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節 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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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聽說清軍要去攻打成都時,鄧名和他的衛士團都認為這是天賜良機,讓明軍能夠更輕鬆地取得勝利。現在重慶到成都之間幾乎都是人區,大軍想就地徵集糧草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所以若是重慶清軍出發的話,所有的軍糧都需要從出發地搬運。
如果走水路的話,清軍就需要繞比較遠的路,而且是逆流而上,速度會比較慢。在這期間,明軍可以先攻克萬縣,同樣逆流而上直抵重慶城下。一旦明軍水師進入重慶附近的長江江面,清軍前線部隊的補給線和退路就被切斷了,只剩下死路一條;若是清軍選擇走陸路,同樣需要由重慶提供全部的補給,而且還需要提供全部的輔兵——因為在人區行軍,不但征不到糧,也找不到搬運物資的壯丁。
重慶城內的清軍一直是依靠嘉陵江這條水路維持生存,陝西通過嘉陵江能夠運輸多少補給,重慶就可以養多少兵馬。這條補給線的運輸能力雖然不斷提高,但是目前看來依然相當有限。若是清軍把大量資源都用來維持那支攻擊成都的部隊的話,可想而知重慶就剩不下多少兵馬了,明軍可以輕而易舉地首先奪取重慶,然後消滅成為孤軍的川西清軍。
不過等朴煩敘述完熊蘭打探來的情報后,鄧名發現清軍並不象他認為的那樣愚蠢。[
當著朴煩的面,鄧名把川西的地圖攤開,手指在地圖上沿著嘉陵江的走勢滑動著,最後停在了劍閣附近。
劍閣位於保寧府境內,在府城的北方稍微偏西一點,距離嘉陵江水道不遠。從此處沿著嘉陵江向北,沒多遠就是保寧府北方的重鎮廣元。廣元地處陝西和四川交界,陝西南部的補給中心漢中到廣元有大道相連,論是兵員還是物資都可以迅速地從漢中運抵廣元;嘉陵江與支流白水在廣元匯合,沿著這兩條水道前去甘肅和陝西中部的交通也都比較方便。
「論運輸向保寧還是重慶的糧草,清軍都是在廣元裝船,然後順流而下運輸到前方,再空船逆流返回。若是熊千總打探得來的消息沒錯的話,清軍肯定會從廣元出發,沿著嘉陵江直奔劍閣,這麼短的距離清軍朝發夕至。在劍閣棄船改行陸路,走蜀道從劍閣直奔江油,然後到綿竹,突入川西平原。」鄧名思考了一下,從廣元到劍閣的交通實在太方便了,基本不會給清軍造成什麼後勤壓力。問題就在於劍閣到綿竹的這一段路。
鄧名問道:「你們覺得清軍需要多少人來搬運糧草?」
衛士們你一言我一語各抒己見。
「這段路沿途上也沒有百姓了,如果韃子要保證糧草的話,卑職覺得需要三個輔兵來幫一個戰兵。」
「我覺得兩個比一個就差不多。」
「就算二比一吧,一千五百個戰兵就需要三千個輔兵。都府的劉總兵手下大概有一千戰兵,韃子大概也不會少於此數。」
「一千五戰兵?那韃子也太託大了吧,路上難免會有折損吧,怎麼也要三千人才夠。」
「三千甲兵就要六千到九千輔兵,全軍就是九千到一萬兩千人,這麼多兵力韃子湊得出來嗎?」
鄧名覺得清軍里漢人居多,所以建議部下用清軍而不是用韃子來稱呼對手,但是大家不太習慣。
鄧名站在邊上聽了一會兒,又問朴煩道:「清軍在萬縣的時候,兵力最多達到多少?」
「大概有五千之數。」朴煩說道,接著又告訴鄧名:「這還沒算熊千總的兩千人。」
