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等那封由燕清起草,郭嘉潤色,賈詡修飾,書吏謄抄,呂布蓋印,張遼遣人送去的勸和書到曹操手裡時,扛著一桿招舞的「報仇雪恨」雪白旗幟,煞氣騰騰的曹軍已以雷霆之勢攻入徐州一月有餘。
他挾怒而來,場場皆是以血還血的強攻,虎狼之師的暴怒,光陶謙手下那些安逸慣了的官軍哪兒能有本事抵禦?
轉眼間就讓曹操連下四五城池,他也是恨紅了眼,無論是抵是降,直將城中百姓悉數屠盡,墳墓也一概掘起,方能稍稍紓解心頭大恨。
曹軍所過之處,寸草不生,血流成河;曹兵將至之地,聞風喪膽,恨懼交織。
以戲志才為首的謀士當然知曉此舉大大不妙,可在委婉勸上幾句時,也非是勸他偃旗息鼓,收兵返兗,而是讓他莫要遷怒到無辜的州縣之民頭上,只殺陶謙兵馬即可。
畢竟被趕盡殺絕可是主公的父親,縱使稱不上有多親近,到底是骨血相連。倘若連這也忍得,世人便要斥他枉為人子,竟連男兒血性都無,堪稱無能不孝到了極點,怎配為一勢之主?
曹操盛怒之下,根本聽不進這話,依然是下了死命,每到一處便將熟麥搶收殆盡,充當軍糧,再任部下放肆殺戮黎民,帶不走的皆都付之一炬。
「是呂豫州的來信?」
一身縞素已大半被鮮血染紅,曹操凝眉入帳,於主座落座,鼻間長呼一口氣出來:「念罷。」
戲志才頷首,展開方才自來使手中取來的紙張,粗略一掃,就心裡一嘆,穩聲念道:「今聞孟德兵犯徐州,是為報尊父之仇,此在情理之中,布亦深憾。然有言道是冤有頭、債有主,害尊父之人,非是陶恭祖也,而是其部下張闓見財起意,方犯此滔天大罪。張闓之惡,為見利忘義,謀財害命,論必當誅;恭祖之過,為督下不嚴,錯用奸犬,卻不至死。」
「恭祖自受朝廷推任,力克黃巾,恢復生產,鎮守徐州,得民感恩,不嘗有過。同為漢臣,孟德為雪父仇,不尋張闓,卻一昧怪罪恭祖,累百姓蒙無辜之冤,魚肉鄉里,是為同室操戈,屬枉顧天威之妄,有傷天和,定為陛下不喜。今日布特書此信,唯望您三思,斟酌一二,早日迷途知返,撤兵回營,申奏朝廷,自領其罪,聖心仁厚,自不追究。」
若前頭還是正兒八經的論述責任歸屬,勸令解和,後頭就成明晃晃的威脅和嘲諷了。
依照燕清最初的想法,這封信的措辭應當更謙虛客氣,不溫不火——也就是和稀泥——一些,才能麻痹曹營的警惕,叫他們不會有呂布勢也有出兵助徐的考慮。
卻被郭嘉和賈詡說服,給改成了最終這樣。
他們道以呂布過去常予人的印象,貪小便宜,趁亂攪事才是常態,恰當地激怒曹操,不但不會讓他們感到反常有妖,也能亂其判斷。
呂布聽著謀士們對他過去那些個壞毛病一針見血、毫不客氣的批判,雖臉色鐵青,到底是不悅地默認了。
曹操在親自手刃陶謙之前,心裡就一直憋著火沒撒出去,這時聽到這裡,果然勃然大怒:「呂布不過一曾為虎作倀,妄自尊大,后憑投機取巧的手段,竊取揚州的三姓莽夫,竟也假惺惺地咬文嚼字,信口雌黃,裝模作樣地評說起什麼正理來了?!何時輪得上他拿陛下名義壓操?」
罵完還不夠,要將那來使也一併斬了。
戲志才及時勸住了他:「兩國交戰,不斬來使,況且呂布現只是隔岸觀火,伺機而動,寫此信來亦是探我軍虛實為主,主公何必為平一時之氣,就授人心胸狹隘的口柄?陶謙不敵主公威勇,慌亂之下,定要書信求援,那呂布離得最近,自在此列,會寫書來勸,也在意料之中。現他先禮後兵,主公亦當以禮相應。」
