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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節 衝突(下)

  捕快賈振南也是歸安縣人,世世代代都在公門裡吃飯,和其他的捕快一樣,平素里對庄允城、朱佑明這樣的縉紳雖然很尊敬,但並沒有太多的來往。而作為一個不重要的小捕快,莊家和朱家打探消息的時候也沒有收買到賈振南頭上,因此今天他和其他捕快都是滿心歡喜地來捉拿庄允城兄弟、父子歸案的。以前見到莊家的老爺、少爺肯定要低三下四地問好,對方也會愛答不理,但今天這種情況下,對方的家人肯定要給每個捕快都塞上一個厚厚的紅包,拜託他們對入獄的老爺另眼相看。 

  賈振南還知道這些大戶家裡的侍女和一般的農婦不同,乾乾淨淨的臉上還塗著胭脂,衣服也是五顏六色,「一會兒要好好看上幾眼,嗯,這個時候就是盯著看,對方也沒法喝罵、打人了。」同伴去叫門的時候,賈振南一邊在後面跟著吆喝,一邊在心裡盤算著這個念頭。然後就看到整排的庄丁從牆頭上冒出來,接著是一個看上去類似山大王的傢伙大喝了一聲。 

  「瞄準?他們拿著的是弓箭嗎?」聽到那聲喊叫后,賈振南茫然地看了牆上的那些庄丁一眼,他們手裡拿著的東西好像是熟鐵棍。不要說賈振南糊塗,就是帶隊的捕頭也不認識燧發槍,捕頭倒是感覺他看到的東西好像有點類似鳥銃,不過前面的槍管要比鳥銃長得多——如果那是槍管的話,因為明顯沒有點燃的火繩,縮影應該不是鳥銃。捕頭懷疑還是加了木托,長得有點類似鳥銃的熟鐵棍。 

  今天賈振南等捕快除了帶鐵鏈、鐵索外,剩下的拿的都是水火棍,而捕頭、副捕頭手裡拿著的都是鐵尺,如果壯丁人手一根熟鐵棍抵抗的話,那武器上捕快方並不佔優。只是按理說對方不敢有拘捕的心思,畢竟縣裡還是有綠營駐軍的,那些軍隊有長槍、鋼刀,還有盔甲和馬匹,拿著熟鐵棍的壯丁就算能把衙役打跑,又如何能頂得住軍隊的進攻? 

  不過還不等賈振南理清這些念頭,那個「山大王」就又發出一聲大喝,之所以懷疑鄭堯君是山大王,是因為賈振南覺得對方身上好像有一股悍匪才有的殺氣——面沖衙役的時候全無畏懼,反倒像是看到獵物的老虎。 

  領隊的捕頭一頭栽倒在地,密集的槍聲過後,三十多個捕快已經躺倒了大半,這時第二批壯丁又爬上了牆頭,繼續向門前的衙役們射擊。賈振南呆若木雞地站著,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鉛彈呼嘯著在他耳邊飛過,同伴們也都木然地站在血泊中,直到被鉛彈擊中時才會發出一聲慘叫,倒在地上抽搐。 

  …… 

  備戰的一百多個壯丁先後有八十人分成兩排上牆射擊,第三波上去的人沒有繼續開槍,而是用槍指著門前,指揮這批庄丁的是庄允城的兒子庄廷鉞,在鄧名的前世他和叔叔、弟弟都被清廷凌遲處死。現在庄廷鉞一面保持戒備,一邊回頭沖著庄內喊道:「鄭軍士,還剩一個站著的,怎麼辦?打死他么?」 

  談判專家鄭堯君沒有回答,而是望向了庄允城。 

  「留一個吧。」庄允城發出一聲苦笑,事到如今也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雖然他早就有了拘捕的計劃和打算,但最後幫他下定決心的還是鄭堯君的第一槍:「把受傷的都抬進來,這都是歸安縣的人,還是要設法救他們一命的。」 

  裝填好武器后,莊家的庄丁又回到了牆上,他們都目光複雜地看著門前那最後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雖然知道手中的武器威力很大,這一個多月不斷的練習讓每個庄丁都明白他們的步槍是遠勝大刀、長槍的殺人利器,不過在今天之前,庄丁的步槍從來沒有瞄準過活人,稻草和木頭人打得再多,也比不上第一次用步槍向人射擊時的震撼。 

  庄門被兩個背著槍的庄丁用力地推開,看到大門前橫七豎八的遍地死傷后,從來沒有參觀過燧發步槍操練的朱佑明也是目瞪口呆,盯著那殺戮場對庄允城喃喃說道:「小四十個捕快,這就殺光了?這有半柱香嗎?」 

