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舊人
「正是,老身今夜前來,是有兩件事,這第一件,便是想請聖上移駕未央宮,看一看這魑魅魍魎之人的真面目。」
「那麼這第二件呢?」
「這第二件,是清了這妖孽之後,老身想與聖上細細說清的一件事。這件事……關係到我蒼梧國的國運。既然聖上今夜已註定無眠,那老身就懇請聖上,能遂了我這個老太婆的心愿,聽一聽這幾十年來的來龍去脈……」
黎太君雖是坐著,說完卻緩緩低下了頭,華髮遍生的頭上珠翠亂顫,顯然是她強抑著心中的激動所致。
溫帝重重吐了一口氣。
不知道老婆子的葫蘆里賣得是什麼葯,但如果未央宮裡真有這等居心叵測之人,自然是不容放過的。想到太子妃如今身懷六甲,若身後真的與此人有牽扯,必不能心安,當儘早查明才好。
「好,那朕便准你所奏。來人,朕要同黎太君一起,去未央宮!」
夜半,昭華殿中。
朱芷潔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覺得殿外依稀有人走來。似是一位老婦,卻看不清面孔,只是遠遠地在床前站著。
「孽緣,孽緣。」那老婦低聲嘆道。
「你是誰?」
「孽非因你而起,卻因你而終。因果報應,當是如此。」
朱芷潔心中一驚,怎奈眼皮沉重睜不開,勉強從目縫中瞧去,似是未央宮前的那個老婦人。
「璟太后……此言何意?」
老婦人搖搖頭,轉過身去,又幽幽嘆道:「終是朕待你太情薄,才使你一意孤行入了虎穴。唉……收之桑榆,失之東隅。朕當初就不該許你嫁去蒼梧。」
朱芷潔一陣驚愕,聽口氣,分明又是母親的樣子。
「母皇……?母皇怎麼會在這裡?」
老婦人那張模糊的面孔轉了過來探到榻前,似是一臉的關切。
「縱使昔日的恩怨再多,你如今身上已是有了陰牟國的血脈,老身說什麼也會保你周全,往事已矣,就俱做雲散了罷。」
說著,輕輕地撫向朱芷潔的小腹。
「黎太君?怎麼是你?……你這是要做什麼?」朱芷潔又驚又怕,本能地伸手去護,不料被老婦人一把抓住,那雙老邁乾枯的手卻如鷹爪一般錚錚有力,箍得朱芷潔不禁高呼起來,「來人啊,快來人!」
忽然一陣燭光盈於眼前,她使勁睜開眼看,側近的一個宮女正牢牢地抓著她的手,急呼道:「殿下!殿下且醒一醒,您是夢魘了么?」
朱芷潔再抬頭看時,哪裡有什麼老婦人。她一摸額頭,一頭的冷汗涔涔,想起方才的噩夢,悶熱的夏夜中竟硬生生逼出陣寒意。
「是什麼時辰了?」
「回殿下,子時剛過。」
朱芷潔定了定神,側耳聽去,似乎聽到了什麼。
「我好像聽到殿外有許多人的腳步聲,出什麼事了?」
「奴婢聽說是聖駕路過咱們昭華殿。」
「這個時辰?父皇是要去哪裡?」
宮女搖了搖頭,輕聲道:「不知道,奴婢看他們去的方向,似是往太妃們的長寧殿去了。聖上是仁德之主,咱們蒼梧國又是百事孝為先,太妃們年事已高,以往太妃們有些什麼不適,聖上親自去探望也是有的。」
「哦……」朱芷潔同宮女說了這幾句話,又喝了一口端來的茶水,已緩和了大半。她吩咐道:「你今夜便守得近些吧,我有些心神不寧,似是要出什麼大事……」
「是。」
朱芷潔側身瞧了瞧窗外,只見烏雲一片,全然瞧不見月色,樹葉被風吹得嘩嘩作響。
重延……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你。
溫帝的帝輦和黎太君的軟轎匆匆忙忙地路過了昭華殿,不一會兒就到了近旁不遠的百藤青苑,苑西是通往太妃們的長寧殿,苑東則是通往荒廢了的未央宮。
黎太君之前已細問過李公公,知道在牆邊的藤蔓叢中藏了一道暗門,於是吩咐侍衛們上前探查,果然發現了一道小門。
溫帝看到小門,對先前黎太君的說辭不由又信了幾分。
「來人,將門打開,朕要進去看看。」
「是!」立刻有幾個掖庭衛上前,清理藤蔓。
暗門又小又破,與藤蔓相纏甚緊。為首的侍衛四處都摸不到門沿,又尋不到開門的地方,到處都是牽扯不斷,只好索性抽出刀來,對著門邊砍了幾下,將門連藤砍得稀爛,只見門後果真顯露出一條隱隱的羊腸小路來。
