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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 隨風潛入夜 第七十三章 高枕

  太液城,流芳門下。


  一條青石小路在月色下蜿蜒而行,路側兩邊皆是淺溪,水光粼粼。小路行不過半里,便遁入一片竹林。從外看去,風雅別緻,引人入勝。但凡是能入得太液城的文官武將,無不知曉此處的厲害。平日登城至此,都躲得遠遠的,唯恐避之不及。


  這便是碧海國中最森嚴的牢獄所在,碧波水牢。


  水牢,顧名思義,就是在水中的牢獄。流芳門下臨著的是太液三島間萬頃的碧波湖水,水牢的入口掩在竹林深處,先是從一段螺旋的石梯深通地下,而後穿過在湖底長長的隧道,才是牢獄。入口和牢獄門口處都設有機關,連為一體。倘若犯人想要從內強行打開獄門或是有人想從入口處突入劫獄,另一頭的機關便會發動,致使頂上湖水灌入淹沒隧道。


  所以碧波水牢雖然守衛不多,卻萬無一失。被關入此牢的,多半也都是罪無可赦之人。二代明皇於平反皇城謀逆之時,一時間幾乎將此牢填滿,不過很快便都被問斬,水牢也被清空。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都沒什麼犯人,直到某日進來一個一品大員,名喚趙鈺的,也只關押了三日而已。


  而今日,水牢的獄卒們迎來了久違的犯人,一位年長的獄卒依稀想起這犯人穿的服色和上次那個叫趙鈺的一模一樣,正暗嘆這世間無常,忽然犯人身後現出一個如小山一般的黑影,唬得眾人倒退了幾步。


  「今日所押的乃是欽犯,滋事體大,監國公主殿下命我親自在此守衛。」那人說完,完全不理會獄卒們作何反應,把背後的兩根梨花槍一拔,再往腳邊潮濕陰冷的地上一插,如巨靈神一般擋住了入口,目不斜視地看向外面。


  眾人面面相覷,都驚咋得不敢出聲,趕緊牽著陸文馳手上的鐵鏈往通道里送。年長的那個獄卒陪笑道:「不知澄浪將軍今日親臨,能有將軍親自把守,我等真可高枕無憂了。」


  鐵花瞪了他一眼道:「你敢枕一個我看看!」


  嚇得獄卒忙擺手道:「不敢不敢。」肚中卻暗罵,這女人定是沒讀過什麼書,怎跟城中那些伊穆蘭的蠻人一般,連成語的意思都聽不懂。


  不一時,押陸文馳進去的獄卒回來了,稟道:「將軍大人,犯人已被押入水牢,一切穩妥。」


  鐵花只點頭示意知曉了。眾人見她言語寡冷,又不敢招惹,都退得遠遠的去裡間吃飯。期間有那老獄卒送些吃食出來,鐵花也不碰,只要了一碗酒喝。


  待到眾人都酒足飯飽,鐵花指著那老獄卒忽然說道:「你方才說,你等要高枕無憂?」


  老獄卒暗自叫苦,心想怎麼還惦著這一茬兒啊。忙道:「不敢不敢,將軍說笑了。」


  鐵花指了指裡間說道:「去,去枕!」


  老獄卒一愣,問道:「枕什麼?」


  「枕著睡覺啊!」


  老獄卒心下念頭閃過,莫不是方才喝了我一碗酒,臉上掛不住,體貼我等,才讓去睡覺?忙陪笑道:「將軍美意,我等心領了。但看守之責在身,不敢懈怠。」


  話音未落,只聽「噹啷」一聲,梨花槍的鐵柄猛然砸在地上。鐵花怒目吼道:「叫你們枕你們就枕!本將軍最煩站著的時候有人在跟前晃來晃去!難道你們覺得本將軍守不住這個門嗎!」


  眾人聽了抖如篩糠,剛要鼠竄回裡間,鐵花左手一攤:「拿來。」


  「將軍要何……何物?」還是老獄卒敢勉強上前回話。


  「鑰匙!」


  「是是是……」


  鑰匙被恭恭敬敬地舉過頭頂,鐵花朝下伸手一抓,說了聲「去吧」。老獄卒如遇大赦,趕緊爬回屋裡。心想,這女人便是體貼人也如此凶神惡煞,嚇得人要折壽。


  夜色如涼,濃雲似遮。遠處鐘樓的夜報聲傳來,已是二更。


  青石路的盡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披著斗篷,藏著身形。只見那人低頭走到水牢的入口處,方露出一張蒼老的臉龐,正是沛國公陸行遠。


  鐵花見了陸行遠,也不說話,只略點了點頭,便將鑰匙遞了過去。陸行遠接過鑰匙,會心一笑,輕輕打開身後的牢門,很快便無聲無息地消失在地道的盡頭。


  昏暗的地牢中,陸文馳席地坐在角落裡,惶恐地縮成了一團。分明昨夜還躺在梨香閣的軟榻上,一邊讓侍女修著腳趾甲,一邊聽著歌姬的彈唱,逍遙無比。怎的忽然便被丟到這樣陰冷潮濕的地方來,真是恍如隔世。


