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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燕清雖早料到,漢獻帝在意識到他們不像之前那般惟命是從時,這回派來勸和的使者多半分量不輕,可一派就派個公卿來,還是讓他有些驚訝的。


  當被親隨引領到臨時會客的帳中,真正見到那身形清瘦,腰桿挺直,彷彿乍一看就充滿『忠節護主』的高尚品德的老者后,燕清第一時間掛起了溫和得體的微笑,心裡卻將戒備的等級提得極高。


  他不卑不亢,周全地行了一禮:「揚州刺史燕清燕重光,在此見過楊太尉。」


  對只是囫圇讀過三國的人而言,怕都不知眼前這人是誰,但卻絕不包括燕清。


  楊太尉姓楊名彪,出自世代簪纓之家、后被《後漢書》評做『自震至彪,四世太尉』的弘農楊氏。


  胸懷赤膽忠肝,一身傲骨錚錚,是實打實的大漢忠臣,先是不屈於董卓的淫威之下,怒拒遷都之議,又在李傕郭汜混斗時,毫不畏懼地當面叫破其輕蔑之態,維護皇室尊嚴,在艱辛險阻的回歸洛陽途中,也一直不惜性命,拚死護衛皇帝安危。


  最後在一番宦海沉浮后,他最終見到漢室氣數已盡,曹丕謀權篡位的局面無可挽回,就以腳疾為由,拒受高官厚祿。


  享年八十三歲,實屬為數不多的壽終正寢的高壽老人之一,縱觀一生,其聲望極高,。


  儘管對以劉協所代表的漢室血脈,到底值不值得維護這點,燕清並不甚贊同,可對於楊彪此類敢於用性命去捍衛忠君信念、把秉忠貞之志給貫徹到生命最後一刻,即便因此受盡威逼利誘,都絲毫不為所動、品質高尚的文士,他是既欣賞,又敬佩,非是不想結交,只是礙於立場不同,不得不敬而遠之罷了。


  楊彪是奉旨勸和而來,但在出行之前,他就隱約意識到,此行的目的定是無法達成了,只到底是陛下所託,他在勸說無用后,也只能儘力一試。


  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在親眼看到這勢如中天的呂將軍,麾下最受寵信的軍師祭酒後,觀其霽月清風之貌,綽約清漓之姿,溫和儒雅之言,完全不似張綉等人口中的囂張跋扈、蛇蠍心腸。


  如此一來,楊彪對那一路行來,聽得士子與庶民所傳頌的,有關燕重光此名士的雅名高譽,就不由得信了個九成,頓時笑了一笑,對燕清回了一禮。


  要是郭嘉賈詡在此,就得滿懷憐憫地搖搖扇子,道又一個被燕清那光鮮無害的外皮所欺的聰明人。


  待他們交換了幾句無關痛癢的社交辭令后,就在楊彪要導入主題時,燕清忽然笑笑,語氣自然地提起了其子楊修:「若清未曾記錯,德祖應已與去歲及冠,不知可有得推選孝廉,正式仕官?」


  忽被問起留在長安的愛子,楊彪不由得頓了一頓,既不知這虛實,也不知這用意,便巧妙地不答反問道:「噢?某卻不知,犬子竟如此有幸,能與似重光這般名滿天下的雅人有著交情,平日卻不聞他透露分毫。」


  他很清楚愛子雖廣交英傑,喜辦詩會,卻也只是小有名氣,勉強稱得上乍露頭角的程度罷了。


  莫說是與於這天下間赫赫有名的燕清結交了,只怕連面都沒親眼見過。


  而燕清在這節骨眼上忽然提起,就不得不叫楊彪心生警惕了。


  「不過是些虛名,怎值得楊太尉提起?」燕清風輕雲淡地一笑,對楊彪口中所暗含的委婉質疑毫不介懷,只言辭切切地解釋道:「楊太尉有所不知,清曾與孔北海有過一番書信來往。當初北海郡遭黃巾兵禍,清便想提供援助,只是他實在不喜我主,寧可孤身禦敵,也不願受那援兵,唯有作罷。」


