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二章 謝意
寒冬之後,必有回春。
苦難也和太平一樣,終有中止的一日。
黎明之後的瀚江兩岸,不再有硝煙四起,也不再有戰鼓震天,只有奔騰不息的江水,一去不復返地奔向南去。
朱芷瀲在柳明嫣與秋月實的簇擁之下,將鯤頭艦泊於濱州南岸,自己則親自入了濱州府。在那裡,魯秋生已換上了碧海的官服,伏地相迎。濱州知府再一次誠惶誠恐跟在身後,心裡琢磨著上一次自己差人將朱芷瀲從濱州府送去太液城時把人給丟了,轉眼間公主變明皇,大戰也落了定,只盼朱芷瀲不要想起先前的舊賬才好。
朱芷瀲顯然早就忘了這個濱州知府,只顧著與魯秋生說話。
忠臣、智臣、良臣。
魯秋生無愧於以上任何一個稱謂,朱芷瀲除了連聲誇讚,更好奇的是母皇如何命他暗中埋伏在溫蘭的眼皮子底下的。須知太液城中加冕的那幾日中,朱芷瀲並不曾見到母皇與魯秋生有什麼交代,相反母皇還故意在殿上挑明壓死血煙騎兵的阡守閣是出自魯秋生之手,引得祁烈差點沒掐死他。
魯秋生只是一笑,應道:「先皇陛下確實沒有叮囑臣什麼,臣也沒有對先皇陛下開口說過話。不過先皇陛下看了臣一眼,臣相信臣有忠心幾何,那一眼足以能讓先皇陛下心照不宣。」
朱芷瀲被說得大為感動,君臣之間的信賴,有時真不需要說出來。何況母親之前便說過,以心觀心,方是觀心之術的上乘。如魯秋生這般雖不言語但顯露心跡的人,自己也只是一眼,便能信了。
秋月實在一旁嘆道:「先前聽陛下提過魯大人的奇才,後來再看到魯大人仿造的蛇形艦,實在是令人嘆服。我筑紫秋月氏造這蛇形艦已有近百年的傳承,可魯大人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時日內改良成各種用途的船型,這造船的工藝真當遠勝於我琉夏。實不相瞞,如今那梅隴嶼的島上還有不少秋月氏的造船匠人,只盼日後還能得魯大人指點一二為幸。」
魯秋生機敏地看了看朱芷瀲的臉色,答道:「說指點是太過抬舉了,我魯秋生做什麼不做什麼,一切只憑陛下聖斷。只要陛下允准,我便是去梅隴嶼住上十天半月又有何妨?」
柳明嫣笑道:「梅隴嶼有什麼好的,秋月君不如把琉夏匠人叫到我的總督府上來,總督府中還有些船匠,叫他們也一併受一受魯大人的教誨,豈不兩得?」說著,湊近魯秋生輕聲道:「回頭我還想請魯大人替我也造一條船呢。」
魯秋生以為她是指什麼新式的戰船,點頭道:「好說好說,恰逢之前仿造蛇形艦時也悟出些好點子,回頭也把柳總督的鯤頭艦給重新捯飭一番,定叫煥然一新。」
柳明嫣抿嘴輕笑,悄聲道:「我要的不是戰船,是那種……有趣的船。」
魯秋生一怔:「有趣的船?」
柳明嫣不覺粉霞撲面,羞顏道:「是倆人用的船……回頭再與魯大人細說吧。」
魯秋生恍然大悟,忍不住也嘿嘿暗笑。
這邊朱芷瀲恰巧沒聽見二人說話,只因聽到秋月實說到梅隴嶼,忍不住問道:「你們還打算呆在那遠海荒島上么?」
秋月實遲疑道:「若不然,我也想不出有何處可去。」
「梅隴嶼終究是太荒涼……我方才想了想,碧海太液國都東北處緊鄰的是景州。那景州節度使闕超已病故了,本來軍政事宜都掌於其妻河澤將軍吳青手中,如今吳青死於霖州之戰,治理景州之職已成空缺。我琢磨著你若願意,可帶著族人去景州安身,由你族叔接了景州節度使,讓鷲尾來任河澤將軍一職,既保得景州一方百姓太平,也可護得你族人……」
秋月實原想在碧海國能有一處容身之所讓族人安居樂業便心滿意足,不料朱芷瀲竟以一州之地相托,不由又驚又喜。他知曉碧海州縣中小州只設知府直屬撫星台,大州才有節度使,州中大小事宜能自主的不少。
他當然明白朱芷瀲此番用意,琉夏人是外族之人,無論怎樣入鄉隨俗都難免會有分歧。然而若是族叔秋月宗直能做了一州節度使,便能有十足的許可權與把握局面護住族人,更何況還將景州的兵權托於鷲尾螢,足見對琉夏人的信任。
秋月實當下跪拜叩首道:「陛下如此深信我琉夏族人,我秋月氏發誓代代效忠碧海,永世不怠!」
朱芷瀲伸手扶起他,悄聲笑道:「你就不奇怪我為什麼不託你去做景州節度使嗎?」
