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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生變

  十二月十四日晚,譚文怒氣沖沖地來到譚詣的營帳,一見面就大聲責問道:「為何不出力攻城?」 

  這麼多天以來,譚文和袁宗第部下的明軍不停地攻擊,就是要讓重慶守軍成為疲兵。但是譚詣接過譚文的陣地已經兩天了,卻一直按兵不動。眼看同僚莫名其妙地給敵人以喘息之機,譚文忍可忍地跑來催促譚詣趕快出戰,他估計對方心裡肯定存著保存實力的念頭,多半也會找一些將士需要休息之類的借口。 

  可現在天下的形勢如此危急,哪裡還能保存實力!譚文打定主意不讓譚詣矇混過去。 

  對著譚文面上不加掩飾怒色,譚詣卻是一點也不緊張,慢悠悠地開口了:「我們真能打下重慶么?」 

  「怎麼不能?」出乎譚文的意料,對方竟然沒有用他猜測的借口,譚文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們眼下的兵力是重慶守賊的兩倍多,文督師的大軍更是旦夕就能抵達,豈有攻不下重慶的道理?」[ 

  「是啊,一旦拿下重慶就隔絕了南北,即使朝廷在雲南戰事不利,最壞的情況下,起碼朝廷也能轉戰四川。那幫闖營餘孽也能南下和西營餘孽合流,聲勢大張。」 

  譚文、譚詣以前都是明廷的川軍,和西營的李定國打過不少仗,和闖營的袁宗第也有過不少摩擦。譚文心想,譚詣大概是不願意看著這些以前的叛軍立功,心裡不痛快所以不願意出力,就好言勸說道:「唉,現在社稷危急,暫時和他們聯合起來勉力圖存吧,等大明中興之後,再把這些亂賊千刀萬剮也不遲啊。」 

  「頂多就是勉力圖存罷了,就算打下重慶,中興恐怕也是望。」譚詣仍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模樣:「我覺得,趁著我們還能打下重慶,手中還有能隔絕長江的兵力,不如就降了吧……」 

  「這是什麼胡言亂語!」譚文重重地一拍桌面,厲聲喝道。 

  「清廷那邊一貫是不改原爵,在大明這邊的侯爵投過去還是侯爵,伯爵投過去還是伯爵,孫可望在大明這邊原來是一字王,投過去以後也還是一字王。我們當個大清的侯爺,總比大明的強吧?」譚詣似乎完全沒有看到譚文激動的表現,語速仍保持不變:「就算過去以後清廷給我們降了級,當個大清的伯爵也比這朝不保夕的大明侯爵強吧?哪怕是男爵、子爵,也比在這邊強多了啊。」 

  「這還是人話么?」譚文震驚中更加憤怒:「我們絕不能降虜!」 

  「當真?」譚詣隨即拍拍手,頓時一大群甲士涌了進來,人人刀劍出鞘,把中軍帳擠得滿滿的,譚文和他帶來的幾個隨身衛士被圍在一個難以轉身的小圈子裡。譚詣趁著譚文吃驚的一瞬間,迅速退開兩步,躲到甲兵的身後去了。 

  譚文臉色變得十分蒼白,對方顯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若是自己不贊同譚詣的主張,恐怕片刻后就要被亂刀分屍。身邊的幾個衛士呼吸也變得十分急促,這幾個人都是譚文的近衛壯士,但憑著幾個人的力量肯定是不能殺出重圍的。 

  「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譚文終於還是把決心說出了口。 

  「人各有志,我不強求,就如你所願吧。」躲在甲士身後的譚詣哈哈一笑:「不過,做鬼要人頭也沒用,就送給我吧。」 

  …… 

  王明德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信使,他聽了對方的話,好一陣子才從震驚中明白過來。眼看重慶城下的明軍越來越多,兩日前在城外合圍后他就沒想過還能活下去,只是抱著拖一天便多一天的念頭在抵抗。今天入夜後,城門守衛報告城外有使者前來,王明德心中經歷了一通天人交戰,他估計對方多半是來勸降的。雖然他自認為打定了一死的念頭,但到了節骨眼上又有些遲疑了。最後盤算著不如暫時虛與委蛇,看看能不能拖上些時間,起碼也不要徹底斷了投降的路。 