曹操對足智多謀、助他良多的戲志才一向倚重,常對外人道自己時刻離不得他的智謀輔佐,這回出征,他固然傾盡兵力,卻是將帳中的心腹謀士一分為二,荀彧、程昱守甄誠,自己就只帶戲志才、和剛從長安張綉身邊尋隙脫身、功成返回的婁圭二人了。
除堅持屠戮百姓外,戲志才所諫言的旁的,曹操還是極為信服的,聞言便壓下脾氣,虛心求教道:「這是為何?他要是真有意救陶謙那老匹夫,哪怕好言相與,也是於事無用。」
戲志才先道句失禮,咳嗽幾聲,接著道:「主公親征,初衷是為討伐陶謙,報仇雪恨。呂布此人,反覆無常,目無恩義,心無禮法,然兵精糧足,又有能人異士相佐,勢強小勝我等,不容小覷,要對付之,也當從長計議,斷不能似對付陶謙這般,倉促興兵。何況他目前就在洪澤湖一帶剿匪,要來救援徐州,全速奔赴下,不過數日功夫便可趕到,如此將大不利於我軍。」
「不如以好言敷衍拖延,緩其出兵,同時全力攻城,等呂布帶人殺來相救,我等業拿下大半徐州,可上切斷北海郡與徐州的聯繫,叫孔融不敢輕舉妄動,又背靠盟友而無後顧之憂。再修整半年,集青、兗兩州之力,往下攻克,屆時呂布即便跟陶謙正式聯合,主公也可一併迎擊。」
曹操撫髯片刻,頷首道:「先生所言不差,當以克徐為首。」
接著又商榷一會兒,依言留款來使,好聲好氣相待,數日後,才將回信交託於他。
曹軍鐵血無情,□□徐州境內,陶謙慌慌亂亂,連戰連敗,那派去求援的使者卻始終連影子也沒。
他實在撐不下去,也顧不得驅虎來狼了,連發十來封言辭切切的書信,向揚州豫州請求援軍。
卻無人知曉,眾人皆以為在徐揚兩州邊境處大張旗鼓、頗為高調地為民除害,著力清盪那些擁兵自重,為惡多年的鄭寶、張多、許乾幾股匪勢,且收效頗豐的呂布,其實親自領了三萬兵馬,沿著山林小道出了豫州,穿過潁水,避譙郡不入,經商邱、歸德,神不知鬼不覺地往鄄城去了。
雖兵力被抽調一空,城中備守空虛,起初難免令人不安,但有荀彧、程昱二人做通工作,又隨著曹軍勢如破竹,捷報頻傳,那些個憂慮很快便蕩然無存了。
哪怕荀彧一直有提防近鄰呂布勢的動向,也是近來主公家逢劇變,當場出兵報復后才變得分外嚴密,不可能將全副精力都放在盯梢上。
也根本不可能料到,呂布所率領的核心部隊,早在數月前就來了招瞞天過海的掉包,安安靜靜地回到許縣待命,且毫不貪戀旁的郡縣,直奔身為兗州州治的鄄城而來。
畢竟有三萬號大活人,還多配有精良馬匹,光天白日下,想不引起注意,怕得指望旁人都是瞎子。於是為掩人耳目,呂布聽從勸告,寧可大幅度放慢行軍速度,也只擇小道、黑夜不點火把前行。
偶實在有倒霉路人撞見,為防消息走漏,自是得將對方殺了了事。
於是當身著漆黑重鎧的騎兵蓋地而來,齊刷刷地展開「呂」字旗幟,猶如遮天蔽日時,在城牆上巡視的士卒們全部楞在當場,懷疑是這秋老虎的日頭太烈,才將他們的眼睛給炙烤出了毛病。
同樣是攻個出其不意,打個措手不及,珠聯璧合的荀彧程昱,就比袁術派了守壽春的窩囊廢要強上不知幾倍。
敞開的城門倏然跑出幾匹快馬,往徐州方向而去,呂布知那是通風報信去的,心裡牢記著重光吩咐,如餓虎擒羊般催了赤兔追上,彎弓搭箭,轉眼間就叫他們全做了箭下亡魂。
信遞不出去,荀彧也不慌亂,只一邊著城牆守兵持弓警戒,一邊讓於民眾間聲望極高的程昱去安撫驚慌的城民,一邊立即命令關閉城牆,再在城中焚起數處篝火,烏黑翻滾的濃煙直衝雲霄,以作警示。
呂布慢吞吞地收起弓箭,轉馬回陣,著人將其餘幾處城門圍住后,問燕清:「那煙咋整?」