「這個……」秋月實心想族人的平安已有了著落,已是放心了大半,倒還真不在乎自己有何封賞。
「秋月君,我若把你調任去景州,那柳總督怎麼辦……」朱芷瀲眉角儘是笑意,還帶了幾分戲謔的意味,把秋月實說得一臉通紅。
恰好柳明嫣與魯秋生嘀咕了半天說完了話,見朱芷瀲把秋月實說得滿臉通紅,好奇道:「陛下說了什麼,怎麼秋月君的臉都紅成了桃子一般。」
「我方才在問秋月君,將來打算住到哪裡去。他說……」朱芷瀲故意拖慢了語調,吊得柳明嫣一陣心癢。
「秋月君如何說?」
朱芷瀲瞧了一眼的秋月實,笑道:「他說,柳總督的宅子很別緻,很他合心意……」
柳明嫣心中暗喜,卻裝出酸不溜丟的樣子說道:「原來是宅子合心意啊。」說得秋月實一臉窘意。
「柳總督身居高位,又是皇室血親……」秋月實當然知道朱芷瀲賜婚之意,覺得有些話不如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更好。
他對朱芷瀲的確暗藏愛意,然而他也知曉朱芷瀲心有所屬。至於柳明嫣,脾氣雖然大了些,性子卻直爽得很,先前相處時,彼此間都很是欣賞。
他原本因為自己是琉夏皇族,與柳明嫣相處時還能不亢不卑,自從被林通勝點破了身份之後,反而生出些不安和自卑,總覺得身世中有些不可告人之處。
然而柳明嫣哪裡知道他
的這番心思,見他話語中似是要望而卻步,心中一急,道:「什麼高不高位的,你只說我的總督府比那梅隴嶼如何。」
「這個……」
朱芷瀲在旁以觀心術看秋月實,分明能覺得他覺得有些自卑,只猜測他還在介懷自己只是一亡國流民,於是開口勸道:「秋月君,待出了濱州回了太液,我便昭告天下,封你國公之位。一來是彰顯你此次助我奪回碧海之功,二來也是為你正名。」
柳明嫣一怔,問道:「正什麼名?」
「柳總督還不知曉么?他是琉夏十二皇族之一,當年的琉夏王后之曾孫,琉夏王后與我曾祖母開國明皇又是同父異母的姐妹,所以他身上流的也是我朱氏的血脈,這一點與你是一樣的。」
柳明嫣一聽到「同父異母」四個字,心裡咯噔了一下。
原來他祖上也是庶出的身份。
柳明嫣自然知曉嫡庶有別,她母親就因為是皇室旁支而吃足了苦頭甚至讓柳明嫣還改了姓,這時忽地聽說秋月實也使庶出的後代,不禁心有戚戚。
她能領悟朱芷瀲的好意,賜了國公之位,便足以與她的身份相匹配,這是在替她牽線搭橋。
秋月實一聽此話,心中好不感激。這觀心之術連自己的這些說不出口的難處朱芷瀲都能體察甚微,若再拂了好意,豈不是太不給面子了?
琉夏沉海之後,他一直覺得有種漂泊無依的感覺,族人不過六千,又朝夕不保。現在被朱芷瀲一提醒,才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那麼多和自己血緣相連的人。就連清樂公主朱芷潔留下的那倆個孩子,都與自己有一脈之緣,當下眼圈一紅,又躬身拜謝。
朱芷瀲對柳明嫣悄聲道:「柳姐姐回頭陪我回了太液城后,自己去西北格好好轉一圈,見著哪一處宅子覺得中意的,就告訴我。料想那些逃出國都的達官貴人們也不敢回來見我,柳姐姐只管拿去拾整拾整做新房用罷。哦,對了,金子不夠就從鯤頭艦上取,橫豎這筆錢是我長姐留下的,我不知道有多少呢。」
說得柳明嫣心花怒放,咯咯直笑,把秋月實笑得臉越發紅了。
此時,鷲尾正掩了身影站在暗處,眾人彼此間說笑的每一句話都聽在耳中。
她聽到朱芷瀲要她與宗直大人共赴景州,好不惆悵。
景州……也不知會離太液國都有多遠。
其實她寧願哪裡都不去,也不要做什麼河澤將軍,只要靜靜地守在他身邊,偶爾彈一曲給他聽,或是替他點一碗茶,便再無他求了。
鷲尾時不時會想起和他逃出伊穆蘭商館后的那幾天的事。那時他蟄伏在落霞灣附近的小客棧里養傷,而她則日日烹制了鮮魚於他滋補。有一日,客棧的掌柜還誤以為他們是私奔的夫妻,問她相公的傷勢如何了。她聽在耳中,羞在臉上,喜在心頭。
相公……現在回想起來,也許那幾天是自己人生中再不會有的最快樂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