  但使者被吊籃拉上城后,一見到王明德就摘掉帽子,烏青發亮的腦殼一看就是剛剃的發。這使者是譚詣的親兵,聲稱他的老爺已經誅殺了明廷的涪侯譚文,全軍剃髮請降。 

  「這重慶城旦夕就要攻破,他怎麼反倒投降我了?」王明德心裡一陣嘀咕。不過此事若是真的,那就是絕處逢生了。王明德再三盤問,漸漸猜到對方有可能就是趁這個時機來投降,以便立功謀一場富貴。 

  「將軍若是不信,可派人跟隨小的去營中看看,譚文的首級就在我家侯爺的帳中。」那個使者竭力解釋。 

  王明德雖然極其希望是真的,但生怕對方是為了騙開城門而來詐降,,就把兩個親信和來人一起吊下城去。過了一個多時辰,派去的親信總算是回來了,他們親眼看見了譚文的首級。 

  「哎呀,天不絕我王某啊,」王明德狂喜之下歡呼起來,又急忙加了一句:「朝廷洪福!」 

  在等待期間王明德又仔細想了一遍,不得不承認對方投降的時機掌握得極好,現在四川兵力空虛,清廷的川陝總督李國英得知此事必然大喜,肯定會替譚詣向北京重重請功。 

  又有幾個譚詣的部下跟著王明德那兩個心腹一起回來,見王明德已經相信自己,為首的就把譚詣的打算和盤托出:「大隊賊寇在偽督師文安之的帶領下正向重慶趕來,跟著一起來的有巨寇李來亨(李自成侄孫)、劉體純、郝搖旗(都是前大順將軍)等……」[ 

  聽到這一串人名,王明德的脊樑頓時發涼。這些都是闖營余部的精銳,他們盡數趕來,為的是攻克重慶后可以繼續出擊,若是這些人馬到達,就算有譚詣的幾千兵馬助戰,王明德多半還是守不住城。 

  「賊寇已經將各個巢穴的存糧都運到城下的營寨中了,現在四成已經在我家侯爺手中,剩下的都在袁宗第那賊的營中,只要攻破他的大營,賊寇就沒有糧草了。」譚詣的部下把明軍的虛實盡數報告。若是擊敗袁宗第,文安之就是來到重慶城下也沒有堅持的能力,而且此番出擊重慶,川鄂明軍總動員,這些糧食幾乎是他們全部的儲備,一旦戰敗,在明年收穫糧食前明軍就再也沒有出擊的能力:「譚文的手下一個也不曾走脫,明日我家侯爺與將軍前後夾擊,定能大破賊人。」 

  「嗯,破賊必矣。」既然譚文被殺而且消息還未走漏,那明天他的軍隊就是群龍首。 

  王明德估計袁宗第照舊會以主力來攻打城池,營寨里多半沒有什麼防備,譚詣若是從背後偷襲袁宗第,得手的可能性也是極大:「只是袁宗第還有水師,估計賊人還是能逃走不少。」 

  「此事我家侯爺也有一個安排,命小的與將軍商議一下……」 

  袁宗第的水師停泊在長江里,而譚詣的船隻停泊在嘉陵江,隔著一個重慶城。袁宗第看不到嘉陵江里的動靜,但是重慶城頭上可是把他的情況看得一清二楚。譚詣計劃讓自己的使者在重慶城頭用旗號與自己聯絡,明軍兵敗后勢必撤退,等袁宗第的水師撤到半路時他的水師突然從嘉陵江中衝出,把袁宗第的水師一分為二。 

  「此計大妙。」王明德撫掌笑道,立刻就同意了這個計劃。 

  更然王明德高興的是,來人還報告譚弘也打算投降滿清,現在正在長江下游數十裡外安營紮寨,阻擋文安之的先鋒。等明日擊敗了袁宗第的水師后,譚弘要攔路截殺由陸路退兵的明軍敗兵,把他們一網打盡。 

