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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眼皮底下,顯然是不可能流汗的。


  燕清頓覺非同小可,再沒法當場熱鬧看下去了,趕緊將桌上的瓷壺取來,一邊將涼透的茶水慢慢往呂布那汗涔涔的臉上倒,一邊輕輕拍著,湊到耳畔去,連聲喚著呂布名字。


  效果不是沒有,至少他清楚地看出呂布眉頭皺得更緊,呼吸也愈發急促,薄唇微微掀開,露出底下緊緊咬著的牙,眼皮加速顫動著,顯然快要醒來了。


  燕清的舉動,直接影響到了呂布夢境的進程,他只覺上一刻還在揚州辛苦屯田,同時手忙腳亂地應對虎視眈眈的劉表,下一刻四周景象就倏然一花,他人站在壽春牆頭,外頭是剛佔下徐、兗、豫三州(陳宮雖對曹操殺害邊讓不滿,卻一時間物色不到合適人選,是以按兵不動,暫不煽動叛變、揚州也是離得太遠了,無法聯繫上),春風得意的曹操親率大軍,兵臨城下。


  當呂布被魏續郝萌幾人暗算,畫戟被偷走,人也五花大綁,和張遼、高順一起,跟雞崽子似地被丟至曹操跟前,暴跳如雷時,燕清也將水倒完了。


  呂布還是沒醒,燕清煩惱之下,唯有另闢蹊徑,扯了根枕頭裡的鵝毛出來,開始不輕不重地撓他腳心。


  呂布渾身一顫,下意識地蜷起腿來,人也猛然清醒過來了。


  他醒來了,燕清也默默鬆了口氣,隨手丟了鵝毛,抬眼一看,不禁立即取了張乾淨帕子來給他擦臉,好笑道:「主公是做了什麼夢,怎哭成這樣?」


  呂布這時的模樣,真是狼狽到了極點——汗水與淚水混雜在一起,汗漬與淚痕阡陌縱橫,本是威風八面的老虎,竟成了可憐的花貓了。


  呂布卻不發一言,只大睜著雙眼,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燕清見他這般反應,不由訝道:「莫不是與清有關?」


  呂布神色依然紋絲不動。


  燕清聳了聳肩,在他看來,呂布頂多是做了個相當悲傷的噩夢,又碰巧趕上了情感充沛的時刻,才哭得這般凄慘,卻完全稱不上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充其量是作為個大男人,一不小心叫他瞅見了哭哭啼啼的畫面,難免感到尊嚴受損吧。


  可房間里沒外人窺得那眼皮下的濕意,而他與呂布間的關係非同一般,更丟臉的事也不是沒見過,何必這般在意?


  甭說是說夢話掉金豆,就算尿了床,燕清都自認會寬容地當沒看到,順道幫著收拾殘局,而不可能去笑話他的。


  是以呂布的眼神不太對勁,問話也不回,燕清思來想去,也只歸咎於對方還沉浸在夢裡的傷痛中,腦子發懵,才未能回神。


  「光擦不夠,你先坐著緩緩。」燕清貼心道:「我去叫水,再幫你洗把臉去。」


  然而他剛挪到床沿,將一腿放下,探著欲尋那布履時,跟泥塑木雕似的呂布就活了過來,卻是大力箍住他的腰身,往後用力一帶,一具結實健碩的軀體,緊跟著像座山似地壓下來了。


  「做什麼!」


  燕清被他這毫無預兆的襲擊給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險些叫了出來,壓低聲音呵斥一句:「明日有正事要辦,別胡鬧。」


  可呂布在不打招呼地撲到了他,將他死死地禁錮在身下后,卻並未似他以為的那般,以耍賴討好的方式求歡糾纏,只緩緩俯首,將汗濕的大腦袋埋在他肩頸一帶。


  燕清愣了愣,感受到呂布有如實質的不安,不再遲疑地以雙手環抱住他,安慰地在那有著斑駁疤痕的背脊上摩挲一陣,也不再問詢夢境的內容了,只柔聲道:「無論發生了什麼,都只是個夢而已,醒來就好了。」


  呂布還是沉沉地壓著他,並不給予半點反應。


  燕清卻能清晰地感覺到,單薄寢服的領口被發燙的濕意徐徐浸透,帶來一陣陣讓他不安的氣息。


  燕清不由自主地亂想了一陣,呂布忽然怒氣沖沖地開口了:「斷奉孝的半年酒水供應。」


  燕清毫不遲疑地應了:「好。」


  看來是郭嘉在夢裡惹到呂布了?