燕清笑道:「這可防不住。文若現摸不清我軍虛實,也不知周邊縣狀況如何,這煙,是他放給東郡太守夏侯惇看的。叫他們送了信出去也無妨,我軍就在這先圍著。後方兵力空虛,夏侯惇縱武勇過人,也有心來救,難道還能敵得過主公不成?不過以卵擊石,自投羅網爾。而前頭則有伯符公明將曹操糾纏住,曹操想要回返,哪兒可能說抽身就抽身得出?我已命他們一旦曹操有不顧一切撤退之跡,可放心全力追擊。」
自家最重要的根據地戰況告急,曹操定將歸心似箭,全速回防,轉派別人斷後。而心越急,就越容易出岔子,以小霸王的勇猛智謀,配合徐晃的治軍嚴整縝密,他若是敢這麼做,就肯定會被撕咬下一大塊連血帶骨頭的肉來。
他也琢磨過曹操知大勢已去,索性選擇不回防的可能性:要麼繼續攻徐,佔為己用;要麼轉攻揚州,圍魏救趙;要麼投奔袁紹,伺機鳩佔鵲巢。
雖可行,卻各有各的弊端就是了:單說第一條,那陶謙再廢,兵馬也不是紙糊的,再說他在徐州也有了十數年的根基,頗得民心,聲譽和在境內燒殺劫掠無惡不作的曹兵不可同日而語。
況且在之前把仇人的地盤毀起來是何其痛快,之後要修復重建起來就是難如上青天。
想得入神,就被身邊的赤兔用腦袋親昵地拱了一拱,燕清驟然回神,趕緊將心思重新放在了眼前的鄄城身上。
此城易守難攻,哪怕其中守軍不過數千,較他們少上數倍,燕清也絕不會就此掉以輕心,誤覺得攻城會是樁輕鬆活:旁的不說,連那神謀天賜的諸葛亮都在類似的情況下載過跟頭。
那是在圍陳倉的一戰中,雙方兵力懸殊,敵方又一時半會等不來援軍,諸葛亮以為勝券在握,卻是相持二十多日都拿不下由郝昭帶一千多人防守的城池,唯有退兵作罷。
有這前車之鑒,燕清不但對攻城器械極為看重,也斷不跳入輪番組建、再被敵軍輪番摧毀的大坑。
既然這些器械笨重,其搬運比製作要難上許多,防禦也十分脆弱,他事先就預料到這點,索性力排眾議,從許城臨時征入數十名工匠,只帶上機要材料,旁的就地取材,於大軍一在鄄城城外紮營,他們便開始按燕清事先改良過的圖紙,同時組建井闌、霹靂車和衝車。
仗著人多,他們完全可以三樣齊上,再加弓兵箭雨掩護雲梯——為避免遭到火害,這雲梯都是挑了不招燃的特殊材料做的,造價不菲。而就憑裡頭那幾千人,縱有視死如歸,嚴防死守之心,也沒三頭六臂,怎麼可能抵禦得住從四面八方來的攻擊?
燕清仰頭看向牆頭,心裡洋溢著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的感慨,而憑他過人眼力,很快就捕捉到了荀彧的身影。
史書在描述荀彧程昱於敵軍叛軍的合圍中,始終叫這三縣巍然不動的表現時,並無太多筆墨,只以「設計」二字概括之。
未知的事物永遠是最著人忌憚的,燕清寧願悶頭打牆最後強擼,也不想跟荀彧程昱這倆心眼賊多的鬼精在戰場上打什麼照面。
在他自個兒看來,已是無懈可擊,沒準在荀彧眼裡,就破綻百出呢?
然而當對方著人射出一箭,箭上捆有布帛,上書荀彧求與舊友燕清遙遙一敘時,這點兒逃避的妄想一下就被粉碎了。
上策為不戰而屈人之兵,因而兩軍交鋒之前,派與對方有故的臣屬去會面,打打感情牌,好為勸降之說,也稱得上是一種慣例,更何況呂布這邊的是以辯才聞名於世的燕清,由他去干這活計,任誰都不覺得存在不妥之處。
向來不按常理出牌的呂布,偏偏就是連這都攪點事來的人才。
他先不動聲色地瞥了神情淡定的燕清一眼,敏銳地看出了那裡頭蘊含的不樂意似的,遂面無表情地將那箭折了,縑帛也揉巴揉巴丟地上,被赤兔好奇地銜起又吐掉。
他不屑地冷笑一聲,沉聲道:「布之先生何其貴重,豈能容那敵將想見就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