  「久聞譚侯足智多謀,果不其然啊。本將定為譚侯,不,定為兩位譚侯向川陝總督衙門請功。」 

  王明德聽到譚詣和譚弘的毒計一個接著一個,心想不知道這兩個人商議多久了,明日有心算心,袁宗第大半的船隻要損失在重慶城下了。那些來不及上船的部隊自然逃生門,袁宗第本人就算能夠逃生,以後也不會再是四川清軍的心腹大患。而沒有船隻和兵糧,又有譚弘在前面擋著,文安之估計連重慶的城牆也看不到。 

  …… 

  十五日清晨,鄧名望著初升的朝陽,心裡愈發地不安:「過了整整兩日兩夜,沒有絲毫動靜,更沒有聽說有哪路清軍前來增援重慶,文督師的大軍估計就要到了啊。」 

  這兩天來,鄧名旁敲側擊地提醒袁宗第要防備清軍來援,但對方根本沒拿他的話當回事。也不怪袁宗第不把鄧名的警告放在心上,鄧名對於四川清軍的部署、可用的道路以及糧食倉庫都毫概念,袁宗第在四川這麼多年,對清軍的情況相當了解,那些可能被清軍使用的道路他早都派遣了探馬,根本用不著鄧名班門弄斧。 

  攻城已經到了緊要的時候,袁宗第今天早早就去一線督戰,照例讓周開荒和趙天霸在後方陪著鄧名。這幾天鄧名不停地請教各種軍事問題,兩人也是有問必答。只是鄧名心裡沉甸甸的,變得沉默寡言起來,二人都有些奇怪,不明白鄧名為何在局面越來越好的時候流露出憂愁。 

  「填平壕溝是攻城前必須做的事,有幾點是其中的緊要……」周開荒指點著前方明軍士兵的陣形給鄧名講解。 

  正說話間聽到一聲驚呼,接著又傳來更多的喊聲,鄧名看見一個發出驚呼的人手臂筆直地指向自己身後,嘴大張著說不出話。轉頭看去,卻見大營升起一股濃煙,轉眼間一團火光騰地升起,直到這時才聽見陣陣聲音從那裡飄來。 

  「大營失火!」周開荒大叫一聲:「留守的混蛋,我們的糧草啊!」 

  這時喊聲越來越響,聽上去不光是驚呼而像是廝殺聲。 

  「有韃子殺來了。」周開荒又是一聲大喊,拋下鄧名就疾步向營地方向跑去。 

  趙天霸也是驚疑不定,按說要是有清兵殺來,大營周圍的明哨、暗哨必定會發現,就是大營里留守的士兵也會發號炮示警,怎麼先是起火然後才開始廝殺?難道是營中有細作叛亂?關乎幾萬大軍的軍糧,趙天霸也恨不得立刻返回大營看個究竟,但他還身負保護鄧名這個大人物的責任,這讓他猶豫了一下。 

  「是不是要把三皇子先送去安全的地方?」趙天霸飛快地想著同時看了一眼,發現鄧名已經反應過來,跟在周開荒背後大步地跑,趙天霸於是也緊緊地跟上,心想:「這三皇子雖然不懂用兵,倒是有點膽色,見了敵情不退反進。」 

  鄧名這些天一直跟著周開荒走,把對方當作了同伴,看見周開荒往大營飛奔就下意識地跟上了,他此時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人生地不熟,若不跟著某個認識的人鄧名也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跑了幾步后,前面的殺喊聲越來越響,周開荒突然停下腳步大叫一聲,恍然大悟:「韃子怎麼能摸進大營放火?一定是有賊叛亂了!」他滿臉通紅,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再次向大營衝去。 