  他抱住額頭,想到今日撫星台瀛澤殿上,柳明嫣忽然發難,一道道催命符似的奏摺遞上去,不由咬起牙來。


  天底下竟有如此心思歹毒之人!就算我陸文馳平日沒把你南疆總督府放在眼裡,何必非置我於死地不可?這樣一個年輕丫頭,已是有權有勢掌著南疆,無非是沒什麼油水。


  對!定是瞧著我把著寶泰局日日出金入銀,卻流不到她的腰包里。我若死了,南華島上的一切就都徹底歸了她的了,這才生了歹意。沒想柳詹那個老烏龜,養出來的女兒竟然這樣狠辣。


  還有那個什麼蒼梧國來的姓蘇的小子,究竟收了柳明嫣多少錢,幫著柳明嫣一通胡說!真是什麼人都來分一杯羹!你要錢我有啊!她柳明嫣能給得起的,難道我陸文馳還給不起嗎?!


  說起來還有那個魯秋生!平日里蠢得像只狍子,今日卻咬得我如此狼狽。他只消說一句,當年金礦之事年代久遠,還需喚礦師詢問,先把今日給搪塞過去,我也不致被關到這水牢里來。可恨!實在可恨!待我日後出去了,看怎麼與你算賬!


  可日後……還有日後么……


  陸文馳忽然泄氣起來。不管是南華銷金案還是私吞金錠案,哪一個都是必死之罪。那魯秋生不就是看著自己翻不了身才落井下石的么?

  父親……父親你在哪裡。


  眼下能救自己的,也惟有父親了。


  對,父親應該能救得我。不,父親一定能救得我!

  陛下接了私吞金錠的奏摺不也連看都沒看就收起來了么?若不是父親拿烏紗作保又搬出兄長來,她怎會不打開看?定是還顧忌著父親,顧忌我陸氏。雖無血脈相連,但陛下也還是我的嫂子。她總要顧及兄長之情的吧!


  想到這裡陸文馳又精神一振,忘了肚中還飢腸轆轆,朝牢外望去。可除了滴答的落水聲和昏黃的燭光,什麼都聽不見也看不見。


  這裡是碧波水牢……父親,你果真能進得來救我么?


  時間就像一把挫刀,一點一點地磨滅著陸文馳的信心。感覺又過去了很久,陸文馳餓得有些恍惚,耳邊似是聽到了輕微的腳步聲。他靠著濕漉漉的牆壁勉強抬頭看去,看到一個身披斗篷之人站在那裡,臉上滿是關心,不是父親卻又是誰。


  陸文馳一下子覺得清醒了,連滾帶爬地沖了過去,把著牢門呼道:「父親!真的是你!你果真來救孩兒了。」


  陸行遠隔著牢門哀憐萬分地看著他,喃喃道:「你受苦了,孩兒你真是受苦了啊。」言語聲中帶了幾分嗚咽。


  陸文馳一怔。


  今日自己闖下如此大禍,父親還知曉了我先前騙了他二十年之事,該是劈頭一陣亂罵才是,怎反倒如此溫和。


  是了,定是覺得我從未受過這樣的委屈,被關在這種地方,太心疼我才是。兄長沒了以後,我就是他的長子,還是嫡子。所有的弟兄中,我也是最出息的一個。他自然是要關心我!

  想到此處,先前的沮喪之情竟減了幾分。勉強笑道:「父親,孩兒不孝,讓父親擔心了。」說完,又上下打量了陸行遠一番,低聲道:「父親可帶了吃的?孩兒餓得慌。」


  陸行遠未料到他會突然討要吃的,先是一呆,然後一臉苦相道:「父親從來儀宮來,行得匆忙,竟沒想到這個。他……他們沒給你吃的么?」


  陸文馳搖搖頭。


  陸行遠心中暗罵,這鐵花,真是個粗心的,好歹吃食總該送些進來,萬一餓昏過去了怎麼辦。


  陸文馳忽然問道:「父親說方是從來儀宮來?可是去見了陛下?可是替我去求情?陛下說了什麼?是不是赦了我的罪?」迫切之情溢於言表。然而父親隔在門外,燭光昏暗,看不太清他臉上的神色,心下有些慌亂起來。


  只聞陸行遠一聲低嘆,說道:「兒啊,你這次可真是闖下大禍了。南華銷金陷害栽贓,私吞國庫三十萬金錠,陛下已盡皆知曉。你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為父只知你在南華島頗有夾私,哪知道你虎獅之口竟然吞了三十萬!」


  陸文馳心中一驚,道:「原來父親早知道我從南華島私運金錠……」


  要知道陸氏一族雖然富可敵國,但父親在官場上確實是兩袖清風從不貪戀一分財物,對自己的約束也甚是嚴格。故而私運金錠以來,陸文馳瞞他瞞得極辛苦。所有南華島之事都親力親為,絕不假手於人。金錠每次都先是運到幾個掌控著商盟的弟弟們的島上,再以商盟的收益為名運回太液,或藏於各個陸府之中,或贈予其他族人。


  父親也曾問起過家道富裕的緣由,自己只說執了戶部,有些事於商盟的弟弟們行了些小方便,其實都是弟弟們經營有道,父親也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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