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作為流毒天下的篡國賊遣無數能工巧匠精心修建的老巢,鶥塢不僅外表富麗堂皇,也是個十足的軍事堡壘,光那些個巍峨的高牆,無論高厚皆有七丈。


  呂布趁了先軍之利,在忠心於皇帝劉協的其他將領,譬如皇甫嵩等人來抄董卓家前,麻利地將些看得上眼的自行洗劫一番。在董卓手下混久了,別的沒學到,燒殺劫掠倒是駕輕就熟,爐火純青。


  他倒不擔心會有人質疑寶物的去向,燕清先生之前就給他分析過了,讓他儘管大膽地搶多一些,再即可轉移:一來就算是董卓本人,怕也答不出自己究竟囤積了多少金銀珠寶;二來他剛立下救駕誅賊大功,本就該得到重重封賞,劉協就算要卸磨殺驢,也不可能在這關頭問責寒了功臣之心;三來他早準備將這推到流竄四走的那些個殘兵敗將身上,叫他們往天涯海角尋去吧。


  只不過,饒是呂布知董卓行事是空前絕後的喪心病狂,上掠朝廷國庫,中劫世家富商,下搜刮民脂民膏,定是只富庶之至的饕餮,可在糧倉內發現足夠他的兵馬們吃上三十年來的食物時,還是狠狠吃了一驚,更遑論庫房裡清點出的黃金白銀合計十數萬斤,及來自洛陽舊宮甚至是皇陵的無數奇珍異寶了。


  呂布隨手抓起幾個從布袋口滾出的金錠,力都沒用,就給一下捏扁了,不耐煩地扔了,側頭問旁邊的傳令小兵:「重光先生還未來嗎?」


  那小兵慌忙道:「報告將軍,尚未。」


  呂布不滿地嘀嘀咕咕了幾句,意興闌珊地轉身出了里庫,又大步流星地進了董卓的書房,依照燕清之前所說的那般,親自把那些個擺在他面前,平日里都懶得多看一眼的櫃中帛書簡牘、牆上名家真跡什麼的悉數掃蕩一空,著人帶走。


  走到董卓常年躺著的軟塌旁時,呂布往床沿掃了一眼,嫌惡地皺了皺眉,那痴肥得不耐久坐的爛肉在上頭,趾高氣昂地命令自己的光景彷彿還歷歷在目,不由得往那上頭狠狠地踹了一腳,忽然想到什麼,問:「這裡頭都查仔細了?」


  不待親兵回答,他再加一腳,把那兩人才能抬起來的床直接踹翻,命令道:「將這底下的每塊地磚都掀了。」


  他就懷疑不通文墨的董卓之所以整張這麼豪華舒適的床榻在書房,不過是要掩飾底下有密室的事實,結果還真沒料錯。


  「哼,險些叫它們眼皮底下成了漏網之魚。」


  他唇角微揚,帶著兩個親衛下去,留其他的在上頭看著,結果這大有乾坤的密室是琳琅滿目的金銀字畫,各個皆非凡品,被牛嚼牡丹的董卓隨意堆放在一塊,端的是暴殄天物。


  連跟著呂布多年,見多識廣的親衛都被晃花了眼,可呂布的全副心神,卻全被擺在玉桌正中央的那副只完成了一半的仕女圖給瞬間劫取了。


  他先是一怔,旋即眼底略過抹難以置信,再是怒不可遏地猛衝上前,一下抓起筆墨干未久,也不知畫者是誰的畫軸,加上身上面上那之前於廝殺中染上的敵兵血污,面目猙獰似戮了神佛的惡鬼。


  ——這——竟——是——燕——清——的——畫——像!


  即便在這畫像中被只聽著董卓口述的畫者生生歪曲成了個帶幾分煙行媚視的女子,可光那絕美脫俗的容貌風姿,呂布就清楚自己絕沒有認錯人。


  「好個董賊!竟有這狼子野心!」


  呂布暴怒地咆哮道,幾乎咬碎一口鋼牙,一雙虎目更是通紅得快要噴出火來,手背青筋暴起,未經克制的力道叫實木製的邊軸一下被按斷了,整個變了形,叫畫布也成了皺巴巴的一團。


  他本欲將其粉身碎骨,再來個毀屍滅跡,連那早已氣絕身亡的董卓,也要拖出來狠狠鞭屍一頓。


  可隨著他怒氣沖沖地繞著桌子踱步幾圈,忽然又詭異地冷靜下來,不知為何改變主意,將被扯皺的畫卷整好,面無表情地揣進了自己懷裡。


  完畢,他冷冷地交代連大氣都不敢出的親兵道:「這裡的全部取走,一個不留。」


  在相府一閑置的客房裡,燕清既不知董卓眼瞎到見他長得娘炮就硬當是個女人,也不知呂布因此險些發了場驚天動地的大火,正微微笑著向悠然自得地坐著的賈詡行禮道:「在下燕清,表字重光,久仰賈詡先生大名。」