「不用算,因為熊千總是用他自己的屯墾養兵。清兵派了五千兵來,依舊有能力繼續向雲陽進。」鄧名低聲說道,又問了朴煩一聲:「清軍這五千人到了萬縣之後,萬縣的儲備是越來越少呢,還是逐漸增多?」
「不斷增多。一開始庫房裡沒有什麼糧食,熊千總大都讓撤退的人帶走了,但韃子很快就運來了糧食,儲備了一些后才繼續向雲陽進攻的。」朴煩老老實實地答道。
「我猜也是這樣。」鄧名點點頭。
周圍衛士們的表情已經是一臉的嚴肅,東征西討了大半年,他們都很清楚朴煩的情報說明了什麼。
「從廣元到重慶的距離,大概和重慶到萬縣的距離差不多,運輸方式也基本一樣,都是滿載的船隻順流而下,到目的地后卸貨,然後空船逆流返回。就算重慶到萬縣的水運距離稍微近一些,而且長江航運也比嘉陵江好一些,但清軍經營保寧府多年,控制力和對水路的熟悉程度遠在重慶府之上。我覺得從廣元運輸糧食到重慶的耗損,絕對不會大於從重慶到萬縣的這一段。」鄧名對衛士們說道:「既然清軍能夠在萬縣養五千兵,儲備還不斷增加,那他們在重慶養上一萬士兵是絕對沒有問題的。嗯,高明瞻和王明德來萬縣的時候,重慶不可能不留人防守,我們不多猜,就算現在重慶能夠養一萬五千兵吧。」
雖然鄧名估計的數字已經很保守,但這個兵力依舊大大高於去年袁宗第攻打重慶時的清軍兵力,當時重慶城內只有四千多士兵,其中披甲兵不過一千而已。現在清軍總兵力至少是那時的三倍,敢於嘗試進攻奉節,說明重慶擁有的披甲兵人數也很多,估計已經達到了四、五千人之多。[
「看起來,這一年川陝總督真是沒有閑著啊,打造了不少船隻吧,而且肯定還會越來越多。如果我們坐視不管的話,明年這個時候,李國英至少能夠在重慶養上三萬兵馬了。」
鄧名的話讓不少衛士臉上都露出喜憂參半的表情。憂的是這次進攻重慶的難度大大提高了,喜的是幸好明軍已經準備開始進攻重慶,不然以後勢必會變得更加困難。趙天霸向鄧名使了個眼色,鄧名明白他的意思后,就讓朴煩先出去到外面等著。
「本來我們打算臘月出發,開到重慶城下就一舉破城,現在看起來這可不容易。」朴煩出去后,趙天霸馬上站出來說話:「而且重慶韃子的水師估計也變強了,我們要小心行軍,免得被韃子伏擊了。」
其他的人也都有類似的憂慮。就算萬縣不足為慮,從萬縣到重慶的路上明軍都是逆流而上,水文的優勢在清軍的一邊。去年攻打重慶時,王明德手裡並沒有大軍和值得一提的水師,所以明軍非常輕鬆地逼近重慶城下,幾千人就敢乘著船大搖大擺地在重慶附近登陸,在清軍眼皮底下安營紮寨,不太擔心敵人出城逆襲。但現在的情況完全不一樣了,明軍要謹慎地行軍,這意味著需要更多的準備時間,也需要在距離重慶更遠的地方建立一連串的營地和前進基地——大片的人區意味著明軍的機動同樣深受影響。
「浙軍恐怕還不太熟悉四川的地理,以為這一仗會很輕鬆。讓他們鍛煉一下,這可是個好機會。」李星漢苦笑了一聲。
現在鄧名手中的三萬男丁,其中擁有盔甲的不過四分之一而已,雖然有在湖北黃州的一番鍛煉,但訓練和實戰經驗依舊缺乏。重慶的清軍實力雄厚,明軍沒有壓倒性的優勢,若是不小心,甚至會有戰敗的可能。
「必須要等靖國公抵達后,再一起出發。」周開荒大聲說出了他的看法。
就算加上了奉節的守軍,明軍依舊不敢說穩操勝劵。但如果袁宗第帶一部分兵力趕到奉節與鄧名會師的話,明軍的戰兵至少會有一萬兩千,即使去重慶挑戰五千清軍披甲兵,也不會有什麼大危險。
