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當初罪大惡極的董卓伏誅,屍身遭拖至街頭,脂膏點燈,過往百姓無不「手擲其頭,足踐其屍」作泄憤,更是無人不拍手稱快。
李肅之過則遠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爾。
他叛主雖惡,業遭呂布親手制裁,落入旁人眼中,終歸只是呂布軍內的糾紛不和。
而見他睚眥必報至要將這好歹有過舉薦之情的同鄉挫骨揚灰的地步,難免心有戚戚,覺他氣度狹小,行事嚴酷,不慈不容。
固然能換來威懾和畏懼,在剛起步、根基都沒來得及打下,豫州當地的各個階層還在謹慎觀望的此刻,可不是件好事。
燕清既預見了,就自然不會放任這種流言,更不容得隱患滋生。
趁著呂布親點幾十號親兵去踐屍的事未傳開,百姓雖見其浩浩湯湯地馭馬出城,卻不知其之去向時,燕清當機立斷,並不將小事化無、粉飾太平,而是反其道而行地派出以張遼為首的三員將領,各率百來號人,大張旗鼓地出城去清掃一圈在城外遊盪的賊寇,如此呂布的泄憤之舉自然被誤解成了體恤黎民,親自充當剿賊先鋒的義行。
等燕清將應急措施實行完畢,一轉身就見到另一位軍師賈詡優哉游哉地坐在案桌旁,一手持筆,在簡牘偶爾勾寫幾劃,另一手則捧著茶杯,時不時輕酌幾口佳茗。
哪怕眼睜睜地看著燕清剛剛忙得焦頭爛額,也沒半點要幫把手的意思,察覺到燕清眼巴巴的目光,他才慢條斯理地抬了抬眼,恍若不知地問道:「重光可是忙完了那頭?此處公文堆積如山,不妨開始著手吧。」
燕清:「……」
他瞟了眼這那兩堆摞起來足有呂布高、數量龐大得光看著就叫人頭痛欲裂的竹簡,再瞅了瞅賈詡那淡定從容、擺明了要袖手旁觀、看他好戲的模樣,哪裡看不出,對方就是故意把三分清閑表現出十分來,狠狠地報復一下自己在外跟新友遊山玩水,獨把他留在此處,既要看顧百廢待興的內政軍事,又要收拾呂布這匹脫韁野馬犯下的爛攤子,此等毫無人性、令人髮指,值得譴責的惡行。
秋後算賬的債主就在這好整以暇地坐著,燕清兩相對比后,深覺好漢不吃眼前虧,不管有用沒用,先服個軟討饒再說,便端正地向他行了一禮,誠懇道:「盼文和大人大量,請恕清之過。」
賈詡皮笑肉不笑,回答得無懈可擊:「哦?重光歷經大難,歸來已是不易,詡慶幸尚來不及,汝何錯之有?」
燕清嘆了口氣,婉言提醒:「清督軍不力,未能阻肅軍叛出,已是戴罪之身,過會兒即使僥倖保住項上人頭,也得挨上幾十軍棍,一旦傷筋動骨,少說也得在床上修養個十天半月,屆時文和又得獨自奮擊也。」
賈詡卻連眼皮都不帶抬的,絲毫不受威脅,涼涼道:「重光大可寬心,以詡之見,實乃多慮矣!」
燕清這回是真有些不解了:「不知文和此話從何說起?」
賈詡懶洋洋地向他開炮了:「重光為主公成大業之砥柱,亦與主公有相識相知之恩義,曾同騎共乘,並坐幄席,亦抵足而眠,推心置腹,既是出謀劃策之良臣,更為難能可貴之知主公者也。汝有所不知,初聞重光於肅軍罹難,眾疑性命已失時,主公悲入肺腑,痛惜至深,后更是為梟肅賊,百里奔襲,方報仇雪恨,之後一蹶不振,此有目共睹,方見汝軀體有傷,感同身受,怒出五臟,刻不容緩去鞭撻肅屍。」
「於肅軍中重光勢單力薄,獨木難支,他忽生叛心,詡亦不料,若要清算瀆職失察之過,詡亦難逃也。憑汝一人之力,怎能力挽狂瀾?以這罪名將重光問責,未免太蠻橫無理。」
燕清乾笑,正欲辯解幾句,賈詡就瀟洒以羽扇一攔,截住他話頭,接著說完:「如今失而復得,於主公而言已是一償朝思夢想之盛願,怎會無端責難?怕是往後決計不容重光隻身犯險。因此詡膽敢斷言,這頓軍棍任何人都挨得,唯重光絕對與之無緣。」
將李肅的屍身踩成爛泥,總算神清氣爽而歸的呂布恰好在這時掀開門帘,威風八面地走進了內廳,只捕捉到賈詡的話尾,偏偏是那最關鍵的「軍棍」二字,當場將劍眉一聚,爆喝著一掌打在身側那張無辜的案台上,直叫它喀嚓一下四分五裂:「何人敢打布之先生的軍棍?!」
