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說來也巧,這揚州壽春城,正是少年得志的周瑜與孫策相知相識,成為後世赫赫有名的「總角之好」的地方。


  只嘆孫堅中了埋伏英年早逝,其子孫策也變得命運多舛起來。等他於江都守孝結束,懷揣著父親遺留下的未泯的雄心壯志去壽春尋袁術后,卻是就此杳無音信,生死不明。


  周瑜自得孫策託付照顧家小的揚州名士張紘處聞此噩耗,就憂心忡忡,寢食難安。待後來驚知不但偌大揚州,就連袁術一干人都被一鍋端了,悉數落入那凶名遠揚的呂奉先手裡時,他就再無法袖手旁觀,心急如焚地動身往壽春,看能否通過耗些財物進行打點,將深陷牢獄之災的好友救出生天。


  昔日董賊伏誅,其舊黨皆遭清剿,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縱是其罪有應得,斬草除根亦是朝廷旨意,卻足以證明其絕非良善之輩。


  對剛投入袁術麾下寸功未立,尚且籍籍無名的孫策而言,會否被一路破陣斬將的呂布給順手砍了,就成個十足的未知數了。


  他日夜兼程,一趕到壽春就馬不停蹄地去刺史府上遞了拜帖,原想著起碼要候個數日才會收到回信,不想那一直以辭推脫的管家暫離了會兒,回來就換了張嘴臉,從敷衍變得客客氣氣,將他們領入宴廳。


  主座上有一人靜坐獨酌,悠然出神,四周燈火通明,耀得那天人般美輪美奐的輪廓愈發細膩如璧,勝月輝皎皎,眸似點漆,滌然無塵,凝練不沉,舉手抬足間不失風流瀟洒,又不缺優雅端莊。


  聽得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那人不慌不忙地將酒盞放下,含笑看來,目光流轉,似一泓深不見底的幽潭,隱有不怒而威的架勢。


  周瑜見其眸里掠過幾縷驚艷欣賞,心裡一凜,卻聞對方衷心嘆道:「清聞公瑾雅名久矣,今日得償夙願,果真百聞不如一見。」


  周瑜不卑不亢地先行一禮,才在燕清的手勢授意下落座,謙虛回道:「大人過譽了。某不過蒙鄉人厚愛,才堪得幾分薄名,如何擔得起這番盛讚?」


  殊不知燕清此刻的心潮澎湃,就跟當初觀賞貂蟬舞姿時的一模一樣。


  只不過彼時的貂蟬艷光四射,正是容色最盛時期,施展渾身解數去魅惑的對象又是坐他附近的呂布,是以能大飽眼福。


  此時此刻的美周郎還未及冠,雖亦是龍章鳳姿,玉樹臨風,雄姿英發,比起後世有詞所讚頌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還是稍微稚嫩了些,差了些歷練帶來的火候。


  不叫灼熱過度的目光暴露出真實情愫,反讓多智敏銳的周瑜生疑,滿足了好奇心的燕清淡定地收回了視線,著人啟送美酒佳肴來,又趁歌姬舞姬未上場之前,對斟酌著如何開口的周瑜開門見山道:「公瑾此番前來,可是為孫文台之子伯符乎?」


  周瑜並不詫異自己的來意會被看穿,只對他的直截了當有些意外,頓了一頓,笑著承認道:「大人慧眼,瑜正是為這位至交好友而來。」


  燕清也回以令人目眩神迷的燦笑,卻在周瑜謹而慎之地等待下文時,自然而然地就此剎住了話頭,輕輕擊節,著人獻上歌舞了。


  彷彿就單純是要核實自己一個微不足道的猜測。


  周瑜:「……」


  他直覺不妙。


  自己遠在江東,對這位在洛陽與豫州翻身為雲,覆手為雨,智謀近妖的大人所知甚少,還多是源於道聽途說。反觀對方,卻對只在家鄉有些名氣的自己了解甚詳,行事更是滴水不漏,極惹人捉摸不透。


  不過他轉念一想,既然這位心思剔透的大人洞察了自己想法,非但未翻臉無情,趕他出去,就已意味著事有轉機,憂慮過多也於事無補。


  不知不覺間,懷著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的周瑜已飲三盅,猶如美玉的俊氣面龐上微染醺色,別有一番倜儻風姿,就連平日見慣揚州刺史大人那天人之姿的侍女都忍不住偷瞟他幾眼。


  燕清見火候到了,沖那領頭奏樂的樂師使了個眼色,對方心領神會,彈撫瑤琴的手勢刻意錯漏幾分,如淙淙泉水般流暢悅耳的曲調就隱有絮亂起來。


  哪怕是內行人,不細聽的話也難以判斷出這動聽的琴曲出了錯處,眼瞼微垂的周瑜卻不在其中,早在第一個錯處出現時,他的眉頭就輕不可見地一凝,深感不適,只礙於在刺史宴上不好失禮,才強行忍下。


  不料這錯卻非偶爾,周瑜所留意的這個只是剛開了個頭,接著就源源不絕地來了——他聽得異常難受,即便上襲的酒意令神志微微昏沉,也斷沒有充耳不聞的道理,直使他最後忍無可忍,扭頭去看那屢屢犯錯的人。


