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之夜,在碧海國已有了幾分暑氣。宿過一冬的荷花池內,早不見了殘枝敗柳,取而代之的是湖風吹擺的碧葉連天。
朱芷凌披著一襲長袍來到城牆上,按值的兵士四下都散了個乾淨,只留她一人站在牆頭。不一會兒,一個矮小的身影在飛檐旁閃過,轉眼躲入了拐角的牆根下。
「銀花前來複命。」一個女童的聲音響起。
「事情可都辦妥了?」
「溫帝對殿下的提議並無異議,提婚的使節也會不日出發。」
「哦……」一切都按著計劃順利地進行著,可朱芷凌看起來臉上儘是失落。她不是對銀花辦的差事不滿,實在是今日在撫星台的收場讓她太過失望。
如此精心謀划的一堂御審,竟然不能當場定罪,而是擇日再審,倘若沛國公趁機節外生枝,想辦法營救,母親未必不會心生猶豫。陸文馳,若不能一擊必倒,那麼自己和無垠這些年的隱忍和努力皆要化成泡影。這當如何是好?
最讓她頭疼的是,該怎麼去面對趙無垠。自從母親回了來儀宮后,朱芷凌就以身體不適為由躲了起來。她害怕見他,更害怕看到他臉上失望的表情。可就算躲過了今夜,明日呢?
「柳明嫣現在何處?」
「回殿下,柳總督已回到鯤頭艦上,仍停在落霞灣。」
朱芷凌嘆了口氣。想必她也是失望之極,就算沒有南華銷金案,如此證據確鑿的國庫貪腐案,應當也能讓陸文馳陷入萬劫不復之地,哪料母親竟然聽都不聽,遞上去的奏章如同石沉大海,連個水花都不見。
按例今夜應是賜宴封賞她平定南域海賊之功的,她定是心灰意冷連太液都不想待下去,這才回了鯤頭艦吧。
「蒼梧的事,過幾日我再吩咐你去辦,今日你退下。」朱芷凌覺得太陽穴隱隱作痛,沒有力氣再去想溫帝的事。她忽然又似想起了什麼,說道:「你出流芳門后替我傳令給鐵花,陸文馳被提審之前,關押的水牢由她親自看守,不許任何人探視,尤其是沛國公!如有人非要探視,可以說鑰匙只有一把,來撫星台上找我來要便是!可聽清了?」
銀花應了一聲,消失在夜幕中。
無垠,你是不是在恨我無用?
同樣的一個晚上,有人茶飯不思,有人大快朵頤,有人愁眉不展,有人歡聲笑語。
清漣宮飛燕台上,平日冷冷清清,甚少如今日這樣燈火通明。難得妹妹說要來吃飯,朱芷潔親手做了幾道菜,端出自釀的葫蘆酒。又把宴席擺在了露台。迎著月色,晚風輕送,十分寫意。
看著面前一桌的好菜,朱芷潔不禁想起一個人來。她坐下自斟了一杯,自言自語道:「可惜你不在……」
李重延走了才八日,她已經覺得好像有八年這麼長。回想起來,他出現之前的日子過得都無知無覺,轉眼春夏秋冬就已輪了一遍。而自從他入蓬萊閣后,每日只要睜開眼,她都會精打細算著每一個時辰。
今天要做什麼點心給他吃?今天要陪他去哪裡轉轉?今天還會聽到什麼樣的惡作劇?噢……今天離他離開碧海國回蒼梧還會有幾天?
只要一想到最後一個問題,總不免垂頭喪氣一番。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不想回去。倘若他不用回去那該多好?
