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九章 互欺
誰都知道淞陽大營的別名就叫韓家軍,沒了韓氏,誰能接手?別的不說,不管別的哪個大營的統領調來接手韓家軍,只怕不光兵士不服,陳麒鄭崙那兩個副統領首先就壓不住。
葉知秋有些明白過來了,李厚琮是盯上了韓家軍……他悄悄看了看其餘幾個大營的統領的臉色,各個默然不語。
他們很清楚,淞陽大營雖好,卻是朵帶刺兒的玫瑰,看著喜人,接手了就等著被扎吧。
溫帝見群臣不語,又接著說道:「可巧的是,前些日子裡韓統領與朕談論軍中機要時,提及了淞陽大營的三位副統領。他說無論是哪一人雖然身居副職,皆可獨當一面,是智勇雙全不可多得的將才。朕那時除了高興營中將才眾多,也並未多想。如今想來,淞陽大營是韓氏一族幾世人的心血,朕若從外營調任,恐怕難以服眾,對營中的情形也未必能把握得住。朕捨不得韓愛卿這個統領,不如就先保留其職,然後從三個副統領中選出一人,暫領代統領一職。不知道三位副統領可有自告奮勇之人啊?」
陳麒、鄭崙、曹飛虎三人在含元殿角一聽,急忙一同出列拜道:「臣資質平庸,難堪大任,惟請陛下明斷。」
這是場面話,有誰能趁自己上司病危的時候自告奮勇明著搶升職的?就算心裡有這想法也不能說出來啊。
「淞陽大營軍中的詳情朕其實知曉得並不多,朕知道三位統領皆是謙遜之人,不免推辭,或者你三人之間若互有舉薦之意,亦無不可。」
曹飛虎心想,互相舉薦?那我舉誰?雖說統領之職肯定不會選我,可陳麒與鄭崙都是一樣的難纏,舉薦了哪一個,另一個日後都必然恨我,這讓我咋說好呢?
曹飛虎語塞愣在那裡,陳麒與鄭崙對視了一眼,卻異口同聲地齊聲道:「臣以為,曹統領為人機智勇猛,頗有將帥之風,我等不如,願共舉曹統領為代統領,臣等定盡心輔佐左右!」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如此心高氣傲的兩個副統領,怎麼會甘願舉薦一個草頭將軍?論資歷論軍功或是背景,哪一樣也輪不到這個趙……呃,曹某某啊。
眾臣臉上表示紛紛看不懂這一狀況,驚奇不已。
當然,最驚奇的自然是曹飛虎本人了。
他傻在原地,驚得幾乎要大笑。
你們……你們不會是特意來消遣我老曹的吧?陳麒,鄭崙,你們今天是不是吃錯藥了?
再怎麼不好意思舉薦自己,你們互相舉薦也行啊,把我給拱出來算是個怎麼回事兒啊?
只有葉知秋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
這世上之事果然是陰差陽錯,自己叮囑過韓復務必要讓陳麒與鄭崙答應委屈暫居曹飛虎之下,今日定然是二人不得已才出言舉薦了他。無論當時自己如何未雨綢繆,也不能料到這才幾日就有了韓復失勢,而大營需要副統領頂上去的局面。
這難道也是李厚琮的盤算?
他看向階前御座上,溫帝也是一臉的驚奇。
「朕向來知道淞陽大營軍中一心,卻不料心齊至此!朕……朕真是大為感動!實不瞞卿等,韓統領早有薦書在此,朕亦想以韓統領的推薦提擢任命,但還是想先問一問三位副統領的意思,不料二位統領的舉薦竟然與韓統領的舉薦如出一轍……」
說著,示意李公公取出一
本奏摺,遞了下去。
「諸位愛卿皆可一觀,沒想到這幾位統領是如此的同心協力堪比手足,真是我社稷之福啊!朕心甚慰,朕心甚慰!」
眾臣都知道這個朕心甚慰是指什麼意思。可這樣燙手的一個山芋,居然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這個曹飛虎不僅得了正副統領三人的舉薦,看來溫帝也甚是認同?
早上幾位瞧見曹飛虎從葉知秋車上下來的大臣們瞬間紛紛覺得自己論修行與葉知秋之間還是差了十萬八千里。這個葉知秋,定是早得了消息,知道曹飛虎要高升,所以才如此親近。哼,什麼潔身自好,從不結交,見了平步青雲的人,還不是照樣往上貼。
曹飛虎萬萬沒想到韓復還會有薦書在溫帝手裡,暗想人果然不可貌相,別看韓復平日里對自己各種瞧不上,可骨子裡還是看中自己的,要不然怎麼放著兩個左膀右臂不推薦,非要推薦他呢?
是了,這也並非沒有前兆,韓復的性子再不好,可對自己一直都還算是照拂的,譬如前幾次召集將領議事時自己遲到了兩次,擱別人早就罵了狗血淋頭了,可偏自己就什麼事兒都沒有,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如今看來,定是韓復伯樂識得千里馬,早早地心中就選定了我曹飛虎來接管淞陽大營了!
