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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小魚和小炮

  天府廣場距離華西醫院不過三公里遠。


  顧小魚覺得,這區區三公里路,這地鐵上短暫的二十分鐘,好像比她度過的二十年還要漫長。


  過去的很多記憶早已模糊在年月里,可是顧小魚記得的,有關唐小炮的朝朝暮暮都刻骨銘心。


  兩人雖說是從小一起長大,但其實在兩三歲的時候,唐家拓展海外商業,小炮也跟著父母去了美國。直到八歲那年,唐爺爺過世,一家三口又才折返蓉城。


  你說兩三歲的小孩子能有多強的記憶?唐小炮總說她的身影影影綽綽,可顧小魚全然不記得。就算記得,兩三歲的年紀未免也太稚嫩,沒有自我辨別能力,那樣的友誼和記憶都算不得牢靠。


  直到八歲那年,顧小魚隨爸媽一起去唐家拜訪,那才是兩人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見面」。


  那時候的唐小炮不知是水土不服,還是思鄉心切,雖然在美國吃了三年火雞肉,卻又黑又瘦,跟營養不良似得,在一堆肥頭大耳的公子哥、嬌嫩欲滴的大小姐面前,顯得尤為刺眼。


  她還不太會說中文,卻能流利地道地講一口美式英語。她還不太懂蓉城本地的民風民俗,卻能在畫展上滔滔不絕地介紹起梵高的大作。


  附近的小孩子都暗裡嘲笑她窮顯擺,一旦有遊戲或者活動,總愛將她孤立。


  顧小魚倒是因為父母的關係,經常與她見面。可唐小炮性格靦腆,膽小又害羞,不太跟她說話。兩人沒什麼交流,更別談什麼深刻的友誼了,直到那一天,附近的小孩子們決定一起玩捉迷藏,要帶上唐小炮一起。


  蓉城方言里,捉迷藏又叫「貓抓耗子」,抓人的是貓,被抓的是耗子。


  貓抓耗子,看似吃虧的耗子。可《湯姆和傑瑞》里,哪一次,吃虧的傑瑞了?


  明面上說是要玩遊戲,捉迷藏,可事實上,一伙人暗中作弊,商量著要整唐小炮。


  地點選在遠離家的陌生場所,美其名約「刺激」。帶頭的小子把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先商量好了在分配角色的「黑白配」里清一色出白板,勢必要唐小炮當「貓」。等她成了「貓」,在閉上眼睛等待耗子們藏起來的時間裡,大家都跑回家,瞧她一個人晚回家,因為門禁被家裡人收拾。


  不等顧小魚提出異議,另一個姑娘已經去把興高采烈,毫無防備的唐小炮叫來了。


  欺負人的事,顧小魚從來不肯干。


  既然當面提出,他們不聽。在黑白配的選擇環節,顧小魚義無反顧地出了「黑板」。


  她想著即便是唐小炮不幸出了黑板,也有她作陪,一起當「貓」;倘若唐小炮有幸出了「白板」,她顧小魚來當貓,再好不過了。


  但不幸的是,所有人都像是知道她會反悔似得,顧小魚出了黑板,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出了黑板,除了唐小炮。


  黑白配,男生女生配。誰不一樣,誰就是「貓」。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顧小魚這輩子就耍賴過這一次。跟一群小孩子爭論了足足有半個多小時,終於有人鬆口,願意讓她當貓。但顧小魚回身閉眼,從一數到一百,走了沒兩步就瞧見一群人全擁在車站前,沒有一個人要認真玩遊戲,除了唐小炮。


  唐小炮真的藏起來了!

  地處偏遠,足足等了半小時才見到汽車的影子。一群人招呼她快跟著回家,可唐小炮的電話打不通,指不定還在哪個地方藏著等著她去找,語言不通又不識路,顧小魚哪能撂下不管?