  說到這,燕清面容間流露出些許悲戚之色,微哽道:「只是早知他會因此遭遇不測,清斷無任他固執己見之理。」


  楊彪不知燕清猛然間提起去世不久的孔融做甚,但同為忠於大漢之臣,又皆是名門出身,他對孔融的印象十分不錯,對他的驟死也曾扼腕嘆息,於是嘆道:「文舉忠義,俯仰無愧天地,上報天子,下安禮數,是為肱骨,對他亡故一事,陛下也曾提辭幾筆,以表憾意。」


  只是作為堂堂天子的致辭,無論是措辭還是筆法,都著實過陋,楊彪作為有幸過目的那一批人,默然同意了將那真龍筆跡給掩藏起來的提議。


  燕清幽幽地嘆了口氣,彷彿真跟被氣得吐血而亡的孔融有深刻交情似的,收斂一番情緒后,才苦笑道:「思及故人,一時悲入肺腑,叫楊太尉見笑了。只是清之所以知曉令郎謙恭才博之名,還是託了文舉兄的福。他曾道,德祖雖年紀輕輕,卻為人謙恭,博覽群書,淑質貞亮,英才卓躒,為世間難覓良才,叫他自嘆弗如,唯禰平原正平(禰衡)可與其媲美。今日幸見太尉,不免憶起故友所說,方有此一問,或太過唐突,還請太尉莫怪。」


  楊彪雖還沒到能對兒子的交友情況瞭若指掌的地步,可作為孔子十九世孫的孔融對楊修讚譽有加一事,得楊修引以為豪,於長安一帶的文人墨客中頗有流傳,因此他還是略有耳聞的。


  至於那禰衡,雖生性剛直高傲,不受徵辟,有恃才放曠之嫌,也的確是與孔融交情極好的名士。


  況且燕清既為幕僚之首,又擔一州刺史一職,事務繁忙,事前也不可能未卜先知,猜出他將作為使者奉命來調停他們,自不可能提前打探好了德祖的情況,才發此問。


  楊彪原本就對燕清感官絕佳,聽了這番詳細解釋后,霎時疑心盡去,又不免頗感內疚,自省一番后,鄭重其事地執了一歉禮。


  而哪怕想破他腦殼,也想不到貌若謫仙,氣若幽蘭的燕重光,根本就是個扯謊不打草稿、謊話信手拈來的混賬傢伙。


  不僅是拐走太史慈、間接坑死失去救星的孔融的罪魁禍首,還仗著通讀史書,對有「分食酪酥」和「雞肋」這兩典故的楊修一生事迹十分了解,假借死得透透的、不可能掀開棺材板來澄清此事的孔融的名義,把楊彪騙得團團轉。


  先是誤導楊彪以為他別有居心,再淡然洗涮嫌疑,楊彪便存了幾分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愧疚,哪怕明知他有意拖延,也不好明說了。


  燕清暫時穩住了德高望重的太尉楊彪,而等他出了帳門,原想著回去郭嘉那邊,結果猶豫片刻后,實在按捺不住心裡的那股衝動,乾脆翻身上了雪玉驄,在親隨的陪護下,往戰場那頭趕。


  等他到了高坡,就勒馬停下,省得被流箭誤傷。又接著地勢之便,居高臨下地觀察沙場上的動靜。


  然而他到底來得太晚了一些,這會兒場上戰成一片,烏壓壓的全是對沖著相互廝殺的士兵,還有帶領著他們衝鋒陷陣的將領。


  燕清首先找的,就是自家主公。


  而無論是鮮紅鬃毛的高頭戰馬,還是高大魁梧的個子,和無人能敵的悍勇衝殺,都叫呂布成了最為醒目的一個,燕清不費吹灰之力地,就在人群當中辨析出了他的身影,看他那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威風沖陣的英勇作戰,不由唇角微揚,深感與有榮焉。