「就算立刻派人去靖國公那裡,然後靖國公聞訊馬上出發,也要二十天到一個月的時間吧?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我們要先拿下萬縣,然後運輸部隊和輜重,水路並進向重慶進發。越是靠近重慶,就越需要防備清軍的反擊,行軍速度也會變慢很多;這時重慶的敵軍肯定已經得到警報,李國英手中現在有這麼多船,很可能立刻派來一支援軍,那麼重慶一戰就會曠日持久。」鄧名掰著手指頭算著。若是一定要先攻下重慶的話,那論如何也來不及去增援成都:「清軍不會把重慶的士兵再千辛萬苦地運回保寧,從廣元出發攻打劍閣的肯定是另外一支清軍。這對李國英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只要在廣元儲備好輜重,再從甘陝調撥一支綠營過來就行了,他們隨時可能出發。」
「既然高明瞻打聽過,那他很可能會是此戰的主將。」任堂提醒鄧名道。
「說得不錯。李國英是川陝總督,坐鎮保寧有助於他方便地從陝西抽調部隊,他未必肯到處瞎跑;高明瞻是四川巡撫,這件事按說好像應該由他負責。」剛才朴煩已經報告過,高明瞻是半個月前離開的萬縣,鄧名道:「算算日子,他已經早回到保寧了。他向李國英彙報完事情后,等綠營和物資在廣元集合好了,就該出發了,大概也就是這半個月內的事情了。」
「沒想到韃子居然還有力量兵分兩路,我們必須立刻向都府發出警報。」李星漢叫道。
自從清軍奪取重慶后,成都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東面,認為清軍從重慶方向來犯的可能性比較大。這種警戒本來沒有什麼太大的意義,要是清軍真的發起進攻的話,成都靠自身的實力幾乎不可能抵抗。但當鄧名從四川行都司返回后,因為與西營馮雙禮結成了同盟,劉曜覺得成都周圍的形勢獲得了極大的好轉,必要時可以向馮雙禮求救兵。
目前劉曜和楊有才依舊認為重慶是最危險的方向,都府和嘉定州明軍的注意力現在都集中在重慶府這邊,對北面反倒有些疏忽了。劉曜更認為,如果重慶清軍要西進的話,他不但可以事先得到警報向馮雙禮求援,奉節方面也不會坐視不理,因此成都還是挺安全的。
「嗯,恐怕要等到江油失守,都府才會發現清軍南下。等他們知道這支清兵的人數至少上萬后,再求救也來不及了。」鄧名知道,成都最大的問題是實力太薄弱,注意力放在東面就顧不了北面,整個城裡都養不起幾頭驛馬,更不用提建立偵查網或是驛站系統了。
就算成都發出警報,也不敢說建昌的救兵就能夠及時趕到,大雪山那邊的道路可是不好走,再說建昌也未必能夠及時做出反應。
「還是我親自去一趟都府吧。」思來想去,鄧名覺得最好還是自己馬上走一趟。萬一成都遇險,鄧名覺得自己的名氣也能起到安撫人心的作用;若是得知鄧名親自趕去成都,建昌方面大概會意識到情況緊急,或許能及時地派出援軍:「你們都跟著我去吧。」
至於去建昌報信的人選,衛士們誰都不願意去,覺得不但要多跑很長的冤枉路,而且還沒有什麼機會立功。在周開荒的提議下,大家一致舉趙天霸去當這個使者,理由就是他是西營的人,與馮雙禮、狄三喜他們好說話。
但趙天霸死活不答應,爭辯說他去只會更壞,和馮雙禮他們當場打起來都有可能。見趙天霸反應如此激烈,理由也是冠冕堂皇,鄧名自然不好勉強他去,最後只好從奉節另外找了幾個騎手,讓他們立刻趕去建昌,替成都請求援兵。
不過清軍到底會不會出兵還是個未知數,進攻的時間也完全不確定,說到底這都是建立在熊蘭的情報基礎上,因此鄧名也不好要求馮雙禮緊急動員,只讓他根據情況,派一隊精兵到成都協助鄧名、劉曜和楊有才守城即可。
派出了使者后,鄧名就趕去見文安之,報告了自己新得到的消息,以及自己馬上就要動身去成都的決定。
「這個熊蘭說的話可信么?」文安之顯然對這個情報持懷疑態度,對熊蘭的人品更是一點信心也沒有:「從廣元出兵,這麼遠的事居然還讓他打探到了?還專門派人躲在附近,等你一回來就報告。」[
