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燕清之所以甘冒泰阿倒持的風險,也要叫周瑜初來乍到就領廬江太守一職,除了他說出口的那些個擺在明面上的理由外,還有兩點原因。
一是周瑜與陸康皆出身江東大族,皆頗有名望,平調換轉時,哪怕任誰都看得出他們的防備之意,因利益受損者和受益者都為世家大族中人,尚在容忍範圍內,不至於被觸碰到不得不反抗的底線。
史上孫策奉袁術之意征討只聽皇令的陸康,耗時兩年將他圍困至死後,就吃足了這點的虧,唯有委任李術來進行妥協。以至於他弟弟孫權在掌權后,也多年都拿廬江這塊三不管地帶沒什麼辦法,尋由攻下后,寧可屠城擄兵,也不似對待旁的城鎮般安撫民眾,派兵鎮守。
二是在這東漢末年,那些不拘小節的大丈夫眼裡,即便擄了家人上官為質也不好使,可孫周自總角時期就醞釀起情誼可比金堅,是罕有的例外。眼見戰事將至,不說呂布原就看重孫策,有帶他隨軍出征、順道領其父舊部磨合一番的意思,哪怕沒有,燕清也會勸呂布將他帶上。
周瑜留在廬江鎮守,依上意興修水利,開墾荒土,開建學舍,屯兵於民,光這些事務就能叫他忙得團團轉了,哪怕還有多餘的精力去考慮叛變一事,也得先勸服孫策,再找充裕的借口,免做了世人眼中的背信寡恩之徒。
連這些膽略都拿不出,單純為穩妥起見,就將才幹絕倫的奇才束之高台,不僅暴殄天物,還愚不可及。
徐庶不再反對,這事兒便成了定論。燕清滿意地在紙上標註后,道:「清聞季寧有一從孫,名議,因父早逝,隨其去往任上,於任所進學。」
徐庶驟然聽他提起這不管怎麼看都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儘管心中不解,仍是認真回想片刻:「確有此事。」
一直置身事外的郭嘉則眼皮一跳。
燕清一臉正經道:「季寧於任上業績頗豐,功勛累累,倏然調動,或另他生出不滿之意,如此便不美了。清有意作出補償,不若就親自修書一封予蔡中郎,為其美言幾句,也好促成一對師徒?」接著嘆息:「不知如此可否叫季寧平息怒火,稍微滿意了。」
徐庶愣了一愣,死活沒想起燕清與蔡邕究竟見過一面沒,怎就關係好成這樣了?
半晌才道:「此法甚好。」
得以拜入似蔡邕這般德高望重的名師門下,是天下多少士人夢寐以求的事,只苦於無人引薦,連試試能否得其眼緣也沒有途徑。
縱使陸康有再多的不滿,得了這份豐厚至極的補償,也得偃旗息鼓了。
郭嘉默不作聲地抬起頭來,幽幽看向燕清,意味深長道:「哦?不知重光可有意薦一明師,為犬子開蒙?」
發展到這一步,他要是還沒看出燕清這般大費周章的『好心』,定是喪心病狂地沖著那十歲的稚子去的,而非真正為補償陸康所做,就白跟燕清相識相交一場。
燕清並不意外目光毒辣的郭嘉會看穿他的挖人套路,被不著痕迹地諷刺一句,也毫不在意地展顏一笑:「清觀牙兒天資聰穎,又與他極為投緣,著實不舍拱手讓人。若奉孝不嫌,屆時不妨由清行教導一職?」
居然是厚顏無恥地毛遂自薦了。
似是震驚於他的臉皮厚度,郭嘉一時無話,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直到呂布銳利的眼刀也悄然劃了過來,才淡然移開。
卻是極出乎燕清意料地,輕快回道:「重光既有此意,嘉自是求之不得,如此,犬子便託付給重光了。」
燕清:「……」
他簡直後悔得想把方才說的話吃回去——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他個外表看著還能稱句錦繡,內在其實充斥著投機取巧的草包的人,哪兒拿得出什麼去教郭嘉獨子?
