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入海
南華島的客船碼頭邊,人來人往。足足百人的金羽營的士兵,承監國公主朱芷凌之命駐紮於此,專門盤查往來過客。
因為這半年來,南華島確實很不太平。
先是礦洞出了妖獸,清州知府沈嫻雲打死了礦工引發民變,緊接著沈嫻雲暴斃,島上豪紳聞和貴一夜之間宅毀人亡,之後海域南側奉新封的理郡王柳明嫣之命出現了許多巡邏的船隻,船上都是白衣銀鎧的白沙營將士,日夜盯著南華島的碼頭。
最後,金羽營來了,還擁著一位新的知府。聽說此人之前是戶部的主事,因受了戶部尚書趙無垠的舉薦才任了這知府。
總之,島上的百姓們就看著這一撥撥的勢力你方唱罷我登場,走馬燈似的圍著南華島轉,橫豎那些大官們的事兒與他們是不相干的,純當添了些飯後茶餘的談資。
正所謂鐵打的南華流水的官,這裡便顯出碧海合盟為國的好處來。碧海國早些未曾建國前就是一島一村,完全自治,就算沈嫻雲這樣的知府之位空缺了些日子,大家也不覺得有什麼不便。有什麼矛盾私下便商量著解決了,該幹什麼的還是幹什麼,官府讓採礦時便採礦,如今沈嫻雲死了沒人管,那就依然去打漁。過了幾日來了新知府,那就再回礦洞去。
對碧海人來說,只要餓不死,天就塌不下來。
所以今日的南華碼頭也與往常沒什麼不同。
金羽營的士兵正站在船邊挨個查看上島的船客,發現在一堆大箱小包的行客商中還夾著一個小姑娘,顯得很不搭調。
兵士警覺地走了過去,問道:「你是哪裡來的,來島上做什麼?」
那小姑娘剛抬起頭來,就把士兵唬了一跳。只見她臉上蠟黃一片不說,還一臉的黑麻子,真好似黑芝麻撒在了糞堆上,讓人再不想看第二眼。
兵士暗想,老子見過丑的,可沒見過這麼丑的,真可惜了這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姑娘開口道:「我是太液國都人,上島來遊覽風景。」
遊覽風景?就你這醜八怪?我看你是來煞風景的吧?
兵士正一臉譏諷的笑容,忽然無意瞥見姑娘那雙纖纖玉手,十指如蔥,倒是十分好看,心中邪念頓生,忍不住伸手過去想要摸一把。
只聽「啪」的一聲,兵士還沒反應過來,臉上早已挨了一記火辣辣的耳光。他剛要發作,那姑娘拿出一樣東西在他眼前晃了一晃。
「狗奴才,看清楚了。你再多事,我讓你人頭落地!」
姑娘是壓低嗓門說的話,旁人並未聽到,但這一記耳光打得極響,惹得遠處別的兵士走了過來,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兒了?」
那兵士立時乖覺地掩了一臉的驚駭,勉強笑道:「沒什麼,臉上有個蚊子,沒打著。」搪塞了過去。
別的兵士瞅了一眼那姑娘,又看了一眼先前的那兵士,猜到是他老毛病又犯了,譏笑道:「這種貨色你也瞧得上,我看你是太久沒開葷了吧,哈哈哈。」
那兵士也不反駁,獃獃地一直看著這姑娘上岸去得遠了,才鬆了一口氣。
方才那姑娘給他看的,是一方金色的令牌,牌上刻著三片羽毛,正是他們碧海國通行各處緊要關隘時所持用的令牌。要知道這士兵的頂頭上司,統領駐島兵士的百夫長手裡,也只握有一塊刻著一片羽毛的鐵令牌。這小姑娘拿出來的居然是三羽金牌,真不知是太液城中何等的人物。而且方才那一巴掌打得又快又狠,現在想來,連手勢都沒看清,這丫頭分明是個有路數的來頭,真不該去招惹。
小姑娘快步走出碼頭,看了看身後,確定方才那士兵沒有跟來,鬆了口氣,暗嘆如何一出太液城便如此世風污穢。
她舉目觀望四下,一切都與數月前來的時候沒什麼分別,只是遠處的那一家茶水鋪子似乎關了張,也聽不到茶博士在門口的吆喝聲了。
事過境遷,物是人非,偌大個南華島,我究竟該去何處尋你呢……
小姑娘嘆了口氣,沿著海邊一路向西走去。她穿過人聲鼎沸的魚市,看著漁民們把新鮮的鱺魚晾在攤上叫賣,忽然想起他要吃的仙雲五味碟。
「獃子……鱺魚那樣做是不好吃的。」她忽然自言自語了一句。身旁的魚販子聽了一愣,隨即換了笑容道:「姑娘,咱們的鱺魚可是怎麼做都好吃的。來一條不?」
小姑娘充耳不聞,臉上依然是木然的表情。
她繼續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了一片細膩的白沙灘邊,遠遠處一片廢墟映入眼帘。
聞宅……便這樣倒了?
