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畢竟不是初回被不講道理地拎起來了,燕清淡定自若地懸在空中,也不撲棱,還順手扯過呂布的前襟,擦了擦被濺到臉上的唾沫星子。


  對上那凶神惡煞的神情,燕清以鎮定得近乎冷漠的嗓音緩緩勸道:「重光深感主公厚恩,雖萬死亦不能報也,然此事干係極重,還請主公為大局作想,莫意氣用事。」


  「瘟疫初臨,正當防微杜漸,我等尚有一爭之力,有清親去督促,一可揚主公愛民如子之名,二能叫底下人不得不盡心儘力,杜絕偷工減料,三是清略懂防疫之法,需親至疫區才好定策施行。」


  哪怕是現代的災區疫區,都得有些重量級的官員前去巡視,以精神上鼓舞、安撫民心為主,督促賑濟為輔。


  「主公固然攔得住清,可又有誰能攔得住擴散的病勢?一旦瘟疫擴散開來,別說兵員同吃同住的子龍全軍鐵定葬送,整個揚州怕都難以倖免。屆時我等心血付之一炬,需避退回豫不說,百姓剛得喘息,又將慘遭『家家有位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或闔門而殪,或覆族而喪』之悲。莫說清身為一州刺史,蒙主公不棄,得此託付,自當在其位謀其政,保守此地,責無旁貸,單是同為大漢子民,又怎能對這般苦痛視而不見,對天下蒼生的福祉置之不理呢?」


  燕清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呂布再要裝聾作啞,也沒法繼續無動於衷了。


  他是屢次見識過瘟疫奪人性命的厲害,才決然不願燕清奔涉那生死未卜的險境。


  對上燕清那殷切清澈的雙眸,呂布深吸一口氣,粗魯地將燕清放下,漠然道:「若重光不幸染疫,布又待如何?」


  燕清拍拍胸口,面不紅氣不喘道:「清行事偶顯大膽無章,卻何時叫主公失望過?若無法勝任,一開始便無顏開這個口。主公無須心中有所掛礙,靜觀其變即可。」


  呂布面無表情地磨了磨牙,從牙縫裡蹦出句燕清雖沒聽懂、卻本能地感覺定不是什麼好話的話來,旋即宣佈道:「布亦同往。」


  你可別添亂了!


  燕清差點將這話脫口而出,看在呂布控制住暴脾氣,分清事情輕重緩急的份上,他唯有耐著性子,拍對方馬匹:「清欲在前方全力施為,城內就萬萬缺不得主公坐鎮,唯有求托您鼎力相助,才無後顧之憂。」


  呂布不為所動:「城中有元直看顧,伏義等將亦漸返程,連先生這等弱質文人都去得,布身強體健,又如何去不到?」


  為讓他放棄這荒謬恐怖的念頭,燕清舌燦蓮花,直將他提供後援的重要性拔高到決定此事成敗的地步,見呂布眉頭微舒,復誠懇道:「元直獨木難支,此事唯主公方能勝任。而自靈帝來,瘟疫頻發,災害橫行,縱使地方官吏積極上報,朝廷卻自顧不暇,無法施以救援,方讓百姓離心喪命。此事雖凶機四伏,若處理得當,於我等亦是收攏民心的大好時機。」


  呂布悶不吭聲,卻沒調頭就走,燕清便心下略安,繼續道:「想除賊安良,只需有充足人馬在手,又有哪方諸侯做不到?哪怕將黃巾賊寇盡數清剿,護春耕無恙,於主公名聲不過錦上添花罷了,無甚出奇。可若連疫病也抗得,日後何愁百姓不來投奔?兵民為抗戰之本,這顯而易見地是樁一本萬利的買賣。要是因後方支援不及,功虧一簣,錯失如此良機,未免太過可惜。」


  呂布微眯著眼:「重光究竟有何要事,非得吩咐布去辦不可?」


  這便是說通了。


  「自是攸關性命之事,斷不得半分馬虎,然主公心細如髮,定將手到擒來。」燕清笑得眉眼彎彎,接下來卻是滔滔不絕:「還請您命民眾廣采青蒿焚熏,此為未雨綢繆;於城郊設防疫所,派遣醫者去家家戶戶義診,遇高熱致喘、血斑瘀塊類似癥狀,疑然疫者,連其家屬,即刻帶去隔離;命人將預防知識和簡單的祛病方子刻在石板上,展於城門旁邊;由官府出面購入大量灰岩,與柴火分層鋪放,煅燒數日,將所生白灰撒入……」