至於說起他拿手的……那是要教郭奕吹牛逼,還是搞搞基?
好在郭奕現在還小得很,即使郭嘉應承了,等到真正啟蒙的時候,多半也給忘得一乾二淨了。
實在不行,他也能以事務纏身的理由將這活推辭。
燕清蛋疼了一會兒,很快冷靜下來,開口再詢:「現糧草充沛,春耕順利,依清之見,自下月起軍屯一事當先緩緩,叫兵士們速速棄農回營,多訓練備戰。省得他們拿慣了鋤頭見多了莊稼,連最根本的抗戰殺敵之力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軍屯跟民屯不同,少了大量在閑置期間就成不勞而獲的嘴巴,叫他們投入到農耕當中后,固然能極大程度地緩解軍糧的壓力,可長時間脫離作戰體系,也不可避免地帶來了戰鬥力下降的巨大弊端,史上的曹魏軍團就不得不在後期咽下了這枚苦果。
儘管糧食的積蓄上,在戰亂連綿,瘟疫頻發,災害橫行的東漢末年,永遠是扼住勝利咽喉的關鍵,可對現狀態的呂布勢而言,只要豫揚二州在秋收時無人趕來滋擾,那即使打仗打個一年半載的,都不可能叫兵士們忍飢挨餓。
糧已足,就差兵精了。
呂布輕輕頷首:「可。」
這時受召的武將已陸陸續續到來了,燕清便抓緊時間,將該過的事情跟最近幾天一直逮不住人的呂布飛快地過一遍,後者雖全部都點頭同意,也偶有發表幾句自己的看法,竟非信口開河,或是不解問詢,而是頗有見地。
這要是宣揚出去,那成語怕就不是吳下阿蒙,而是漢下阿布了吧。
燕清起初還既驚又喜,到後來就見多不怪了,不禁加快了速度,呂布卻也跟得上。
等來得最遲的趙雲踏入門檻,他們已是極效率地將這批需呂布親自作出裁決的要事處理完了。
諸將齊聚,依序落座,下一刻,卻是包括主公呂布在內,都習慣性地將目光給齊刷刷地投向了燕清,皆是洗耳恭聽的架勢。
初次在這種場合列席的郭嘉見此景象,不禁揚了揚眉,也配合著收了坐沒坐相的閑散姿態,規矩地正襟危坐,一雙狡黠靈動,末角微翹的鳳眼則饒有興緻地看向了燕清。
重光在軍中威信竟是如此之高?
燕清對此也是習以為常了,淡定地自座上起身,掃在座之人一眼,開門見山地笑道:「今夏乃起兵之時,諸君可準備好了?」
武將聞言面面相覷了一陣,很快就由職位最高的高順做了代表。
高順向來言簡意賅,這時的問題也極其爽快,直截了當地問道:「打哪兒?」
燕清見他們如此理所當然地就接受了才潰俘黃巾賊眾不久,就要再度帶兵出征一事,不得不贊呂布治軍有道,嚴整聽命至極。
倒是謀士之間分歧大一些,所以燕清才選擇先與徐庶郭嘉二人商量,待統一了戰略方針,再找武將來做最後的明確和任務分配。
至於領著別駕的俸祿,卻焦頭爛額地操著刺史心,又遠在豫州許縣的賈詡,無法趕來此處參與商議,就只能得到最終結果的通知了。
燕清將飛鴿傳書的內容讀了一遍,慢慢分析道:「賊患心野目異,不可不平,然要將其根除,卻急進無用,只可徐徐圖之。不妨先從揚州邊境一帶活躍的賊眾著手清掃。」
袁術在佔下揚州后,派孫策四處征戰,足足折騰了幾年才大致蕩平,更別提孫權接位後跟山越民族的對抗,那是直到吳國末代皇帝孫皓登基都沒完的。
憑吳國整國之力,且輕易奈何不得,需派重兵應對,而此時此刻的呂布不過佔了兩州之地,倘若小覷了它,不消多久就得被活活拖垮了。
哪怕糧草充足,兵力強盛,也得想想強龍不壓地頭蛇一說,深思慎行。
呂布目不轉睛地看著燕清,見需要自己表態了,便不咸不淡地嗯了一聲,掀了眼帘,視線落在孫策徐晃身上:「公明、伯符可願擔此先鋒?」
兩將鏗然領命。
燕清卻道:「清斗膽,懇請主公同意,您與清一同前去。」