  顧小魚只好按帶頭小子指的方向一直往下找,直到後來發生了噩夢的一幕,從警察局裡被領回家……


  這件事是顧小魚一生的噩夢。


  出事之後的好幾個月里,她幾乎變了個人。不愛說話,不愛出門,食慾減退,睡眠衰弱,易驚易怒易暴躁,怕人怕黑怕聲響,整個人總顯得悶悶傻傻的,與以往迥乎不同。


  小孩子沒有辨別能力,聽到什麼就學什麼,笑完了唐小炮,背里又笑她,說她是「不知道被人販子餵了什麼葯,腦子壞了,現在成瘋子了」。


  世上最窮兇惡極的惡意,莫過於無端的謾罵與指責。


  顧小魚已經不記得了,那一段伸手不見五指的荊棘之路,小小年紀的她是如何摸索著爬了出來。已然痊癒的傷口,實在是沒有必要,為了博取任何人的同情而反覆撕開。


  過去了就過去了,既然隨風飄逝,那麼飄逝即可。不用刻意捉摸,不必這般折磨自己。


  印象最為深刻的,不是她有多疼,而是那麼羞澀膽小的唐小炮,卻在別人拿石頭砸她,把她嚇哭的時候,不顧一切地為她挺身而出。


  砸來的石頭有多大,她揮過去的木棍子就有多猛。


  那般不起眼的唐小炮,在那一刻,活像一頭被逼上絕路的猴子。拿起武器齜牙舞爪起來,甚至連威風的豹子都得忌憚她三分。


  也不知她哪裡來的力氣,一棍子下去,竟然打折了帶頭小子一條胳膊。那小子的家長隨後找上了門,唐家因為這事,還賠了兩百多萬出去。


  唐家產業做得大做得強,有的是錢,不怕賠。唐爸爸財大氣粗,親自放話,下次再來,要唐小炮把兩條胳膊兩條腿兒都給他打折,唐家賠他一千萬,不礙事。


  但胳膊只有兩條,腿兒也只有兩條。都是家裡的小公主小王子,誰要去招這苦頭受?


  至此,受不得驚的顧小魚再沒受過驚。


  但顧小魚還有心病,心病久治不愈。後來顧爸爸顧媽媽被迫無奈,請來了救她的老刑警當說客。老刑警送給她一塊家傳的玉,叫她安心,既然大難不死,就要開開心心地為自己活下去。


  再後來她心病褪去,改名叫顧小魚。唐小炮一聽,也要改名字。


  她又黑又小,可她冰雪聰明,加上被算計了一次,栽了這麼大個跟斗,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有個商人的樣子了。


  她故意跑去申請要改名「小泡」,故意引導唐爸爸唐媽媽不答應「石油產業怎麼改個水字邊」,所以退而求其次,改了個火字邊「小炮」。


  她哪裡是要當小泡?她根本就是要讓那群孩子們知道,她不是什麼唐貝貝,唐家大寶貝,她是唐小炮,誰膽敢越雷池一步,誰再來欺負顧小魚,她就是能噴火的大炮,轟得對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說來好笑,不太會說中文的唐小炮學得最為順溜中文居然是一連串地道的蓉城髒話。


  一張嘴就能罵的人三天不敢出門,為此唐小炮不知道挨了多少頓毒打。可從小挨到大,沒有哪一頓毒打讓她屈服,就好像勵志重活一世,不愧於心的顧小魚絕不屈服於任何一樣。


  ……


  這零零碎碎的過往,絲絲毫毫的牽連,點點滴滴、朝朝暮暮都是她們友誼的見證啊!

  她們的友情從被算計開始,這麼多年過去,她們都是大人了,都不是能被隨便欺負的人。可生老病死,飛來橫禍,哪裡是她們的力量就可以抵擋的?


  顧小魚不可以失去唐小炮。這是她拿命交來的朋友,真真正正「生死不離」的朋友,怎麼能「江湖不見」呢?


  顧小魚不想哭,一腳踏進住院部大樓的電梯,按亮十七樓,繃緊的情緒潰於一旦。


  眼淚剛出眼眶,往他衣服上滴了一滴,江喻白突然道,「別太擔心了媳婦兒,不會很嚴重。」


  這話說得像是他知道什麼似得。


  顧小魚一驚,下意識反問:「你怎麼知道?」


  江喻白保持沉默。電梯緩緩上升,久之,他終於沉聲啟口。


  「陸開心接完電話回來,臉色發白,手也發抖,必然是出什麼大事了。李赫連我都請上,陸開心也在,不請唐小炮說不過去。唐小炮在趕來的路上,又剛回完微信消息……我猜的,多半是路上看手機出車禍了。」


  江隊長是什麼人?他早就猜到了。


  顧小魚越是心如刀絞,她這個閨蜜到底是怎麼當的,怎麼連江喻白都看出來的事情,她被蒙了眼睛,看不清呢?

  「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江喻白眸色一沉:「具體情況不清楚。」


  江隊長畢竟和陸開心唐小炮都不熟,只憑藉一些「莫須有」的猜測,貿然出口,難說不傷和氣。和氣事小,那陣子顧小魚正在忙西門音樂節的事情,讓她擔心,兩邊顧不上,那就更麻煩了。


  江喻白跟他們畢竟不熟,這種情況下只能偏心自己媳婦兒,儘可能讓她不受傷害。


  陸開心都不主動說明,兩家人串通一氣瞞著她,江喻白一個外人,你讓他怎麼開口?