  呂布一開始還板著臉仔細聽,結果燕清越說越多,一會兒他就兩眼蚊香,暈乎乎地左耳進右耳出,漏了個一乾二淨。


  燕清看呂布明明記不住還要強撐,時不時裝模作樣地點個頭,十足色厲內茬的模樣,著實覺得有趣,心裡的緊張憂慮無形中就淡去許多,也不再為難他,拽了紙筆,事無巨細地寫下。


  他遞給呂布:「若有不決之處,問元直便可。」


  「重光使喚起布來倒是痛快。」


  呂布不耐煩地抱怨了句,卻還是低頭將紙疊好,懷著老大不痛快地應了。


  燕清知他即便再不情不願,只要答應下來就肯定會做到,又說了幾句好話哄他臉色好轉,才帶著要交給徐庶做的部分,急沖沖地往他府上去了。


  且說被關押了一個多月,終於重見天日的孫策剛從兵營回來,由親隨領著往呂布所賜府邸的方向馭馬而行。


  那些忐忑不安的孫家舊部一直擔心著他的安危,在見到他安然無恙后,多是驚喜過度,掩面泣之。


  孫策在勸慰之餘,心裡亦是彷徨不清。


  他對袁術的貪婪有所預料,知其定不會痛快將父親的舊部歸還,卻是別無他選,下定決心前來投奔時,也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不料才剛為對方效力不到半月,就稀里糊塗地被一鍋端了,當階下囚的時間倒比在袁術麾下的時日還長。


  在暗無天日的獄中磋磨這麼久,孫策一見到那神武不凡的呂將軍親自見他,坦明招攬之意時,他毫不猶豫地就降了——結果在表態后,呂將軍也半點不帶遲疑地釋放了他,聘他作軍中從事,甚至爽快將舊部悉數送還。


  對這份沉甸甸的恩情,孫策既驚喜又詫異,更多還是似在雲霧之間。


  就在他神遊天外的時候,忽見擁擠密集的人潮紛紛自行往路兩側靠攏,中間就讓出了一條讓馬車通行也綽綽有餘的道來,連他胯.下的馬也被驚得噦噦幾聲。


  孫策安撫地拍它幾下,不解道:「這是怎麼了?」


  親隨篤定道:「定是重光先生。」


  「重光先生?」


  孫策一愣,並不是不識得聲名赫赫的這位奇士,而是對其分明初下壽春不久,卻與遭百姓又怕又恨的袁術不同,竟如此受到愛戴而感到不可思議。


  孫策以為對方既有急事在身,就註定要擦肩而過,不料很快就有幸見著這運籌帷幄,才識超群的謀士的真面目了:燕清本策馬急急而過,直往城外去的,不經意地往孫策這頭瞥了一眼后,驟然調轉馬頭,朝他這衝來,劈頭就問:「你可是孫文台之子,孫伯符?」


  孫策先是被他姝麗非凡、溫潤如亞的氣貌所震懾,聞言回神,從那熟稔的語氣聽來,下意識地以為是父親故人,肅然行禮:「正是在下。」


  呂布軍中但凡是品級不低的將領,燕清就沒幾個不認識的,匆忙一瞥下,見是個相貌陌生,高大俊朗,英武超凡的小夥子,他幾乎在那一瞬間就肯定了對方的身份,展顏笑道:「來得正好!」


  他將要稍微繞道帶去徐庶府上的公文取出,不由分說地交到不明所以的孫策懷裡,想了一想后,將它們一分為二,好聲交代道:「勞煩伯符跑上一趟,將這些交予元直手上,越快越好。」


  孫策初來乍到,連燕清口中的「元直」是誰都不清楚,剛要頷首領命,就見燕清和藹可親地看著他,微微笑了一笑,親切地拍拍這個濃眉大眼的小帥哥的肩,指著另一半,以不容商榷的口吻吩咐道:「這些便交由你去辦了。」


  孫策:「……」


  燕清憾然一嘆:「可惜事關緊要,不是個閑聊的好時機,否則清定要與伯符好生一敘才是!你那故友公瑾甚是牽挂於你,昨日不遠千里來此,專程與清見了一面,那般翩然風姿,著實令人見之難忘。等你安置好了,當立即向他報個平安才對得起這番情誼。」


  孫策一時間沒能從在袁術麾下時見慣的閑散憊懶、傲慢作態的氛圍中調整過來,就被塞了滿滿一懷的活計,聽燕清提及至交好友的名諱,他恍然收斂心神,驚喜道:「公瑾竟就在城內?」


  自前年一別,他家中遭逢劇變,

  燕清莞爾一笑,昂然舉鞭,回身往東南方遙遙一指,聲琅琅似玉玦相擊;「應該就在驛站吧。」


  言罷,不等孫策道謝,燕清便如來時一般,風風火火地走了。


  「這位先生平日就是如此做派?」望著那瀟然洒脫的背影,孫策悠然神往,喟然感嘆道:「主公有此士在側輔佐,公路大人敗得不冤。」


  第一次見面,就被燕清委以重任,孫策對待起來自然也極其慎重,目送對方離去后,就從親隨口中問出了「元直」的名姓與官邸所在,將手中差使完成後,才回府細看交託給他去辦的那些。


  結果越看越一個頭兩個大,苦不堪言:讓他行兵打仗,訓練兵卒,巡視街道還稱得上得心應手,燕重光大人是出了名的知人善用,怎就如此高估於他,盡交給他一些士人文官的事務去辦?


  偏偏這是他第一樁差使,斷不能搞砸了。


  還是這親隨見他面露鬱悶,提議道:「既然公瑾大人來了,將軍不妨去尋他相助,也好讓他儘早心安。」


  正覺困頓難行,無處下手的孫策眼前豁然開朗,忍不住大讚了他句:「此言大益!」


  他利索地將這些棘手難題收攏入懷,渾然不知自己踏入了燕清所埋的陷阱,一心奔向那相識多年的摯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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