一是為了更好地執行障眼法,叫外人認為陶曹恩怨與呂布毫無干係,二是這樣一來,才能保證身邊跟著孫策這個極能牽制周瑜的重要籌碼。
呂布一聽燕清也陪著他去,而不是準備一個人瞎跑,一顆懸了一會兒的心終於放了下來,爽快答應了:「便依重光所言。」
燕清點了點頭,走到輿圖了跟前,指著處於徐州與揚州交界處的彭澤湖道:「我等便於此地剿匪,半月之後,子龍再領兵來此會合,鎮守壽春之事,萬萬不得有失,便交給伏義了。」
高順毫不猶豫地抱拳應諾。
趙雲愣了愣,試著道:「我軍莫非意在徐州?」
燕清含笑點頭:「正是。」
趙雲凝眉,婉言勸道:「徐州伯並無功過,又未有朝廷旨意,無端聲討,會否……」
燕清搖頭道:「到時要大肆入侵徐州的,可不是我們,而是父親遇害的兗州曹孟德。」
他毫不貪功,將這功勞立即還給了郭嘉,也是為了以後要是有了必要,也好叫人知道,運籌帷幄,間接取了曹嵩性命的究竟是誰:「虧得奉孝獻策提醒,陶謙治下不嚴,曹嵩卻家財萬貫,便如稚子抱足金行於鬧市,保得住一時,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一世的。」
眾將便將目光投向燕清口中所指的那人,郭嘉絲毫不知燕清的險惡用心,眉宇間的憊懶神色有說不出的風流味道,展扇道:「此乃嘉分內之事,重光盛讚了。」
待事議畢,眾人散去,燕清亦欲回府一趟,備上幾壇好酒,再找郭嘉從他嘴裡問出那一直沒說的計策來,就被呂布給一把攥住了手。
呂布習武之人,手勁極大,接觸最多的又都是大老粗的彪形軍漢,這會兒抓燕清的腕子時也很是沒輕沒重,燕清即使痛感極低,也覺得就跟被老虎鉗鉗住了似的半點動彈不得,趕緊站住了:「主公是有何事?」
燕清明明沒繼續走了,呂布不知為何依然沒有放手,只好聲好氣道:「布尚有惑,需先生——」
話未說完,就有一傳令兵在外叩首求見,道有一姓許名邵的文人求見,曾為汝南郡功曹,盼在此避難,望能得庇護。
許劭許子將?
燕清對這名字還真不陌生,不就是給了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梟雄」為評語的著名人物點評家,還弄了個影響深遠的叫月旦評的活動出來的,極有聲譽的那個名士嗎?
史上的確有提起他避禍揚州,但那不是對陶謙的表裡不一感到不安,匆忙間從徐州逃走,為投靠當時的揚州刺史劉繇才去的嗎?
燕清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隱約有遊離世外之感,一腔熱血全奉先給了呂布,一心一意為他謀划前程的燕清絲毫不曉得,在文人名士眼裡,先以奇策立下除董賊大功,又淡泊名利勸得猛虎離京,既叫曹孟德念念不忘、求而不得,又是桃李滿天下、德高望重的蔡中郎的忘年好友,大興學館書院,造良紙,供印刷,重視有教無類,內政清減,輕徭降稅……
這一系列燕清自知不過是在拾前人牙慧、從不引以為傲的舉動,早叫他不知不覺地躋身屈指可數的名士行列,不但叫天下寒門士子極為推崇,一些叫離經叛道的高族士人也對他青眼有加,能讓許劭慕名前來投靠,是半點也不稀奇的。
燕清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臉色陰沉的呂布,忽覺得這純粹是個送上門來的、給自家主公提高身價和洗刷洗刷名譽的大好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