  「不會很嚴重,危及性命的一定會通知你,傷得不太重才敢瞞著。」江喻白沒法開口,他能做的,只有開導她。


  顧小魚嘆了口氣:「我不是怪你不告訴我,我只是自責,小炮出了這麼大的事,我怎麼當閨蜜的,居然現在才知道……」


  華西總院,住院部十七樓,十五號。重症監護室里就只有一張床。唐小炮就在上頭躺著,鼻子里拆著氧氣管,腿上打著石膏,一動不動。


  她曾經還意氣風發地說要拆了華西醫院,可現在她自己就躺在華西的病床上,安安靜靜的,靜得都不像是她唐小炮了。


  顧小魚只瞧了一眼,鼻頭一酸,驀的又落下淚來。


  她在裡頭沉沉地睡,顧小魚在外頭靜靜地哭。


  隔著一道玻璃窗,卻像是隔著銀河。曾經兩人是那麼近,可這一刻,即便她伸手,也沒辦法摸到她的臉。


  病房裡除了她再沒有別人,正如江喻白所推斷的那樣,傷一定不太重。太重的,危及性命的,誰也不敢瞞著顧小魚。


  那時候也是顧小魚太衝動了,一聽「重症監護室」就腿軟。現在想想,這多半是唐爸爸小題大做,非給安排的。


  畢竟哪一個被推進重症監護室的病人,床頭上竟然一個監測儀器都不開的?

  親眼看見唐小炮沒出什麼大事,顧小魚心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


  可瞧著那樣的她,顧小魚心裡還是疼,疼得好像躺在那裡唐小炮,而是她自己。


  喵哥買了火鍋粉一回來,就瞧見顧小魚正對著病室哭。她哭得特別厲害,比前幾天旁屋死了人,滿屋子親戚齊上陣還兇猛。


  偏偏她哭得這麼凶,身側江隊長也不勸勸,一言不發,摟著她肩,縱容她不要命地哭。


  「……小魚你幹嘛呀,」喵哥看不下去,趕緊上前制止她。瞧這樣子恐怕也瞞不住,乾脆竹筒里倒豆子,一一說明了。


  喵哥道:「你別這樣。就是怕你把錯攬到自己身上,小炮才不讓告訴你的。你千萬別自責,這又不是你的錯。」


  話雖如此,但她怎麼能不自責呢?畢竟是因為她發了條微信,唐小炮拿起手機回她消息,這才出了車禍呀!


  顧小魚哭得說不出話來,抬頭看了看江喻白。


  江隊長會意地問起:「能不能進去?」


  喵哥一愣,後知後覺:「想進就進唄,你們不會以為她昏迷了吧?」


  兩人都不答話。江喻白沖他略一挑眉,應該是瞧出點什麼來了。不過他一定沒有開口,因為顧小魚一臉茫然,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全然是入了戲了。


  也倒是感情太深,才能這樣被蒙住了眼。


  喵哥竟無言以對:「全身多處骨折,第二天照樣下床走路的人哪能昏迷?她就是死活不肯吃醫院的飯,肚子餓得沒力氣睜眼睛,乾脆睡著減少能量消耗。」


  說著,喵哥把房門一推,使著至深至純的男低音怒吼了一句。


  「唐小炮,你的火鍋粉來了,還不快給老子滾起來!」


  喵哥一聲招呼,床上躺著的病號「跐溜」一下頓時坐了起來。


  哪裡是個奄奄一息的病號,一聽火鍋粉,兩隻眼睛都在冒綠光。


  「——火鍋粉!快給我快給我!餓死老子了!」


  「給老子陰到!唐小炮!」陸開心臉上一沉,怒不可遏,「啥子死不死的,你再給老子說一句看看的!」


  認識他這麼多年,喵哥向來是喜笑顏開,臉都沒落下過。突然一板起臉,別說是唐小炮,連跟著進門的顧小魚都給嚇得直往江喻白身後躲。


  「老子……老子差點就死了!」唐小炮弱弱地頂了一句嘴,話音一畢,立馬扯起被單蒙住了頭,藏進了被子里。


  喵哥當場給氣得跳了腳:「唐小炮你給老子把被子取下來!等會兒捂壞了!」


  「我不!」


  「取下來!」


  「不!就不!」


  「取不取!」


  「不取不取就不取!」


  「不取不給你吃火鍋粉了!」


  「……那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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