為什麼世上總是有這麼多無常之事,轉眼間就像從未發生過一樣,風過無痕,連你也是,毫不留蹤跡。
小姑娘的眼中悄悄地落下淚來,流過蠟黃的皮膚,留下深深的兩道淚痕。她走到海灘邊,輕輕地搓洗著臉龐。不一會兒,如蛻了皮一般搓下了一張面具,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清純秀麗的少女容顏,正是清洋公主朱芷瀲。
她拿著的那張面具是跟銀花要來的,原想某一天能夠戴著它去逗一逗蘇曉塵。不料還沒等用上,他就不見了。
朱芷瀲繼續向著聞宅走著,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那裡,但她更不知道還有哪裡可以去。
蘇曉塵出現在南華島本來就是件讓她想不通的事情,她現在只能像只沒頭蒼蠅一般胡亂撲撞。也許這根本就沒有任何用,但總比每天干坐在壺梁閣里來得強。
每當想到能不能找到他的時候,她就不敢再往下想。老楊……我終於明白你說的話了,情愛之痛果然痛徹骨髓。我道我是個幸運兒,比起兩個姐姐來要無憂無慮得多,可如今她們都已雙宿雙飛,惟有我一人在這裡如孤魂般遊盪。
聞宅被毀得很徹底。廢墟之上幾乎找不到一片完整的瓦片。也不知是用了多少的火藥,才能把這麼大的一所宅子炸成齏粉。荒涼的斷壁殘垣之上停著幾隻烏鴉,警覺地盯著朱芷瀲這個外來之客。
「大蘇!大蘇你究竟在哪兒啊?」朱芷瀲忍不住放聲大喊起來。
「你能聽見我嗎?你在這兒嗎?」
「你在不在這兒啊?你……你還活著嗎?」朱芷瀲喊出最後一句時,忍不住蹲在了地上嚶嚶地哭了起來。
哭了許久,她站起身來,想憑著記憶朝之前曾經住過的小樓走去,可四處的景象皆是一樣,哪裡還分辨得出當時亭台樓閣的模樣,朱芷瀲不覺心中越發絕望起來。
這時,她依稀看到岸邊有一隻小船,船身小而細長,與她在太液城中的那隻銀船有幾分相似。
她走到船邊看去,顯然是廢棄已久被擱置在這裡。船中除了一根朽爛不堪的木槳別無一物,船身倒是被海浪洗刷得一塵不染。
朱芷瀲踏入小船,在船的這一頭慢慢坐下,看著另一頭,彷彿那裡也坐著一個人。
「大蘇……我們去找老楊好不好?」
良久,沒有人說話。
「老楊回去了,你也不見了……」朱芷瀲覺得有些疲憊,她習慣地卧下身子,就像平日里在太液湖上一樣,看著船舷發獃。
「獃子……你又不會水,跳下去做什麼。」
「你是喜歡坐木蓮,還是喜歡坐我的小銀船?」
「你不舒服嗎?我這裡有清心丸。」
「不許你回蒼梧國去……我會每天晚上念你三十遍的……」
朱芷瀲也不知道自己在與誰說話。她只是想說出來,聽著這些與他有關的事,不然她都不知道還有誰可以與她說起他,會不會就這樣把他忘了。
大蘇,不知還能不能再與你坐一次船。
海浪涌了又退,退了又涌,岸邊的白沙灘上,只有蕭瑟的海風嗚嗚作響。不知不覺中,朱芷瀲昏昏地睡了過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朱芷瀲覺得身上有些寒意,海風吹得頸中隱隱作涼。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只覺眼前空蕩蕩的什麼都看不見,身下的小船正在不停地晃動。
朱芷瀲定了定神,左右扭頭一看,東西南北竟是一般的水天一色灰濛濛一片。
不好!
上船之時竟沒有注意到正是潮水漲落的交替之時,定是自己睡著的時候小舟被潮水拉入了海中,順著海浪越漂越遠。
這可如何是好。
朱芷瀲從小在海邊長大,知道其中的厲害,看著這汪洋一片,幾乎要哭出來。正在此時,她看到遠處霧蒙蒙處依稀有一方船帆的影子。
這也許是個機會,朱芷瀲站起身來振臂大呼,然而她嬌小的聲音在這片無邊無際的海面上根本傳不到那麼遠去,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腰間。
號角……我的號角。
這一刻,絕望之意湧上心頭。朱芷瀲無力地坐了下來,獃獃地看著頭頂上的烏雲越來越密集。先是滴答數聲,很快,雨絲如斷線的珠串急落而下。
朱芷瀲覺得身上又濕又冷,她蜷緊了身子,喃喃自語道:
「大蘇……許是真的見不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