轉眼就被極度護短的呂布給親眼印證了自己所說,賈詡樂呵呵地睨了神色怔楞的燕清一眼,回道:「卻是主公聽岔了,只是重光深愧未能妨阻肅叛,欲自請受罰,詡正要勸阻一二。」
呂布嫌惡地皺眉道:「叛賊已肅清,還翻些陳穀子爛芝麻的舊賬作甚?況且肅那小兒狼心狗肺,又怎怪得到先生頭上?」
燕清卻不敢苟同,他也不認為賈詡雖幫著開脫,就代表其真心認同這個主意。
不過是聰明如狐、又圓滑狡詐的賈詡看出他的地位被呂布捧得超然,不想觸主公霉頭當碰那逆鱗的出頭鳥罷了。
這完全不是個好兆頭。雖賈詡謹小慎微、保命為主的性格極大程度上註定了他的行為模式,可一個叫幕僚不願直言獻策、給出合理諫言的主公,淪為呂布命喪白門樓、眾叛親離的前世下場也不遠了。
於是,即使呂布和賈詡表現出極大的反對,燕清內心掙扎了一會兒,仍然一意孤行地決定認罰,而且為了不浪費這以儆效尤的大好機會,還要當眾挨打。
燕清堅持的主要原因有三:一是這差事是他自告奮勇領下的,又的的確確因自視過高,以至失職,於情於理,都該施以嚴懲,哪怕算是給他自己的警醒和教訓;二是他對痛覺不敏感,挨軍棍就算傷得再厲害也有包治百病的桃牌可以救命,打狠點也無所謂,不會真出毛病來;三是要清除呂布用人唯親、無腦護短的不良印象,幫助新的兵將融入軍隊,增加凝聚力,他這個在眾人眼中完全是被呂布當成寶的軍師祭酒,正是最適合拿來開刀的人選了。
呂布千不肯萬不肯,燕清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還是勉強說服了對方,也是幸虧知他用心,又知他心意已決的賈詡到後來也幫著勸了幾句。
於是呂布被迫在所有部從眼前配合他演了場大戲。因他內心著實不情不願,面色陰沉起來倒更不似作偽了,也是柳暗花明,因此彌補了幾分演技,演繹得更逼真了幾分。
他先大發雷霆地清點了燕清督軍失責的一干過錯,接著竟毫不留情,要重罰他被打上二十軍棍,那可快能要一個柔弱文士的命了。
燕清只叩首認錯,漠然領罰,負責行刑的士卒剛走出來,一手提著軍棍,一手粗魯地將備受呂布愛重的軍師拖到高台上,唯一能稱得上是體諒他文人體面的,就是沒扒了褲子打,可見到一向徇私護短的呂布是真準備就地當眾行刑時,所有人這才意識到是要動真格了,都震驚至極。
與燕清平日走得最近的高順和張遼二人並不知內情,他們對呂布的所作所為感到難以置信,到此時此刻,著實看不下去了,於心不忍地主動站出來跪地求情。
他們不惜對上暴怒的呂布,好生闡述了燕清過去立下的豐功偉績,意指縱使這次失職,追根究底也是李肅一人主導,不該全怪罪於他,罰也只能小懲,怎能這麼重,哪怕是皮糙肉厚的軍漢被打這麼一頓,也得躺個十天半月的,羸弱如燕清軍師,那還不得給打壞了。
呂布先是一愣,不怒反樂,燕清心裡不禁咯噔一下,直道壞了。
呂布本來就半點不想打他,見高順和張遼如此通情達理地出來求情,還不隨時準備順水推舟?雖感動張遼與高順的一番情意,可一想到他們要無心壞了自己謀划,燕清就很是哭笑不得,只得重咳一聲,結果賈詡宛若未聞,繼續裝死,不肯出來作得罪人的黑臉,他只好自己來勸了好幾句,又用眼色提醒了消極怠工的呂布一下,才總算把戲繼續下去。
然而,當士卒冷酷地高高掄起了猙獰的軍棍,氣勢洶洶地將第一下打到燕清臀部時,還好好做了一會兒心理建設的燕清頓時傻眼了。
隨後就恍然大悟。
難怪呂布最後忽然改口答應,這絕對是賈詡私底下給呂布出的折衷之策,兩人倒是默契地耍起了心機,順利把他給矇混過去了——這哪裡是銅心實木的軍棍,明明是精心染了色,又密密紮好的布條!
打上去倒是看著勢如萬鈞,極其唬人,把高台下看不分明的兵士們看得噤若寒蟬。
燕清別無他法,只好全程發揮演技,每挨一下布條,就裝模作樣地痛呼幾句,倒覺得時間無比漫長,好不容易才把這頓『軍棍』給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