  在親眼見證呂布還生龍活虎,戰況又佔了上風后,特意跑來一趟的燕清,就達到了此行目的,可以放下心來了。


  正當燕清準備離去的當頭,忽見自袁軍營寨大門之中,驀然殺出一將,哪怕離得老遠,也讓他感到就氣勢不凡,看那路線,顯是筆直衝著呂布去的。


  難道袁紹軍里還藏了什麼秘密武器,要關鍵時刻壓軸出場,還專門是要來對付呂布的?!

  燕清不禁駐足,同時指尖一抖,下意識地就想用那離間計。


  只是還沒用出,他就想到身邊還跟著這十來號人,無論是說出那讓人尷尬至極的台詞,還是簡簡單單地嬌笑一聲,都容易被人發現;而突然屏退他們,又未免太過違和,只得強行抑制住了。


  燕清最後靈機一動,乾脆對那大將丟了一張樂不思蜀出去。


  此牌一出,一樁叫燕清都感到匪夷所思的事情,就立即發生了——只見那單槍匹馬就氣勢洶洶殺將出來、一副要找呂布單挑架勢的武將,中了這樂不思蜀后,僵在原地片刻,旋即勒馬轉身,猛一揚鞭,往來時的路飛速返回了。


  難道是忘了什麼在營中未取嗎?

  且說張郃原被袁紹怒罵幾句,勒令待在營中不得出去,只能待在一處箭樓上,憂慮地看著場上的情況。


  可惜一直以來叫袁紹引以為豪的精兵悍將,在跟呂布的人馬短兵相接后,就被硬生生地襯托成了土雞瓦狗。


  首先是報仇心切,前去對抗呂布挑釁的文丑將軍,在兩馬一個交錯間,就凄慘地人頭落地;他那一部士氣大跌,看著他們節節敗退,他心急如焚,又怎麼能真因慪氣,就對這光景置之不理?

  在後方觀戰的袁紹正是心煩意亂的當頭,哪怕聽了張郃自動請纓,也只當是故意說來恥笑他陣中皆是些不堪重用花花架子的,哪裡會給他什麼好臉。


  尤其身邊還有個唯恐旁人受重用的郭圖屢進讒言,不但駁回張郃的請求,還冷嘲熱諷幾句:「儁乂既貪生怕戰在前,現又慷慨凜然做甚?紹陣中尚有可用之人,便不勞煩你這大才出動了。」


  張郃硬生生地憋了一股火氣,忍了又忍,還是受不了這悶頭挨打,折損無數兵馬的戰況,直接違反軍令,隨便搶了一匹軍馬,取了兵器,不管袁紹震怒地喝罵,就要往那在己方陣營里衝殺自如,如入無人之地的呂布身邊殺去。


  然而衝到半途,張郃也不知為何,就幡然醒悟了。


  男兒縱橫沙場,罔顧生死,是為建功立業,封妻蔭子,然而主公外寬內忌,謀臣姦猾自私,他縱不吝奉獻這一腔熱血,卻為何要送至不識貨的庸人腳下踐踏?


  這種蠢貨,就該狠狠罵上一頓,再棄若敝履!

  於是上一刻還在為張郃自作主張,擅自出戰而大發雷霆的袁紹,下一刻就驚詫地看到張郃臉色鐵青地殺了個回馬槍,旋即無比大膽地指著他的鼻子,一改往日言簡意賅的模樣,引經據典,酣暢淋漓地把他罵了個體無完膚。


  因太過震驚,袁紹與見證這一幕的人皆都沒反應過來,就見痛痛快快地出了一口惡氣的張郃瀟洒揚鞭,中氣十足地大喝一聲,神態自若地喚來本部人馬,光明正大地要投降呂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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