「末將覺得還是可信的。如果這是李國英的計謀的話,末將覺得他們就不會提到劍閣、江油,而是哄騙我們說重慶的兵力薄弱,清軍已經沿著長江進攻川西去了,這樣誘使我們輕兵冒進攻打重慶。至於熊蘭打探到這件事,其實也不奇怪。高明瞻可能也就是隨口問問,要是萬縣守軍中正好有川西人,他就順手捎走了。他沒有想到熊蘭一心要反正,更全神貫注地盯著他的一言一行。」鄧名解釋完畢后,就替熊蘭向文安之求情道:「熊千總這次雖然又投敵了,可是他確實沒有傷害到我們的人,而且還偵查到敵情,立下這樣的大功勞。以末將之見,就再饒他一次吧。」
「你都答應了,我還能說什麼?」文安之不滿地說道:「下次你要是真心實意地想替人求情,就不要先答應下來,然後再來與老夫講;而是要先與老夫說,等老夫准許了再去答應他。」
「督師指點的是,末將知錯了。」
……
從奉節的好馬之中挑出來六十幾匹,鄧名帶著二十名衛士和朴煩乘上船隻,幾百名士兵也一起登上船隻向上游進發。上次去川西的時候,鄧名等人一直乘船直達長壽,然後再下船奔赴成都,但這次有萬縣擋著,鄧名要想去長壽就需要先解決萬縣的問題。
雲陽眼下已經重新控制在明軍的手中,留守的清軍哨探見到明軍的先頭偵查部隊后就立刻撤退。抵達雲陽后,鄧名就帶兵下船休息,交給朴煩一匹快馬,讓他立刻返回萬縣報告熊蘭。
「為何先生不讓熊蘭詐敗,然後混進重慶去?」穆潭問道。在路上他向鄧名提出這個建議,但被鄧名當著朴煩的面否決了。
「重慶的清軍兵馬眾多,他混進去也不一定有用。而且,第一他可能會被識破,第二就算沒有被識破,清軍也可能把他殺了以儆效尤。熊千總沒有幾個手下,又因為是妾生子,人人都看不起他,我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大。」鄧名答道。
「是有些危險,但這也由不得他啊,他罪過那麼大,讓他將功贖罪,他敢不答應么?」穆潭有些奇怪地說道:「試試看總沒有什麼壞處。」
「對我們來說是壞處不大,但對熊蘭的壞處就很大了。他之所以再次投降我們,就是因為他知道我會給他留一條活路。」鄧名搖搖頭:「若是他覺得活命的機會不大,說不定就一狠心,跟著虜廷干到底了。」
在朴煩到達的當夜,熊蘭突然發難,把王明德留在萬縣的一千多清軍士兵一網打盡。這些留守的清軍士兵對熊蘭的過往也有所耳聞,知道他在投降清軍以前,把不肯投降的明軍都放走了,還當眾宣布他篤信什麼「人各有志」的格言——這更證明了熊蘭是個草包,連殺人的膽子都沒有。和這些清軍相處時,熊蘭親口承認了這些事,不但自稱心腸軟,還說自己信佛,不願殺生。
得知雲陽失守后,王明德的手下覺得熊蘭這個草包未必有膽子第三次投降鄧名,卻沒有想到熊蘭翻臉不認人,動手的速度如此迅速。而且下手穩准狠,根本沒給清軍任何反抗的機會。
「熊賊,你不是說人各有志么?」幾個王明德的軍官被五花大綁地押去地牢,路上絕望地高喊著。
熊蘭的師爺秦修采站在旁邊,聽到呼喊聲后不由得冷笑一聲。在他的記憶里,這般手段才是熊千總的本色。只要熊蘭不殺鄧名的人,將來鄧名也不會殺熊蘭;但如果是跟高明瞻和王明德打交道,放了這些軍官又有什麼意義?
「把韃子統統都關起來,不許給他們飯吃。」秦修采威風凜凜地傳達熊蘭的命令:「可是不要殺他們,等鄧先生來了再處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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