  將活生生的「曲有誤、周郎顧」這一幕盡收眼底,燕清在津津有味地欣賞夠后,暗嘆一聲名不虛傳,才強忍著笑,恰到好處地撫掌叫停,不用再遭此酷刑的周瑜也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燕清語帶關切道:「公瑾可還好罷?」


  周瑜萬萬沒想到這俊美絕倫、宛若嫡仙的大人其實充滿了惡趣味,純粹是故意為之,得了這句關懷,他便順水推舟地起身告辭:「瑜冒昧前來,可蒙大人接見,已是大幸,又得此宴請,更是受寵若驚。只是大人事務繁忙,瑜不好逗留過久,亦有幾分不勝酒力,唯有擇日再來拜見,還請大人見諒。」


  燕清通情達理地應允,卻在他真正離去前,微微笑著給了顆定心丸:「公瑾為友四處奔走,情深義重,清甚欽之。如若不嫌,可願多等數日,清也好做安排,叫二位相見?」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原想著燕清會提出些條件來刁難一二,周瑜也做好了有求於對方的自己會被坐地起價的心理準備,計劃過幾日備好重禮再來重新拜訪,不想柳暗花明,燕清雖未允諾就此放人,他卻只需等上數日,就能與伯符見上一面了。


  周瑜心裡既感激又警惕,優雅一揖:「大人之恩,瑜沒齒難忘。」


  燕清笑眯眯地親自送了他出門。


  他對周瑜的態度,絕大多數都是欣賞,卻不會異想天開到去示好或是招錄:但凡對三國史有一點兒了解的都清楚,周瑜與孫策不是兄弟,卻勝似兄弟,他既不想,也沒那能力去破壞這膾炙人口的美好情誼。


  沒有周瑜在旁輔佐的孫策,不過是一員勇猛霸氣,智謀不足的虎將,可只要他們能留住孫策,就不怕周瑜會對經年好友棄而不管。


  所以他只要與周瑜之間維持最基本的好感,再著重拉攏孫策就可以了,做得太多反顯不美。


  目送周瑜所乘的馬車遠去,燕清也打定主意了,還未來得及轉身回房,就見他家主公一臉傲慢,連招呼都不打地跨著大步進來了。


  看到他肩上所負之物時,燕清訝然揚眉:「主公竟打獵去了?」


  呂布懶洋洋地嗯哼一聲,算是應了。


  他大步進了內廳,將這件最滿意的戰利品往毯上隨意一丟,就利索地翻身上了長塌,惡聲惡氣道:「賞你的。」


  那竟是一塊只經過粗糙處理,還散發著厚重血腥味,卻完整得不可思議的斑斕巨虎皮。


  剛才是周瑜各種猜不透燕清的想法,心裡難免忐忑,這下風水輪流轉,輪到燕清滿心莫名其妙,搞不懂忽冷忽熱的呂布究竟想做什麼了。


  昨日他去拜訪還愛理不理,只專心看小黃書,今日就主動送上門來,還帶了一份大禮。


  燕清俯身將這塊虎皮仔細打量一番,才著人收起,感激道:「謝主公賞賜,只是清近來寸功未立——」


  呂布翻了個身,面朝向他,不耐煩地將劍眉一皺:「不喜歡?」


  燕清:「怎會?只是——」


  呂布嗤了一聲,倏然打斷道:「那便拿著,去做件大麾。」


  燕清:「……」


  這想法可真有創意——春季已過去一半的時日開制虎皮大麾,沒準春末夏初能穿上。


  無論如何,對呂布費了一番功夫送來的禮物,燕清都沒有不識好歹地拒收的道理。


  尤其這還代表著是個主動求和的信號。


  能得一貫心高氣傲,自知有錯都不願認的呂布低頭,燕清心裡一片柔軟,感動地命人慎重收好,就算默認二人言歸於好的事實了。


  燕清方才低著頭,不察呂布不著痕迹地懈了懈神。


  燕清正色道:「主公來得正好,清有要事相商。」


  呂布的語氣較方才緩和許多:「重光直說無妨。」


  燕清笑道:「奉孝於昨曾勸清招降尚在獄中的孫伯符。主公意下如何?」


  呂布對孫策的爹孫堅倒還有些印象,卻是半點不了解那乳臭未乾的小子能有多大能耐的,聽完道:「若重光覺得此人可用,布自無異議。」


  燕清又道:「孫伯符今為階下囚,要招降並非難事,可要令他忠心實意為我等效力,卻要以禮以信待之。」


  孫策在史上在袁術麾下效力時,屢建奇功,卻換來對方的多次食言,別說要回孫家舊部,回回出生入死,連許諾給自己的太守一職也數度遭袁術出爾反爾,才叫他心灰意冷,從而決意儘快憑己力壯大兵馬,自袁術處獨立。


  呂布心頭一動,竟是一下明白了燕清的暗示:「依重光之意,可是要將孫家舊部歸還於他?」


  燕清不料呂布悟性如此之高,頓時驚喜不已:「正是!」


  原為孫家效力的那班人馬,本身就對新主忠誠度不高,尤其親眼見到舊主之子孫策的風采不遜於其父后,硬捏在手裡也不過成個隨時可能爆炸的隱患罷了。


  還不如大張旗鼓地將它完璧歸趙,用這塊雞肋換來孫策的感激與呂布大度和敢於用人的美名,即使孫策後頭真要反水,一個背信棄義的惡名就鐵定扣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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