曹飛虎識字不多,看著陳麒與鄭崙接過奏摺,也擠上去看了一眼,有些倒懂不懂的四字成語也看不太明白,但確實看見自己的名字被寫在上面,卻沒有陳麒鄭崙的名字,心中那個得意勁兒真是快溢出喉嚨口了。
陳麒與鄭崙看著韓復的奏摺,暗覺痛心。他二人前幾日夜裡忽然被叫去韓府,被韓復當面鄭重其事地交代了一番,日後不管發生何事,務必要暫時忍氣吞聲地掩在曹飛虎身後,這既是命令,也是為了他二人好。他二人雖感驚疑與不平,但韓復神色堅定,且不容置疑,還要二人當面發誓方肯罷休。
如今不過幾日就生出這樣的變故,二人越想越覺得定是韓復早有預感,方才有這樣不尋常的交代,那麼無論如何都更應該遵照他的囑託才是。
眾臣間有覺得驚疑的紛紛湊了上去看,包括葉知秋也實在忍不住走到一旁略瞥了一眼。
只是一眼,就足夠了。
葉知秋精通書法,對韓復的字跡再清楚不過,一看便認出那是韓復所書,且用詞的習慣也與韓復的語氣一致,當是親筆無疑。
可是究竟李厚琮是怎麼做到的?他是怎麼讓韓復神志清醒之時寫下這樣的奏摺?
溫帝打了個手勢,李公公收回了奏摺。
「既然君臣一心皆是此意,那兵部回頭就擬個摺子上來,擢曹飛虎為淞陽大營代統領一職。曹飛虎,淞陽大營是蒼梧國的精銳之師,朕望你不要辜負了三位統領對你的舉薦,更不要辜負了朕對你的期許!若有懈怠,朕就算不為江山社稷只為了韓愛卿,也要第一個拿你是問!」
溫帝臉上肅然,唬得曹飛虎雙腿一軟,已是連連磕頭道:「臣不敢!臣遵旨!臣一定粉身碎骨以報陛下!」
陳麒與鄭崙也跟著一起拜道:「臣等定不辜負陛下與韓統領,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塵埃落定。
溫帝感動地連連稱讚,朝堂之上一片祥和。
葉知秋臉色灰白地站在那裡,已是幾乎聽不到耳邊有任何聲音。驟然失了韓復,他忽然覺得好似天塌了
半邊。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耳邊溫帝和藹的聲音響起:「葉愛卿……為何還站在那裡發獃啊?」
回過神一看,朝議已畢,其餘的大臣都三三兩兩地出了殿,自己渾然不覺。
「臣……臣不慎走神了,臣告退。」葉知秋正要轉身退出含元殿,被溫帝投來一個狐疑的眼神。
「愛卿……朕觀你似是魂不守舍,可有什麼心事?諸位大臣方才都相約去韓府探視,葉愛卿可也打算去探視?」
一句話問得葉知秋心中狂跳。
他在試探我……難道他已有疑心……?
葉知秋把心一橫,黯然道:「臣……不打算去韓府探視。」
「哦?這是為何?可是愛卿與韓統領相交不深?」溫帝臉上現出困惑的表情。
這話問得,好生惡毒!
葉知秋心中不由咒罵了一句,答道:「即使相交不深也是同朝為臣有同僚之誼,於情於理都應去探望。只是臣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此話怎講?」
「臣家中出了些變故,心下悲痛不已……」
「葉愛卿到底怎麼了?可否與朕說來聽聽?」
「陛下也許知道,臣膝下無子,只有一外甥,視同己出,內人也甚是珍愛。臣的外甥又蒙陛下厚愛,屢賜衣冠,實是天降洪福。哪料到世上之事,福禍相依,臣的外甥數月前遭歹人綁架,不知音信,臣幾乎花費了家中所有的銀兩,託人四處找尋亦未得果,如今人財兩空,內人也因此生了病症卧榻不起……」葉知秋越說越悲苦。
「竟有這樣的事?」
「臣這段日子裡實在是心中苦悶不已,常常想果然是人有旦夕禍福不知明日命數,今日聽陛下說韓統領本該封爵賞賜,卻忽然中風倒地,心中生出些同病相憐之意。臣確實想去韓府探視,可是……可是……臣怕見了韓大人的模樣,再想起我那不知所蹤的外甥……」葉知秋說到此處,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淚水,以袖掩面,慟哭起來。
溫帝萬料不到他忽然說到了蘇曉塵被綁架一事,他知道葉知秋向來疼惜這個外甥且當成兒子來養,如今說不知所蹤,必然不會是虛言,那麼悲傷所至,在所難免。想到蘇曉塵還是太子伴讀且碧海之行頗有些功勞,心下也有些可惜,當即疑心漸散。
溫帝本是個心思極細密的,不會幾句說辭便輕易相信,然而葉知秋說到的恰好是他心裡最孱弱的一點:養父。
他想到的是,父皇之於自己,自己之於李重延,都明知不是親生骨肉,卻依然用情至深。
親生骨肉如何,螟蛉之子又如何?
溫帝喃喃道:「葉愛卿,朕覺得,不管是不是親生的孩子,只要是從小精心養大的,都和自己的骨血沒有什麼分別,這是人心使然。愛卿驟失親人,心痛是必然的。若覺得辛苦,不妨……不妨告假幾日好生休養,勿要因挂念而添了病灶,讓朕不安。朕也會知曉各州官府,替愛卿好生訪查蘇曉塵的下落,可好?」
葉知秋立刻俯身跪拜,泣聲道:「陛下仁慈,臣無以為報。惟有一點忠心愿為江山社稷盡綿薄之力,死而後已!」
言罷,兩人皆是一臉悲愴,淚水滾落之處,儘是真情所至,這正是:
真亦假時假亦真,安能辨我為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