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興許是燕清的應對太過鎮定自如,也或許是呂布對他全心信任,絲毫沒懷疑這不過是個強行轉移話題的高級技巧,立即放棄了糾結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著人去請賈詡過來了。
一旦燕重光鐵了心要唬人,憑腦子裡裝著的三國志和三國演義,再加一條如簧巧舌,就連忽悠一下目前對他了解不多的賈詡都綽綽有餘,更何況是智力明顯更低的區區呂布。
……也不全怪他,想多長個兒,似乎就得犧牲點心眼。
燕清如此自我安慰者,一臉正色地拉著兩人,在這內廳的桌邊足足分析了一夜的天下大勢——實際上就是扯了整一晚上的王八犢子,到天蒙蒙亮了,才熬不住了,睏倦不已地散了場。
出乎他意料的是,極感意猶未盡的呂布姑且不提,就連一貫注重養生的賈詡頂著雙熊貓眼,也是恨不能與他再來幾次秉燭長談的架勢。
燕清自知做得過火了,好在搬起的石頭尚未來得及砸中他另一隻腳,這日正午時分,風塵僕僕的傳令兵便傳來了捷報——昨夜二更,李肅軍中遭牛輔領人劫寨,全無防備下損失慘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兵馬全無章法地亂竄,險些不得不敗退弘農。
萬幸張遼所率援軍來得及時,當機立斷地幫著收攏了似沒頭蒼蠅般到處亂鑽的人馬,穩住六神無主的李肅后,李張二軍順利聯合,遂回戈一擊,大勝趁隙偷襲的牛輔的五千兵馬,還一路乘勝追擊,直殺到一河邊。
讓他們感到啼笑皆非的是,忙活了這一路,牛輔的人頭卻根本留不到他們親自摘下,就被他自己的心腹部從胡赤兒給帶頭砍了,又帶著剩下的隨行者,將頭顱和牛輔匆匆收拾的金銀細軟一併獻上,以此求饒。
張遼與李肅都不好善做主張,便先將這幾名俘虜額外尋人看押起來,一邊往回趕,一邊派了快馬來請示呂布的意思。
知曉燕清的憂慮應驗,李肅竟真大意到被本該不是他對手的牛輔打個屁滾尿流時,呂布的臉色就已陰雲密布,冷笑不止,最後殺機極盛道:「若非重光睿智,肅已毀布顏面,壞布大事!」
賈詡不由得多看了燕清一眼。
燕清忙勸他息怒,可呂布的臉色始終沉著,一副恨不得立即擒了李肅來殺之而後快的架勢,直到聽得後來張遼力挽狂瀾,面臨劣勢也反敗為勝的那段,才稍稍和緩了些。
最後明了他們所請示的內容后,不禁嗤笑一聲,正欲說些什麼,忽地憶起身邊就站著兩位深謀遠慮的軍師,便轉而看向他們,客氣問道:「不知重光與文和先生,如何看待此事?」
賈詡不慌不忙地看向燕清,淡淡一笑:「不若先聽聽重光之見。」
燕清清楚賈詡縱使真心效力,可過去明哲保身慣了,現在也依然謹慎小心,在摸清楚呂布脾氣前是不會輕易開口的,想要通過他來增進幾分了解。便不推讓,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看法:「胡赤兒斷不可用!」
對這素未謀面的降將,他以罕有的冰冷口吻,一字一頓地評價道:「倘若輔先敗亡,其另覓明主,尚是情有可原,然此人極心術不正,犯下此等見利背主之舉,還以此沾沾自喜,話語之間不見半分羞慚愧疚,著實令人髮指,深惡痛絕。今日為貪幾枚金珠便可砍下視其為心腹、百般信任的牛輔之項上人頭,他日如若再逢性命攸關之難,見蠅頭小利后,以其險惡本性,又當如何?定會為其所害!」
在演義中,就連干出類似事情的呂布都極瞧不上胡赤兒的為人,當場斬了了事——畢竟他與丁原是互相利用的關係居多,彼此也心知肚明,並無實質上的父子親情。背棄起來雖惹人詬病不齒,卻遠不似謀財害命到極信任自己的上司頭上的胡赤兒來得倒胃口。
雖李肅未曾落敗而逃,呂布不至於遷怒到胡赤兒頭上,可燕清一點不想呂布的精銳之師中混入一顆臭不可聞的老鼠屎。
這與賈詡想的一般無二,但假使是換他先開口,卻絕不會如燕清這般直言不諱,而會婉轉許多。見呂布對燕清直白的表態面色無異,還頗有幾分讚許,他心裡有了譜,不吝附和道:「重光之見,與詡不謀而合,此等背主忘恩、同袍相殘的先河萬不可開,也斷不能容。」
呂布欣然頷首,痛快道:「既兩位先生與布看法一致,便叫文遠立即斬了祭旗罷。」
這事一了,賈詡忽問:「敢問主公,不知此番自郿塢搜出,又囑託高順將軍轉走的糧草,共有多少?」
呂布張了張嘴,卻未立刻作答,而是徵詢性地瞥向燕清。
燕清心裡暗叫不好,涉及軍中機密的就輕易不答,還特意轉眼問他意見,這不就明擺著對賈詡還不夠信任嗎?
