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嫮目宜笑,娥眉曼只。
顧韶聞言哈哈大笑,拈鬚對身側的宋緣道:「怎麼樣?我說你這女兒是個聰慧的,沒說錯吧?」
宋緣雖然不喜歡長女,但顧韶素來視他如子侄,這會不好不答:「叔父的眼力,什麼時候錯過?」
「你既然覺得我眼力好,那我方才跟你說的話,可得往心裡去才是!」顧韶說著接過宋緣遞上的茶水呷了口,放回案上,卻起了身,「我先出去轉轉。」
這顯然是打算讓他們父女單獨說會話。
宋宜笑聞聲微微變色,是立刻想起了當年被騙到宋家別院去的經歷——顧韶察覺到她神情剎那間的變化,只道她心中芥蒂極深,連父女私下一晤也不願意,走到門口時又站住,溫言道:「孩子,冤家宜解不宜結,何況嫡親父女之間,血脈難斷,你說是么?」
「……遵叔公之命!」宋宜笑看著他滿眼誠摯,心中卻只覺諷刺:一個自承她叔公,一個是她親爹,場面上,有她說不的餘地么?
她心裡十分不痛快,所以顧韶離開后,只垂手恭立,不肯作聲。
室中沉寂了片刻,到底宋緣更重視顧韶的話,開口道:「你可取了字?」
「回爹的話:出閣之前,娘給我取字『善窈』。」宋宜笑有點好笑的回答,作為親爹,到現在連女兒的字都不知道,她都不曉得宋緣這麼問,到底是想和解,還是提醒自己的不受重視?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宋緣微微皺眉,道,「這字——直白了點,最主要的是不夠莊重,不是大家閨秀該有的體統!韋氏也算粗通詩文,怎麼會犯這樣的忌諱?」
宋宜笑面無表情道:「爹是狀元出身,自然才高八斗!娘雖然粗通詩文,又怎麼能跟爹比呢?何況娘當時身懷六甲,精神非常不濟,替我操這個心,我已經很慚愧了。再者,女子的字,原也沒幾個人知道,哪有那麼要緊?」
宋緣聞言默然片刻,才道:「你原本不叫宜笑的。」
見女兒抿著唇不接話,他又頓了會,方繼續道,「『二月飲酒採桑津,宜男草生蘭笑人』,你生於二月,你祖母盼孫心切,聞說是女孩兒,原想叫你『宜男』。韋氏聽了之後非常不高興,說什麼也不肯——我兩邊勸和,折騰了大半年,才給你改名『宜笑』。」
他嗓音有點沙啞,「『嫮(hu四聲)目宜笑,娥眉曼只』的『宜笑』。當時韋氏說,你及笄后,字『嫮姬』,或者『莫愁』。不想……」
宋宜笑聽得出來,他說「韋氏」時,看似疏遠冷淡的稱呼下,是極力壓抑的愛恨交織,卻生不起絲毫同情與憐憫,只想冷笑:既然到現在,都做不到徹底的怨恨韋夢盈,為什麼對她這個流淌著兩人血脈的親生女兒,竟吝嗇到不肯給予絲毫的關心與維護?
她懶得再聽宋緣回憶下去,語氣平平淡淡道:「那麼久的事情,誰還記得呢?畢竟,娘如今貴為王妃,弟弟妹妹們又還小,實在忙得很!」
「我知道你不想再與宋家有瓜葛。」宋緣聞言,直直看了她片刻,才轉開視線,轉眼已恢復到一貫的冷漠,「其實我也不想看到你——你無論長相還是性情為人,都太像韋氏,實非我所喜!但顧叔父於我宋家有大恩,他希望我們父女和解,我不想叫他失望,這才命人喊了你來。」
宋宜笑暗想:「你早點開門見山不好嗎?」
她掠了把鬢髮,嫣然道:「爹這話說的可真傷我心,我可一直對爹爹恭敬有加從來不敢怠慢的,還要怎麼和解呢?」
「我宋家雖然跟以前比,敗落得不成樣子了。但祖上所傳產業,倒也還有些。」宋緣知道雙方心結極深,宋宜笑又不是什麼天真沒城府的小女孩兒了,所以也不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只道,「當年韋家替你要走的妝奩,不過是宋家嫡女出閣的常例。你若願意此後常與宋家來往,我可將現在的產業劃成四份,許你一份!」
四份,那就是宋宜笑、宋宜寶,以及新落地的雙生子,四個孩子各一份了?
而宋宜笑出閣時已經拿了份嫁妝,這麼算,她這個嫡長女拿得最多——但宋緣話里的意思,她要不答應,這一份就與她沒有關係,全是她異母弟弟妹妹的了!
