想要撤換連山總督,也是一句話的事。」
李知珉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安撫她:「沒錯,你這個制衡的思路是對的,為君想要控制局面,朝廷中樞也好,地方也好,不可能親力親為,只能制衡。這也是朕一開始仍然還要用上官謙的原因,朕身邊的人,跟著朕久了,難免有些驕矜,這就需要個老臣來制衡,如今上官謙丁憂,朕還得再找一個壓得住宋霑的人,宋霑是你師傅,但是如今你是主,他是臣,你得從朝廷管,朝堂不能一人獨大,否則門生、故舊,漸漸就會將宋霑推上去,時間久了,他牽扯到了許多人的利益,不得不成為那些人的代言人,君上就再也駕馭不了他。你猜猜朕會用誰。」
許多年以前,趙朴真還在書房伺候的時候,李知珉也時常與她談論政局,教她一些道理,考問她眼力,如今倒有些像從前一般,卻又不一般。趙朴真將六部人選都估了一輪,想了下既然是要制衡,那想來是從舊臣裡頭選,此人還要有些威望,有些勢力在,還要有才幹,畢竟他的對手可是宋霑。她遲疑道:「孫乙君?」
李知珉讚賞道:「不錯,孫乙君,太上皇最倚重的智囊,一貫低調,當初和太上皇一塊被俘虜,回來以後也一直十分低調,沒有請辭,在禮部那兒任了個閑職,這是個聰明人,朕很看好他。」
趙朴真道:「宋丞相會不會心裡不舒服,皇上這般好像防著他一樣……再說孫乙君又是太上皇的人。」
李知珉道:「宋霑是聰明人,他這些日子很是謹慎,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只要你在那個位子上,就很難獨善其身,他比我明白這個道理,朝堂想要長久,必須要有對頭,一家獨大,滅亡就不遠了。孫乙君從西邊贖回來的時候,還是他提議留用此人的。孫乙君也是個聰明人,怎麼會再去效勞一個瘋子。你放心,他會比宋霑還要更盡心儘力地對聿哥兒,效忠聿哥兒。」
趙朴真心中冰涼,看他今日說話,總是意大不祥,嘴上只能勉強道:「聿哥兒還小,皇上也不找個年輕點輔佐他,倒找個這樣的老頭。」
李知珉淡淡道:「亂局才平,釐清天下,就是要這樣年紀的好,沒有雄心壯志,只想給子孫後代謀些福利,不會挑起黨爭,讓天下再次大亂。等聿哥兒長大了,他也該告老了,正合適聿哥兒養出自己的班子,朕挑了好幾個望族的好人才,給聿哥兒做伴讀呢,都是將來能用的。」
「還有,王慕岩是東陽公主的兒子,樹敵太多,能勾連的人少,去連山確實是個很好的人選,朕看,連山都督,就他吧。」
趙朴真沒有說話,李知珉回過身擁著她笑道:「不要這樣,是朕不好,只是為君者總要謀深遠計,防著萬一罷了,畢竟不是容易打下來的天下,朕如今不是正在調養身子嗎,這幾日朕覺得身子輕健許多,晚上也能看到了些,是你這針灸推拿,起了效果。」
趙朴真這才勉強露出了個微笑:「我昨日剛和公孫先生拿了個葯浴的方子,今晚給皇上試試吧。」
李知珉握著她的纖細手腕:「為著卿卿,我總要長命百歲的。」趙朴真抬眼看到李知珉黝黑的目光,輕輕道:「君無戲言,皇上可一定要做到。」
李知珉垂頭,輕輕吻住了她的唇,不敢再看她已經濕潤的雙眼,這個女人,是真心實意地在擔心自己的身子,反教自己慚愧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