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戰爭的創傷
辦理過福伯、楊安的後事,林家小院仍然沉浸在淡淡的憂傷之中。
拂曉,李桂花已經早早地起床洗漱,這是這個勤勞的婦人早已形成的習慣。這一刻,是她沒有一如既往地端起那個針線籮去納千層底的布鞋。她拿著一塊幹淨的絨布頭,擦拭著那個彈痕累累的醫藥箱。
一邊擦拭,一邊想象著兒子身著軍服的模樣,想象著這個醫藥箱跟著兒子在槍林彈雨裏穿行。她的手輕輕撫摸過一個個彈孔,輕聲數著:“一、二、三、四、五、六。”
這時,她看到醫藥箱上竟然有六個彈孔。她的雙手托起醫藥箱,在眼前旋轉著,透過一個個對眼穿的彈孔,看著屋外的光亮思索著,這才發現在兒子犧牲之前,他已經至少躲過了三次飛來的子彈。她不知道還有多少子彈像這三顆子彈一樣從兒子身旁飛過,便是一看到這三顆子彈穿過的彈孔,她就覺得後背發寒。
看著那一道道彈片留下的劃痕,她知道楊安也一樣躲過了多少次受傷的機會。聽小荷講,楊安的班長說在他犧牲之前並不曾受傷,李桂花一聲長歎:“哎——,要是真的受傷了還好,下來治傷,怕是不會就這麽給小鬼子包圍了,也不會就這麽死了,這麽個大活人就不會沒了。”
李桂花撫摸著手中的醫藥箱,內心泛起了深深的失落。
林小荷早已來到楊安的臥室門口,正準備喊“大媽”,卻聽到了大媽失落的長歎。看著大媽手裏拿著一塊絨布頭撫摸著醫藥箱,林小荷感覺心裏一陣痛楚。楊安出走後,今年海棠門旁金銀花開的時節,她才真正理解楊安少年失怙的悲傷,也正是從那時起真正理解楊安擦拭那把鑿子的原因。這個醫藥箱早已被擦拭得幹幹淨淨,大媽她這是和當初楊安擦拭鑿子一樣,是在撫摸著內心的創傷。
老年喪子,這可不是一般的心靈創傷。這個戰爭的重創,足以擊垮一個母親的內心,但是李桂花這個苦命的婦人在那一夜挺過來了。即使挺過來了,但那一份傷痛將永遠鐫刻在她的記憶之中與內心深處。
看著大媽白發勝雪,林小荷感同身受,心如刀割,眼睛裏頃刻濕潤起來。她咬了咬嘴唇,輕輕地拭去眼中的濕潤,露出了親切的笑容,輕聲喊道:“大媽!”
“喲,小荷,什麽時候過來的,看,大媽這都沒有留意。”李桂花放下手中的醫藥箱和布頭,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容。
林小荷看到這笑容,內心又是針紮一般的刺痛,強掩著內心的疼痛說道:“大媽,我把這個拿了過來。”
林小荷手中拿著兩個玻璃鏡框,一個鏡框裏夾著楊安這次到上海和福伯、林小誠、趙劍眉、林小荷、林海的合影,一個鏡框夾著那份《陣亡官兵乙種證明書》。《陣亡官兵乙種證明書》比鏡框略小,林小荷在文書後麵襯了一張淺黃色的灑金宣紙,在鏡框的左上角,還夾著楊安這次到上海的單人照片。
李桂花看著《陣亡官兵乙種證明書》和楊安的照片,輕聲說道:“哎——,小荷想得真是周到。”
看著大媽手中的鏡框,林小荷內心一聲歎息,沒有想到楊安的照片也和福伯的一樣都成了遺像。
早飯後,餘媽收拾好桌子,給大家倒了茶水,便離開了客廳。
林老爺子喊住了準備回房的李桂花,說道:“桂花,有兩件非常重要事情還要一起商量商量。”
“他爺爺,什麽事情?”
“小誠,第一件事情你先說說。”
“大媽,楊安犧牲了,第十一師派了一個軍官一個士兵送陣亡證明,留下了二十塊大洋的撫恤金。其實,士兵犧牲的撫恤金是十塊大洋,第十一師的彭善師長覺得沒有保護好楊安,對不起老部下的托付,又另外自己拿了十塊大洋。想到楊安也沒了,我們也沒有過多地推辭,便收了起來。”
說罷,林小誠拿出一塊布包著的大洋打開放在桌上,接著說道:“楊安在上海的時候,殺了池田,也就是以前來過我們家的池先生,掃除了一個日本特務窩點,繳獲了一批槍支、金條還有兩套房子,槍支、房子都給張一浦的軍統收回。當時,楊安說繳獲的錢財,一半用來買西藥捐給上海的醫院用於醫治國軍士兵,這批錢還剩下一點,在我嶽父那裏,等美國朋友有藥了,再買藥送給醫院。另外一半,我帶回來了。這些錢財,都留給大媽用於養老。”
說罷,林小誠又拿出一個包袱打開,露出三十多個小黃魚,還有兩百多塊銀元。
李桂花從來沒有看到這麽錢財,也不知道一條小黃魚在當下值多少錢,但她知道那二百多銀元已經是一筆巨款,更不用說這些黃金。
李桂花笑道:“哎——,我一個婦道人家,都這個年歲了,還不知道有幾年的活頭,哪裏用得了這麽多錢。我們娘倆真的要好好謝謝林家收留,楊安上這麽好的學,我們也是吃住都是林家的,還是林修兄弟收著吧,這也是楊安的想法。”
“嗨!桂花,你這是說哪裏的話,木匠連命都給了林家,我們早就是一家人,何來這個說法。”
“這也要多謝林家的收留,木匠死的不虧。”
“好了,桂花,這些錢你還是先收著吧,來日方長。”
“他爺爺、奶奶,您們看這樣行不行。這二十塊大洋我先收著,其他的錢就按楊安的想法,留給林家發展中醫。安兒沒有跟爺爺學中醫,他的內心有一份虧欠,這也是他為什麽這樣安排的原因。聽福伯說,現在中醫都很困難,我們林家也不例外。這,這也是楊安最後的心意!”
說著說著,李桂花竟然又哽咽起來。
“桂花姐,你還是收著吧!現在國家打仗,也不用這錢來發展祖傳的中醫,我看也就這樣了。桂花姐,還是收著吧!”林修說著,便把桌上的錢推到李桂花麵前。
“兄弟,我平時賣鞋的錢已經有了不少零錢,逢年過節什麽的,還有老爺子、老太太給的錢,這幾年我都放著呢。原來,你們和學校都說楊安會念書,以後會到鎮江和南京念大學,我還盼著楊安到鎮江和南京用這錢。現在,哎--,也用不著了,用不著了。”
說到這裏,李桂花語氣裏都是遺憾與悲傷,抬起手輕輕地拭去眼角的淚水。眼角的淚水抹去了,但是這戰爭的創傷卻永遠抹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