宋宜笑怒極反笑:「爹可把我想得也太眼皮子淺了!且不說宋家早先給我的嫁妝,已經夠我吃喝不愁一輩子。我如今貴為國夫人,夫君乃長公主愛子,又視我如珠如寶,豈會缺了富貴?」
宋緣倒也沒指望拿錢就能籠絡住她,聞言淡淡道:「太子現在有多禮遇顧叔父你是知道的,你那夫婿一直跟著太子,現在有這麼個叫顧叔父滿意的機會,你若放過了,卻不知道你那夫婿是否會繼續待你如珠如寶,還是怨你不識大體?」
「看來爹爹真是當我一直沒長大呢?」宋宜笑笑出了聲,「如今是叔公授意爹您跟女兒恢復走動,可不是我夫君求著叔公認我這個侄孫女兒!爹卻說得好像我們夫婦不求著叔公就沒法過日子一樣——容我提醒爹一句:我今年十五,不是五歲!」
宋緣又沉默了片刻,想說什麼又住了口,索性直問:「那麼你想要什麼呢?」
「我有什麼好要的?」宋宜笑卻詫異反問,「我早就是簡家人了,想要什麼應該跟我夫君開口去,又怎麼還指望著宋家?」
說到這裡諷刺一笑,「再說,現在有什麼是簡家給不了而宋家能給我的?」
宋緣覺得跟她沒法談下去了,擺了擺手:「你在這裡等著!」
說完拂袖而去——想也知道,肯定是去找顧韶了。
「這位顧公那麼大名氣,不想卻也有天真的時候!」宋宜笑看著他背影,暗自冷哼,「居然覺得讓爹私下給我說點前塵往事,我們父女就能冰釋前嫌?他這是當我胸懷磊落光風霽月,還是當我呆傻可欺蠢笨無比?」
不過——
相比顧韶費這功夫勸和的原因,她倒是更好奇,顧韶勸和的籌碼?
總不可能也是拿銀子砸她吧?
片刻后,顧韶果然單獨折了回來,對於宋緣的失敗,他似乎並不意外,至少他暗示一切盡在他的預料之中:「有道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們父女之間的恩怨不是一天兩天可以化解的。我勸你爹私下與你談一談,也只是想叫你知道:雖然你娘改嫁之後,宋家就一直對不起你,但至少你出生時,你爹是真心喜歡你的。」
不然,素來孝順的宋緣不會逆著龐氏的意思,將她的名字從「宜男」改成「宜笑」。
從韋夢盈當時建議的字「嫮姬」、「莫愁」來看,他們既盼望長女能成長為一個美人,也希望她笑口常開,無憂無慮。
「但那又怎麼樣了?」宋宜笑只平淡的聽著,暗想,「連娘都忘記曾經擬好的這兩個字了,難道我還要念念不忘不成?」
看出她的不以為然,顧韶也不生氣,只道:「你可能不知道:江南堂這一脈,自古以來常出情種,只是基本都不落好,往往害人害己不說,連帶膝下兒女也要受到牽累!當初我在江南,才聽到消息說你娘改嫁去了衡山王府,就知道事情不好了!」
「我說這話也不是替你爹開脫,叫你必須體諒他。」顧韶端起茶碗呷了口,溫言續道,「實際上我是很不贊成他這樣的,有道是大丈夫何患無妻,何況你前一個繼母柳氏不提,如今這盧氏,我說句實話:卻比你娘更適合做你爹的妻子!」
他強調,「倘若你爹最初喜歡的是盧氏,一家人之間絕不會鬧到現在這地步!」
宋宜笑心想那是當然,盧氏一看就是真正溫馴聽話的那種賢惠人,她要是生不齣兒子,龐氏說讓兒子納妾,她肯定哭一場之後去操辦納妾禮——自己那親娘韋夢盈十年無子都沒點過這個頭呢!
但龐氏母子何德何能,什麼事兒都要依著他們的心思來?
「我跟你講這些,只是希望你不要學你爹!」宋宜笑正沉思之間,猛然聽到顧韶這麼說,不由愕然:「我學我爹?!」
怎麼可能——宋緣還說她從容貌到性情全部像了韋夢盈呢!
她哪裡像她爹了?!
至少她絕對做不出來把對丈夫的怨恨遷怒到孩子身上的事兒!
但顧韶輕描淡寫一句:「心知肚明,卻困於情!」
卻讓她倏地眯起眼,片刻后,笑了:「叔公慧眼如炬,難道看妾身竟是這樣小氣的人嗎?雖然妾身與爹之間確實頗有芥蒂,不可能像尋常父女那樣親密。但也不至於因為叔公一直以來照拂爹爹,就遷怒於您,不肯接受您的好意呵!」
她提醒,「前兩日陪鍾陵郡王出城迎接您的人里,可就有妾身的夫婿,燕國公簡虛白呢?」
——顧韶說宋緣「心知肚明,卻困於情」,看似指宋緣明知道女兒無辜,卻因為陷入對韋夢盈的愛恨之中無法自拔,所以遷怒於女兒,對宋宜笑百般苛刻;實際上他用這八個字勸宋宜笑,卻是在提醒宋宜笑,不要因為私人感情,拒絕自己遞出的橄欖枝!
宋宜笑所以奇怪:她是不喜歡顧韶多管閑事,但也沒打算跟這位翻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