  賈詡起身回禮,自嘲道:「詡現不過一稀里糊塗的手下敗將爾,怎當得起智珠在握的重光先生一禮?」


  燕清真誠道:「清不過是投機取巧,又是一名不經傳的白身爾,怎比得文和先生大才?實不相瞞,若非太忌憚先生鬼神莫測的應變本領,清才不得不出此避而不戰的下策,將先生請到此地候上許久,還望他們未對先生失禮才好。」


  賈詡苦笑:「重光先生太過自謙,此番大策已成,董賊伏誅,今後誰人敢不知先生之赫赫威名?而詡若真有您口中之才,又怎會落入此任人宰割境地尚不知?只是詡有一事,定要請教先生,為何如此看得起區區在下?」


  燕清淡笑道:「先生心中怕是早已有了答案,緣何非得問個明白?」


  賈詡便不再追問,亦不表態。


  燕清耐心也好,端起還是溫溫的水壺來,給兩人都倒了杯茶,慢悠悠地道:「不知文和先生如何看待呂將軍此後之事?」


  賈詡漫不經心道:「位極人臣,風光無限。」


  這倒極符合呂布的性子,可惜史上沒當幾個月,就狼狽敗走了。


  燕清笑了:「先生此言差矣,主公為人臣子,未能早除姦邪已是罪過,又有和顏面拿這救駕之功做挾,要求高官厚爵?」


  賈詡搖了搖扇,彷彿來了點興趣:「詡願聞其詳。」


  燕清並不挑明,只道:「潁川人傑地靈,只嘆是天下要衝,遭亂黨流匪殘害,被生生打成了篩子。主公如今兵強馬壯,又用兵如神,甘願為聖上分憂,陛下多半也將感他忠義,命他先平定潁川一帶,先為流離失所的百姓再造一樂土吧。」


  賈詡皺了皺眉。他倒不懷疑佔了大義的呂布能否做到這一點:「攻對將軍而言雖是件易事,守卻難過登天。況且重光先生看中的那些個人才俊傑,怕早就看出了亂世的苗頭,舉家往冀州避禍,落入袁本初手中久矣。」


  燕清笑了笑,絲毫不訝異賈詡看穿他將拿下潁川的意圖,卻不透露太多:「多的是故土難離的英才,主公現帳下將才濟濟,偏稀缺謀才,當得的是求才若渴。若僥倖得了幾位王佐之才的鼎力相助,此行無憾也。」


  令他極心水的荀彧郭嘉等人,無一不是潁川人士。荀彧多半已來不及了,可距離郭嘉遇到真命天子曹操卻還早著。按照演義所說,他去年剛拒了不懂用人、缺乏要領決斷的袁紹,之後就一直閑賦在家,隱居了六年。


  賈詡不知眼前這副絕美的皮囊下包裹著的是一個心機深沉的人才販子,凝眉細忖了會兒,忽地又釋了氣,回答得滴水不漏:「將軍有神機妙算的重光先生相助,何愁不成?」


  燕清眉目含笑,不慌不忙地開始胡說八道:「文和先生太高估某了。若主公謀的是一區區官職,憑清之拙才,行輔佐之職,的確足矣。然而清願隨主公身後,看重的既非其萬夫不當之勇,也非其毀譽參半之名,而是其欲雄踞天下之志向高遠、雄才大略,非一般目光淺短之輩堪比。」


  賈詡眸光閃爍不定,半晌撫掌笑道:「詡雖不才,也願為成就奉先將軍的大業鞍前馬後,效微末之力。」


  開玩笑,連呂布的面都沒要求去見一下就說願意效忠,他會當真?那就叫白看了一本三國演義。


  以賈詡謹慎惜命、狡猾如狐的性格來看,這多半是怕自己一開口拒絕,他就翻臉無情要奪人性命才出的權宜之策。


  燕清老神在在地擺了擺手,婉拒道:「茲事體大,先生切莫輕率做決。如今鶥塢戰事已了,清自不會再厚顏拘著先生來去,若一日後心意仍舊未改,再差兵士來清處告知一聲,清自歡迎之至,隨時願為先生引見。」


  說罷,他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又當著賈詡的面叮囑了一番門口的衛兵,教他們自可撤去。


  無論賈詡信還是不信,他但凡有稍微一點動心,就不會真傻到走人。


  一出房門,燕清臉上的笑意就沒了,找張遼問了呂布在哪后,拔腿就往那趕。


  這一天一夜,倒不是純粹的欲擒故縱,吊人胃口。既是給賈詡考察的時間,也是給自己和呂布籌備的機會。


  他只是個做鋪墊的說客,想真正把人請到手,還得靠主公。


  ……方才將呂布吹得天花亂墜的,旁的不說,必須先去與對方通通腔,統一一番說辭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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