  臨近大營,上方的火光衝天,已經能聞到煙火的氣味,有些潰散的袁部士兵張皇失措地向著周開荒跑來,他伸手揪住一個,大嘴幾乎頂到這個士兵的鼻子上:「哪個賊叛亂了?」 

  「是仁壽侯的兵,」作為袁宗第的衛隊長,營中士兵幾乎都認識周開荒,士兵帶著哭腔說道:「仁壽侯來了一隊兵,進了我們的營門就開始殺人,接著又衝進來了好多。」 

  「這狗賊,他是降了韃子吧?」周開荒大吼起來:「這些狗官兵,最是靠不住!」 

  趙天霸也扯住了一個逃跑的士兵,那個人說得更清楚,他看見一個譚詣的兵把帽子掉了,發現他們連頭都剃了。 

  「不許跑,把大營奪回來。」周開荒一面朝著大營繼續前進,一面阻攔逃出來的留守士兵,鄧名和趙天霸也趕緊幫忙,頭幾個比較難,但拉住幾個后,人就越拉越多,很快搜羅了幾十個士兵,再向大營進發。 

  周開荒本來已經把佩刀抽出,跑到營門前時他從地上拾到了一桿長槍,就挺著長槍率先衝進了營中。鄧名見趙天霸手裡也握了根長槍,就急忙四下打量,總算找到了根被拋棄的長槍,鄧名尤感不足,又撿了一把刀,別在腰邊。 

  一刀在腰,長槍在手,鄧名自感勇氣倍增,就學著周開荒和趙天霸的姿態,端著長槍衝進大營。嗆人的煙霧撲面而來,剛才聚集起來的那些士兵正在廝殺,周開荒的身影被火光映照出來,他比鄧名早進營兩步,此時已經滿臉是血。鄧名眼睜睜地看見他一槍就戳進一個敵人的胸膛,隨後伸腿把那個敵人從他的槍尖上踹出去,血箭一下子就噴上了半空,化作點點血雨灑落下來。 

  鄧名怔怔地看著那團紅色的雨霧,四周傳來人垂死時的慘叫。 

  「啊——」 

  眼前一個人向著鄧名發出震耳欲聾的吶喊,閃著寒光的槍刃跟著喊聲一起朝鄧名逼來,雖然那張凶神惡煞的臉龐讓鄧名不寒而慄,但是他還是本能地連連後退,躲避撲過來的長槍。 

  鄧名的動作沒有那個敵兵奔過來的快,轉眼間敵人就到了面前,鄧名下意識地上抬手中的槍桿,不知道能不能擋住這一擊。但沒等突刺的敵槍和鄧名的武器相交,斜里突然插過來一記長槍,把逼向鄧名前胸的那桿挑開,槍的主人在鄧名肩頭一撞,把他撞得飛向一邊。 

  接著來槍一晃就向對方的心口扎去,那個敵兵揮杆迎擊的時候,槍尖陡然上挑,就從那個敵兵大張的嘴裡刺了進去。 

  這時鄧名才看清來人是趙天霸,趙天霸雙手用力一壓,把敵人按得跪倒在地,接著一腳踢出,蹬在對方的胸口。只是這一槍用力十分猛,槍刃的尖頭已經從敵兵的後腦透出,趙天霸一腳沒能踢走敵人,就一扭槍桿。 

  轉動著的槍刃和人的頭骨摩擦發出令人寒毛倒豎的吱吱聲,依舊瞪著雙眼的敵兵口裡吐出的血和白漿噴了鄧名滿臉。 

  趙天霸把槍抽出后騰出一隻手拉住鄧名,急切地叫道:「鄧先生,你在這裡做什麼?」說著就把他出營門。 

  營門附近的敵兵已經被殺退,周開荒雖然勇猛但並不魯莽,他也不追擊而是領著人退出營門。袁宗第的大營設有四門,中軍帳和倉庫在中央,周圍是其它軍帳,這麼短時間裡敵兵就在營內四下縱火,還有餘力來奪各個營門,顯然不是少數。現在營中的火勢越來越濃,煙霧已經遮蔽了眼前的視線,靠身邊這幾十人顯然法撲滅火勢,而且還要防備不知數目的敵兵襲擊。 

  鄧名向重慶方向望去,袁宗第的將旗似乎正在向這邊移動,大概已經發覺了大營的異常,急於趕回來收復大營,撲滅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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