想到這裡朱芷潔自己都笑了,這種念頭真是痴人說夢,他是未來一國的國君,怎麼可能客居碧海不回去。
哎,人生之事十有八九不如意……可是……可是!十有八九不如意的意思,難道不是還有那麼一兩分是如意的嗎?我朱芷潔從出生到現在,就沒有什麼如過意的事。要是老天開開眼,就如我一次意,讓他能伴我左右,或者……能讓我嫁去蒼梧,與他相守待老。哪怕餘生之中所有的事都不如意了,也無不可……
玉腕輕抬,杯酒飲盡,幾乎要落下淚來。
耳邊忽然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姐姐,怎麼我們還沒來,你就先喝上啦。」抬頭一看,正是妹妹朱芷瀲。
「你說要帶人來吃飯,我就備了些酒菜,這酒是我自釀的,擔心不好,就先嘗了一杯,你怎麼悄么著地就進來了,我都沒聽見。」朱芷潔掩去了臉上的愁容,勉強笑了笑。
「是姐姐心有所想太出神啦,我們這樣三個大活人進來你都沒察覺。」朱芷瀲忽然調侃道:「是不是在想那個蒼梧……」
「妹妹!真是一開口就沒遮攔!」朱芷潔被說得紅了半邊臉,這才看到朱芷瀲的身後還跟著兩個人。
正是蘇曉塵和楊懷仁。
楊懷仁恭恭敬敬地躬身一禮:「拜見清樂公主殿下,祝殿下清喜和樂,福壽綿長。」
蘇曉塵就沒他那麼誇張了,按之前朱芷瀲的囑咐,按平輩之禮只躬了五分,但口中仍稱:「小生拜見公主殿下。」
朱芷瀲忍不住拍了一下楊懷仁,「老楊你又瘋啦?今天我們是來吃飯,又不是來祝壽,什麼福壽綿長,你下次能不能先把辭句的意思弄明白了再用啊。」
朱芷潔這次是真的被逗笑了,忙招呼道:「楊公子是多少回的熟人了,今日怎麼拘起禮來。快請入座。」又對蘇曉塵頷首一笑道:「蘇學士也請。」
並非對蘇曉塵要比楊懷仁冷淡,只是一見到蘇曉塵,就會想起他……妹妹說晚上要帶蘇曉塵一道來的時候,她便心有期待。既是太子伴讀,大約也知道不少他的事,哪怕就是聽他說幾句,也要勝過憑空的思念。可待到相見,又有些拘謹起來。許是太在意了,為了不流露出刻意的神情,反倒有些避遠。
「說起來,你這清漣宮怎麼連個通傳的人都沒有?宮女們呢?」朱芷瀲有些奇怪。
「知道你不喜人伺候左右,我就遣她們早早去睡了。咱們自己也吃得隨心一些。來,二位也請入座。」朱芷潔的安排總是這麼熨帖,讓人無可挑剔。她指了指桌上的菜道:「我們碧海國地處暑地,故而一年四季都有冷食的習慣,不知道蘇學士是否吃得慣。」
蘇曉塵從小受葉知秋的熏陶,與其他京中子弟不同,衣食住行頗為樸素。尤其是對飲食方面,更不講究。有時看書看得久了,只讓人從廚房拿兩個肉包子就當是一頓飯,哪裡在乎冷熱這些細枝末節。當下回道:「有勞殿下相問,冷食熱食我都不介意。」
「那便好那便好,只因我瞧著他……總愛吃熱的。我道是貴國的習慣。」朱芷潔話剛出口,驚覺這才幾句話便又想到他身上去了,臉上又是一紅。
朱芷瀲坐在她對面倒是沒瞧見,自己拿起酒壺斟了一杯,一看酒色與尋常酒不同,十分渾濁,還顯出淡淡的碧色,一臉得意地炫耀道:「這是我姐姐釀的葫蘆酒,你們可該嘗嘗。」說完替楊懷仁和蘇曉塵各斟了一杯。
蘇曉塵見酒色渾濁,正奇怪間。忽見杯中如雲霧翻騰,轉眼那酒水已分作兩層,上面一層澄清如水,下面一層濃稠如槳。
「上面那一層是葫蘆的瓜液,下面那一層才是酒漿。同一壺酒,斟的每一杯中瓜液與酒漿多少都略有不同,所以入口時的滋味都會與上一杯也有所不同。」朱芷瀲娓娓道來,顯然對此酒的妙處甚是清楚。她輕輕晃了晃酒壺,也替姐姐斟了一杯。
「這就像人生在世,倘若每日都是一般滋味,就會覺得乏善可陳。總得變著法兒的讓自己活得有趣一些才好。是不是呀?」楊懷仁說完啜了一口,口中嘖嘖稱讚。
朱芷潔見他說得很對自己心意,點頭道:「楊公子說得很是,我也是這樣覺得。」
楊懷仁忽然話鋒一轉,接著說道:「只是這細微的差異終究只是小異,還是跳不出同一壺酒的滋味。若是換成我,便再備下一種酒。既然這葫蘆酒清甜可口,就另備一種……入口辛辣的酒,這樣口中才有濃有淡。人生在世嘛,就是要跌宕起伏才過癮。說起來我伊穆蘭有種酒叫『螳螂刺』,味道甚是濃烈,入口畢生難忘,不如下次我帶來請殿下嘗嘗?」說完笑嘻嘻地看著朱芷潔。
朱芷瀲在一旁嚷道:「姐姐你別聽他的,什麼螳螂刺,我嘗過。簡直就是跟割舌頭沒兩樣,酒下肚了舌頭還麻半天,吃啥都覺不出味兒來。確實是入口畢生難忘,這麼難喝的酒能忘嘛!」
朱芷潔卻是一怔,她覺得楊懷仁似乎話中有話,聽在耳中不禁暗忖,他是在說我現在的日子便如同這壺葫蘆酒一般,日日都是同樣的滋味么。
楊懷仁說完,自己倒是不在意,也不客氣,兀自夾菜吃了起來。蘇曉塵聽得好奇,問朱芷瀲道:「小瀲,楊兄那兒還有什麼特別的美酒你是嘗過不忘的。」
「酒沒嘗過幾樣,各種吃的倒是不少,可惜幾乎沒什麼好吃的,不是看上去黑黢黢一團就是吃到嘴裡糙得很,和我們碧海的海鮮沒法兒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