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因此時的華佗比在燕清認知中的要年輕許多,雖不如賈詡那天賦異稟的不老妖孽,也完全稱得上保養得當,無論是一頭烏髮,還是面上微不可見的細紋,皆與演義里「鶴髮童顏」的描述相去甚遠。
是以當燕清冷眼看著呂布裝模作樣地讓人把他請出來時,並未意識到這就是自己苦尋難覓的醫科聖手——直到他不經意地瞥見這人臂挽了個辨識度極高的青囊,再聽其彬彬有禮地自報名諱:「某姓華名佗,字元化,沛國譙郡人也。」
呂布上一刻還憂心這華佗老兒的份量夠不夠叫燕清息怒,下一刻就開始悔不當初了。
只見燕清霎時間兩眼發亮,翩然回了一禮后,一邊與之親熱交談,一邊命人取來備用的口罩等物,遂領他往那用大鍋煮著葯湯的草棚去了。
張仲景正忙於治疫,燕清再興奮也不好去打擾他,而在對方忙完之前,尚有其整理且帶來的一些醫書,再加上這回有足夠多的病患樣例供其研究,這些對只重視最終結果和未來預防的他而言,興趣缺缺,卻一定能讓同為懸壺濟世的醫者,醫術與其不相上下的華佗眼前一亮。
至於做事離譜的主公,就被燕清理所當然地丟在了後頭。
呂布眼珠子泛綠地直瞪他們離去的背影,雖心裡不滿至極,還是識趣地不在燕清氣頭上火上澆油,惡狠狠地把氣憋回去,面色如常地尋趙雲問疫情防治狀況了。
趙雲將他迎入帳內,簡單做完彙報后,呂布剛一頷首,就意外見他倏然跪下請罪道:「雲有一罪,需向主公坦言。」
這一下來得毫無預兆,直叫留在帳內的那幾位親隨驚詫莫名,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了起來。
「哦。」
呂布漠然應了,既未大發雷霆,也不讓他起身,而是警告親隨們不許聲張后,強硬地將他們悉數屏退,只留趙雲一人。
這樣一來,無論接下來發生了什麼,在部將下屬面前,此軍主帥趙雲都能保持原先的體面。
呂布絲毫無懼對方有意加害於他般,施施然地在主位上落座,才瀟洒一揮手:「能有多大事兒?說吧,剛巧你最近立下的功績還沒封賞,看夠不夠相抵。」
趙雲被他心寬意大的反應惹得愣了一愣,聞言自襟內取出幾份被拆封過的信函來,恭敬奉上:「請主公先行過目。」
呂布面無表情地接了過來,先翻到封皮正面一看,卻是來自幽州公孫瓚軍中重將,劉備劉玄德。
對這個名字,呂布好歹也親手處理過無數公文,並不陌生:雖其家境貧寒,處境落魄,早年不得不通過編草鞋維持生計的,卻又有几絲皇室血脈,師從曾官任尚書的盧植,目前正於昔日同窗公孫瓚麾下效力,頗得器重,似乎還有兩個不得了的義弟。
天下大亂,群雄並起,像劉備這樣嶄露頭角,急速積攢名氣資本的不知凡幾。
目前作為多年戰亂的最大贏家之一,呂布兵勢雄厚,雖看在眼裡,也記在了心上,卻並未怎麼重視。
如今就不同了:之前縱有再多芝蘭玉樹,也沒有膽大包天至將手伸得老遠,自幽州探入他兜里來的。
呂布嗅到些不同尋常的氣息,就忍不住動起了向來懶得去動的腦筋來,竟覺得此事微妙,細思下頗為有趣,並無動怒之意了。
只怕不是將趙雲當個普通跑腿的來使喚,最後當做糧草添頭樂於奉送的公孫瓚的意思,而是劉備自個兒的吧。
寄人籬下,連真正屬於自己的人馬和地盤都沒,卻有此野心壯志,倒是讓人出乎意料了。
那究竟是之前就看重趙雲之才,卻因人微言輕而無法出言索要,還是後來見其大放異彩,才臨時起意?