「聖上,請容老身走在前面,看看到底是什麼妖邪。」黎太君銀頭杖一駐,不等溫帝說話,便吩咐道:「來人,將燈籠打在前面!」
溫帝見黎太君已入門去,也下了帝輦,左擁右簇地跟了進去。
枯涸的泉眼,扭曲的樹榦,一路上茂密如森,火光所到之處偶爾驚飛幾隻蝙蝠,口中嘶嘶作鳴,聽得人汗毛倒立。
溫帝與黎太君都已是幾十年不曾來過這裡,甚至連宮殿所在的方位都不太記得,看到眼前的一切都與昔日里繁花似錦的未央宮沒有半分相似,心中皆是一嘆,嘆這世事
無常,不敵流年常逝。
忽然前方侍衛一聲高呼:
「是誰?誰在那裡?」
黎太君急忙循聲望去,只見一座破敗的宮殿門前,站著一位粗布白衣的老婦人。
老婦人身前是一片花草,與周邊叢生的雜草不同,種植得整整齊齊,井然有序,分明是精心打理的。
溫帝也瞧見了那老婦人,不由心驚,原來這裡真有這麼一個形似鬼魅的人,看她身前的花草,也正如黎太君所言,是個花草圃園。
璟太后的未央宮他是從小便熟悉的,那是他生母的居殿。殿前所種植的一花一草他都記憶猶新,聽宮女們說自從他出生后,璟太後為了他,把花圃仔仔細細地清理了一遍,只留下些宜人養性的花草來,沒想到如今宮殿已破敗不堪,這花圃卻還在。
「你是什麼人?」黎太君厲聲喝問道。
那老婦人聞言,並不轉身,只是背對黎太君嘿嘿一笑。
「黎柔,想不到今日你連聖駕都搬來了,真是有本事。」
當今天下,就算是溫帝見了亦要尊稱一聲黎太君,從不曾直呼其名。這老婦人出言間卻毫不忌諱,分明沒有把黎太君放在眼裡。
「你既然敢在這宮中裝神弄鬼,如何不敢轉過身來讓老身看看你到底是何方妖邪。」
「黎柔,我並非怕你,我連聖上都不怕,你又算得了什麼?只是你們這般興師動眾而來,倘若把我逼急了,把你當年的那些事給抖將出來,你也無所謂么?」
黎太君忽然心中一沉,此人……此人究竟是誰?
溫帝見狀,已是動了怒氣,高聲道:「朕不管你是什麼人,但你若想要在朕面前故弄玄虛……」
那老婦人哈哈冷笑一聲,打斷了溫帝的話頭:「聖上,最近夜裡您睡得可好啊?若是胸悶心燥又無葯可解,請了太醫看又尋不著病根兒,可千萬不要再像十幾年前那樣,一夜間連砍了十二位太醫的腦袋,那對聖上的仁德之名可是沒什麼好處的。」
溫帝心中一驚,他沒有料到這老婦人會忽然提到這樁陳年舊事。
黎太君在身旁卻聽得疑心起來。
十幾年前曾經有一個晚上,溫帝頭痛發作,急召太醫診治,不料連召了十二位太醫切脈看診皆束手無策。溫帝一怒之下,便將這十二名太醫一起斬首。
此事傳出,朝野震動。
溫帝自登基以來向來性情平和,寬仁待下,連脾氣都極少發作,為了一夜頭痛竟然連殺了這麼多太醫,不可謂不奇怪。不過溫帝到了次日頭痛過後便十分懊悔,稱昨夜實是痛苦之極,一時亂了性情,方有此暴虐之舉,之後又下旨厚葬了這十二名太醫並好生撫恤家人。
殺的是太醫,畢竟不是什麼重要的大臣,何況伴君如伴虎,此乃古往今來心知肚明的事,於是朝中雖有一時的非議,不久也就事過境遷再無人提起了。
不料這個老婦人沒來由地忽然牽出這件事來,且聽她的口氣,還真就有恃無恐,方才還氣勢凌人的黎太君心中隱隱生出一絲懼意。
「你們想要知道我是誰,這有何難?你們只需讓這些閑雜人等全都退出去,一個不留,我便轉過身來。」
黎太君喝道:「你若問心無愧,不行姦邪之事,又何須要避人耳目?」
「黎柔,你是會錯了意。我避人耳目,不是因為我行了姦邪之事,反倒是你,迄今為止所做的卑鄙無恥之事,令人髮指。我只恨不得能訴諸天下,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罪過。奈何為了保全先帝爺的顏面,投鼠忌器,才讓你屏退左右!」
老婦人說完,意味深長地附了一句:「聖上,聽話。回頭我拿草給你編個蟈蟈玩。」
溫帝聽了身子一震,這句話,有種說不出的熟悉。霎時間,兒時的回憶全都湧現在眼前。
「你……你是……」溫帝又驚又懼,不禁轉頭看向黎太君,恰好後者也是一樣的眼光看過來,兩人心下一凜,竟是同一般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