生怕寒了要主動獻策的賈詡的心,燕清面不改色,迅速睜眼說起了瞎話,不著痕迹地解圍補救道:「清點戰果一事,主公已盡數交於了清與伏義,又因詳細數額太過龐大,哪怕是清,一時間恐怕也說不上來,只約莫記得有近三百萬斛。若文和不棄,便等清親去取來竹簡,與你細說。」
賈詡也不知是真被他瞞住了,還是故作不知,笑眯眯地道:「只知大概足矣,不必勞煩重光多跑一趟了。詡倒是還有一問,不知這些糧食中,我軍決定留幾成給陛下?」
燕清淡淡一笑,絲毫不避諱他們要扣下大頭的目的:「長安人員凋零,除太尉手下那些人馬,幾乎無兵可用。陛下與宮人外,不過剩些四體不勤的朝廷官員,三成已是綽綽有餘。」
賈詡卻搖搖頭,道:「詡卻認為,留下一成足矣。」
呂布皺起了眉,只努力不露出不贊同的神色。
燕清巴不得問也不問就讓賈詡全盤接管,只可惜暴露不得這份意圖,便強忍著激動,淡定一笑,溫聲質疑道:「文和何出此言?我軍兵馬精而不眾,哪怕只取其中七成,也夠應付近三十年的損耗了。而宮中堪用者寥寥無幾,征西將軍皇甫義真卻未老眼昏花到這個地步,會信了喪心病狂的董賊只藏了這些個錢糧,何苦做些貪得無厭的舉動,徒惹陛下生厭?」
一成的糧草,雖足夠讓小皇帝那幫人寬裕地過個三年五年,但這絕對不會讓忠心為主的皇甫將軍接受的。
賈詡晃了晃羽扇,無形中帶出幾分老奸巨猾來,並未直接回答,而是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了:「河北的袁本初與公孫伯圭之間戰況膠著,又隔著弒弟奪弟的深仇大恨,早晚得分個勝負不可,偏偏雙方都糧草不濟。」
燕清對文人這種迂迴玩猜謎的考驗智商把戲,早漸漸習慣了,本身也沒指望賈詡會直說,可聽到他這麼說后,還是條件反射地看了眼呂布。
……果然。
呂布雖一如既往地綳著張臉,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盯著賈詡的眼神有多危險,簡直隨時隨地要伸出大掌來,好把這吊起他胃口又故意賣關子的混賬軍師給一下拍扁。
燕清默默地移開了視線,看回若無其事的賈詡,雖公孫瓚在前期佔盡優勢,可他好歹是知道些東漢末年歷史的人,嘆道:「公孫瓚雖勇猛剛烈,卻自私短視,氣度狹小,驕矜自滿,差袁紹多矣。」
其實兩人本質上是半斤八兩的,可袁紹好歹會做個樣子,麾下的謀士又比公孫瓚的能耐一些,關鍵時刻偶爾勸得住人。公孫瓚卻是一路不停作死,都沒個部下攔得動。
就連忠義剛勇的趙雲趙子龍,都在看穿他的本質后,失望透頂地棄他而去了。
聽燕清間接誇獎了袁紹幾句,原先還頗一頭霧水的呂布不善的目光登時轉移了對象。
燕清直接就給雲淡風輕地無視了,只當他在賣萌。
賈詡頷首贊同,旋即道:「正因如此,那多出的兩成糧草,應暗中賣予公孫瓚,助其解了這燃眉之急。」
燕清先是一愣,很快回過味來,見賈詡還是微微笑的模樣,心裡莫名地有點發寒。
史上交戰許久的雙方都糧草異常短缺,不得不暫且停戰,而修生養息的這段時間過後,就是公孫瓚狂走下坡路,一去不復返的悲劇開端。
賈詡當然看得出公孫瓚的強勢不過是短短一時的,可他卻不想叫袁紹輕鬆解決了這東北邊的最大威脅,轉頭就有空來折騰他們。於是要想方設法讓他們勢均力敵更久一些,叫家大業大的袁紹繼續疲於奔命,既無暇惦記剛走馬上任的豫州牧,也無法在長安宮中的皇帝身上動些歪腦筋。
否則呂布一朝空降,極易被這些動堪好幾萬精兵的州牧盯上,又不想與旁的拉幫結派——無論是站在蹚渾水無益的角度,還是要寬戀戀不捨地暫放走救命稻草的小皇帝的心,呂布都盡量避免結交他們為好——還想獨自悶聲發大財,就是件難如登天的事了。
燕清心裡瞬間認可了這個主意,就剩下怎樣叫皇甫嵩不對他們的趁火打劫發難了:「此計甚好。只是征西將軍那處,不知文和可有對策?」
賈詡笑道:「好辦。只看主公可願舍下二成金銀財寶,作為交換了。」
糧食吃不完只能堆在糧倉,那些個被董卓強行從富商大族手裡搜刮來的奇珍異寶,卻是王公貴族的最愛,有這些來補償飽受創傷的國庫,想來也不會有太多牢騷了。
燕清深知不久后因突發蝗災的緣故,絕大多數的稻苗都遭了秧,使糧食的價格飆升到個極其恐怖的高度——『每谷一斛,直錢五十貫』,以至於食人的慘案頻有發生。就算他有心要設法杜絕蝗難的發生,可對一支部隊而言,有充足的糧草供應永遠是最重要的,對這種取捨,哪有可能會猶豫?
呂布方才一直安安靜靜地作壁上觀,這時接收到燕清使的眼色,迅速開口表態了:「文和先生若還記得布當初是如何答第二問的,便不會多此一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