趙雲一派坦坦蕩蕩,昂然挺胸而立,背負雙手,顯是任憑處置,無從窺得呂布低斂的眸底神色變幻。
呂布沉吟半晌,似笑非笑道:「劉玄德寫信於你,可是先述舊情,后訴欣賞,再問近況,最後再表露招攬之意?」
趙雲毫不避諱地承認道:「是。雲於公孫將軍帳中效力時,曾有幸與玄德大人有並肩作戰之誼。」
因早早地就被燕清略施小計挖了過來,
呂布抵腮沉思片刻,卻是哼笑一聲,連裡頭的具體內容都無意去拆開讀上一讀,長腿一伸,靴跟將那榻旁的火盆勾了過來,毫不猶豫地就將信件擲入其中,叫它們轉瞬化成了一碰即散的灰燼。
呂布再不經意地踹上一腳,這些不大不小的震蕩,就叫勉強維持著紙團形態的白灰轟然四散了。
趙雲萬分清楚這意味著什麼,猛然抬起頭來,只聽呂布重重道:「此事就止於此,莫向他人提及。」
趙雲低聲道:「主公這時……」
「何人沒個故交舊友?」呂布傲然一笑,也不知是對誰嗤之以鼻道:「布再有眼無珠,也不至於疑心赤膽忠肝的子龍會與外人串通勾結,卻難保有心人不藉此造謠生事。」
末了咂咂嘴,補充了句:「若重光問起,那直說無妨,只是他近來事務繁重,最好莫拿這些雞毛蒜皮去擾。」
暗中困擾了趙雲好些時日的信件,被呂布輕描淡寫地一說,就成『雞毛蒜皮』的瑣事了。
看趙雲還楞在原處一動不動,呂布挑了挑眉道:「怎麼,就如此想被撤職查辦?只憾不能叫子龍如願以償了。」
趙雲如夢初醒,鏗然抱拳一揖,沉默退下了。
倒不是呂布就徹底沒了多疑的陋習,也不是他對趙雲有著純然的信任,而是趙雲若真有叛心離意,就不會在無人發覺的情況下,毫不遲疑地將這些輕易就能置自己於死地的信件交出。
既然如此,何必浪費時間去細讀這些註定無功而返的信件,去追究趙雲那並不存在的異心呢?
呂布縱有再多的不虞,也是沖著劉玄德去的,況且趙雲最初是由燕清大力舉薦,又屢次諫他提拔重用的人選,光憑這一點,呂布在起疑心之前,就會慎重思量一番。
而趙雲之重情重義,為人處世一絲不苟,亦不失公私分明,雖脾性太過耿直,說話有時令人火冒三丈,可其品行之佳,皆是有目共睹的。
自追隨他以來,無論身居何職,事必躬親,屢建戰功,無時無刻不以誠相獻。那他為人主公,自當以摯信相報,豈會連最起碼的容人雅量都無?