  肯定沒有,也就是幾個呼吸,第一排開槍後下牆裝填,第二排上牆開火,戰鬥就結束了,第三排上去的庄丁面前就剩一個敵人還是站著的了。 

  一半的捕快倒在地上一動不動,大地貪婪地吮吸著他們的血液,還有一些抱著受傷的腿腳,在地上翻滾,高呼著「救命」或是「饒命」。而最後一個站在那裡的捕快,依舊挺著胸膛,他手中的水火棍豎得筆直,朝著莊家的大門昂然而立。 

  看到大門打開的時候,賈振南試圖高喊一聲,但他只發出了一聲含混的嗚咽聲,不但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就是肩膀和手臂都完全僵硬了。這麼多的人,一眨眼就死光了啊,賈振南看到周圍的牆頭上,無數庄丁用「熟鐵棍」指著自己,讓他一動都不敢動,也根本動不了,在大氣都不敢偷一口的同時,賈振南的手指也松不開了,都忘記了應該先把水火棍扔下以示無害。 

  打開門的庄丁沒有走出來,而是默默地站在門邊看著賈振南,剛才那個露了一面的山賊頭目獨自走了出來。當對方邁出庄門的時候,賈振南才醒悟過來,他把水火棍拋了出去,趴到在地:「好漢饒命!」 

  「我不是什麼好漢。」鄭堯君搖了搖頭,誠懇地說道:「庄老先生是被冤枉的,他想請這位大哥回縣裡帶個話,那本書不是反書,庄老先生敢請縣尊明察。」 

  說完這句話后,鄭堯君沒有繼續往下說,而是回頭望著門內,等待一個人的最後決定。 

  「還有我。」片刻后,朱佑明的喊聲從門裡傳了出來,看到莊家的自衛能力后,朱佑明終於也走上了殺官造反的不歸路,他本來琢磨著偷帶一包毒藥進去,如果見勢不妙就自殺——鄧名的前世朱佑明就是這麼乾的。但這次,朱佑明選擇了完全不同的一條路。 

  聽到這聲后,談判專家回過頭,再次朝向賈振南:「朱佑明朱大官人說,那本書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也是被冤枉的,這點也想請縣尊明察。」 

  …… 

  賈振南回到歸安縣后,在推官李煥面前一邊哆嗦,一邊把庄允城和朱佑明的話帶到,李煥楞了半響竟是沒能說出話來。 

  聽完全部的敘述后,李煥第一個反應竟然不是震怒,而是欽佩,總督衙門的命令非常曖昧,還要歸安縣的官員在這樁大逆案中「戴罪立功」,收押的案犯也不許關押在本地或是湖州,而是要押送到省城杭州。既然不許扣在縣裡或是府里,那就說明府縣都可能被追究罪責,現在府縣都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一般,不知道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畢竟這兩年來,莊家的銀子他們都受過了,但按說省里也受過了啊,連住房八旗的將軍都受了,鄰省的提督梁化鳳還公開在東南官場為莊家撐腰,放出過話說這本書根本不算事。 

  李煥他們雖然知道大事不好,但全然生不出抵抗的念頭來,聽說莊家和朱家居然敢拒捕后,他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好漢!」 

  不過這個敬佩之意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就是正常的勃然大怒了,莊家的舉動是對縣裡的蔑視,也包含著看不起知府、推官、縣令這些外來戶的意思,更會導致此案無法收場。和縣令簡單商議后,奉命來拿人的李煥就下令召集綠營,點齊兵馬去莊家拿人。 

  「用不用報告府里?」 

  「不用了。」李煥答道,縣令的擔憂在他看來不值一提,朱佑明和庄允城大概都能動員起來幾百個庄丁,對付他們用不著動員湖州府統轄的參將營兵。 

  「莊家不知道從哪裡搞來些三眼。」聽過賈振南的描述后,對火器有所了解的李煥做出了判斷,沒有火光應該不是鳥銃,而且鳥銃那東西不但難得,就是士兵都難以掌握,所以肯定是三眼沒錯:「三眼對付衙役很有效,但綠營兵只要舉盾、披甲,就沒什麼用了。」 

  李煥的說法得到了綠營軍官的贊同,軍官覺得莊家的三眼不會太多,能有個十桿就不錯了。賈振南那個被嚇破膽的年輕捕快的話根本不能當真,要是聽他的話,那莊家手裡拿著的根本不是火銃,而是雷公的霹靂。不過就算莊家的三眼火銃再多上幾條,綠營軍官覺得也不是大事,因為對方說到底還是庄丁,出動軍隊去攻打一個財主的莊園,綠營從上到西都充滿著必勝的信念。命令發出后,綠營官兵就歡聲雷動,現在從上到下想的都是如何衝進莊家撈一筆銀子,再搶個漂亮丫頭走,靠著少量三眼是根本無法阻擋這樣士氣如虹的強軍的。 

  「本來還能讓家人多活幾天,這又是何必呢?」李煥看著綠營興沖沖地離城時,在心裡嘲諷莊家道,自從他知道總督衙門要他把莊家人和其他犯人都送去杭州的軍營看押后,就知道這次的案犯都是在劫難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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