倘若不依不饒,或是當其面大肆唾罵劉備之舉,則完全落入下乘,既易另開誠布公的趙雲心裡生寒,也墜了他自個兒的威風底氣。
要是叫正與華佗談天說地的燕清得知此帳中事,知曉呂布已有了這等開闊的眼界,胸襟與氣魄的話,定要甚感慰藉,沒準還要激動地鼓一鼓掌。
或許是有了個與其不相伯仲的張仲景在身側可用,燕清對華佗雖仍是渴求,也不似之前那般急迫了。
華佗極度淡泊名利,專心鑽研醫術,與張仲景那舉過孝廉、可直接更改朝廷派下的編製把人挖來的情況有所不同,是不折不扣的隱士。
過的是自個兒上山採藥,遊離四處行醫的生活,想許以官職拉攏,或將人留下,無疑比登天還難。
華佗性情亦是耿直剛烈,愛憎分明,能因慕關羽威名而自薦上門,為其刮骨療傷,也能枉顧自己生死,多次拒絕權傾朝野的曹操徵召——燕清自己先行想開,就專註於在良好的基礎上,再博他更多好感了。
誠如燕清所料的那般,在仔細觀察,還親口品嘗了那味道難以言喻的羊肉藥材餃子湯后,華佗愈發覺得不虛此行,對發明此物此方的醫者讚嘆不已。
燕清見火候到了,故意引著他去瞧了瞧張機近期記錄病症用的手札,華佗愛不釋手之餘,又對他如何知道春三月的茵陳蒿嫩葉於防微杜漸上具備奇效,才命全城人焚其避疫開始刨根問底。
即便燕清臉皮厚如城牆,聽華佗贊他極具天賦時,也不由得羞愧地紅了一張老臉:要知道,「三月茵陳四月蒿,傳於後世切記牢,三月茵陳能治病,五月六月當柴燒」……其實是民間根據華佗的療法編出的歌謠。
燕清也不藏私,將自己知道的那些被後世當做常識的知識,竹筒倒豆子般傾吐無遺。見華佗對他的好感達到最高點后,又嚴密地藏起自己疑似基佬、且對主公那具健美得不可思議的*產生了十惡不赦的覬覦,趁熱打鐵地請這內外兼修的聖手開方,幫調養一下子嗣艱難的呂布與其妻室的身體。
華佗本就是因欣賞燕清兼濟世人,尊重醫者而主動前來相助的,見他談吐風趣,言辭優雅有禮,絲毫不吝於分享自己所知,並不似尋常醫者喜敝帚自珍,更是喜他品質。
聽到這不過是舉手之勞的請求,自是滿口答應。
燕清欣然致謝,接著歉然道:「只是此事不便叫主公知曉,可否請先生幫著保密?」
對一個男人來說,不管是被懷疑『你不行』還是『你老婆不行』都是樁奇恥大辱,燕清並不打算不理智地挑戰呂布對他的容忍度,當然要極盡隱秘地進行。
華佗慷然應諾,可他雖通情達理,也不得不道:「某醫治時,需借腕一觀。」
燕清微微一笑:「先生無需多慮,這是當然。」
華佗扶髯,心領神會地笑道:「待時機成熟,大人喚某來即可。」
對中醫定診需望聞問切這一點,燕清自是一清二楚的,也已經做好給呂布丟個樂不思蜀,讓他乖乖睡上一會兒的準備了。
就是嚴氏魏氏那兒要棘手得多,畢竟是后宅婦人,他為人臣子,要是大大方方派個醫者去摸其皓腕,不被參句孟浪多非,就是居心叵測。
於是燕清的最低要求,是要弄明白呂布自身的生育能力究竟有沒有問題,要是不幸真有的話,能通過調養改善到什麼程度。
燕清渾然不覺自己潛意識裡悄然逃避了給呂布納妾的念頭,只刻意將心裡頭源源不斷地冒出的,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不適感給忽略掉后,就以為能安然無事了。
他忽想起一事,懇求道:「非是清不信元化醫術高明,只是藥方隨療程進序而變,恕清冒昧,可否請元化多留些時日,一容清速將主母接來,二來可保主公之症得到根除。」
不是他杞人憂天,而是華佗的健忘在史上有所記載,偏偏這種忘性在關鍵時刻就能要人命,陳登就是被這張口頭支票坑沒了的:華佗曾斷言他的頭疼之症將在三年後複發,需再用藥,接著留下了自己的住址,叫陳登安心地放他離去了。不想三年後陳登派人去請,華佗卻早忘了這茬,外出採藥久久不歸,以至於陳登舊病複發又無人可治,年僅三十九歲就去世了。
有這血淋淋的例子擺著,燕清可不敢依賴華佗的記性。
華佗不知燕清的擔心,毫不介意地笑道:「即便大人不提,佗亦不願過早離開。」
基於對後世公認醫術全面、雖最擅外科,可內科婦科也是一把好手的華佗的信任,又得了這份更實際的許諾后,燕清總算安下心來。
就在此時,只聽一傳令兵匆匆而來,掀簾下拜,肅容道:「稟祭酒大人,趙將軍有急事相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