  這猜測剛冒出來,心眼比針尖還小的呂布就繼續秋後算賬,冷酷無情道:「再取消文和半年休沐。」


  燕清這次略略猶豫了一下:「……好。」


  賈詡歷來謹小慎微,怎麼也被呂布惦記上了?別是被遷怒的吧。


  剝奪郭嘉一段時間的喝酒的權力,是對他身體有益的事,燕清倒是贊成。可賈詡就……總之先應承下來,待呂布不再氣頭上了,再去勸他回心轉意吧。


  燕清拿定主意,呂布也一氣呵成地放完了要將郝萌、侯成等人一概降職不用、再想辦法剁了曹操全家的狠話,再度沉默了下來。


  待呂布再次出聲,一貫低沉沙啞的嗓音里就夾帶了濃濃的鼻音,還有幾要溢出的餘悸:「若是重光不在了,布該去何處找尋?」


  燕清心思剔透,一下就將困擾呂布的關鍵猜了出來。


  他不是不可以避重就輕,將呂布安撫住就夠了。


  可或許是呂布將搬進宮中的日子近在眼前,燕清思來想去,卻是衝動了一回,決定如實相告,將心跡表明:「只要有主公在,清定將不遠千里趕來輔佐,不離不棄,至死不渝。除非是……」


  呂布立即追問:「除非什麼?」


  燕清輕嘆一聲,平靜地補充完:「……我已不在人世了。」


  先是他那麼多年的憧憬崇拜,再是這麼多年的朝夕相處,心心相印,相互陪伴,共同成長,哪怕最後做不成戀人,而將回歸單純的主臣身份,燕清都無比確信,自己是不會與呂布分道揚鑣的。


  呂布歲數比他要大上十一年,按理說,先離開的肯定會是呂布,可燕清只清楚自己有隨他共赴黃泉的決心,卻不知道,自己這具表面上不見絲毫衰老跡象的奇異身體,究竟能活多久。


  在傷感的話題上,燕清自認回答得謹慎又點到為止,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還是說錯了話。


  因為呂布在聽到他的答覆后,再沒開過口,也沒變過姿勢。


  好在除了最開始那一下外,呂布沒真將整個身體的重量放到燕清身上來,而是以肘部撐在兩側,支起身來。


  以至於燕清忐忑地等著他下次發問,卻等著等著,就被倦意擊垮,在這一片死寂當中,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等他醒來,外頭已是天光大亮,身上的被子蓋得好好的,而呂布,則早就不見蹤影了。


  他起身揉揉眉心,稍冷靜下來,方喚侍婢進來,也不忙洗漱更衣,而是先問起呂布去向。


  ——果不其然,又是去軍營了。


  燕清實在想不明白,到底是怎樣的夢,才能把呂布逼到那個地步。


  因想得太過入神,他用膳時完全處於心不在焉的狀態,以至於一不小心將盛滿白粥的勺子塞錯了方向,沒進到口中,卻是撞在了挺直的鼻樑上,害他既被燙了一下,也被勺子碰到筋骨,發酸得很,還有損儀容,重新潔面,又浪費了時間。


  燕清還是初次被擾亂心神到這個地步,懊惱之餘,也下定決心,非得想方設法弄明白不可了。


  然而呂布卻沒給他繼續探聽的機會:連著幾夜都未歸宿,直接住在兵營裡頭。


  燕清明知他是刻意迴避,也不好跑去逮人,且很快就為受禪台完工之後的籌備,而忙得不可開交。


  等他們下次正經見上面,竟是受劉協所「請」,在初平十一年的二月庚午日寅時,去到那足有三層高的禪讓壇上了。


  燕清縱愛到深處,也不是非得粘附痴纏的性子,可一想到這寶貴的最後幾晚,就因呂布暗鬧彆扭,被生生錯過了,還是感到些許可惜。


  不過這份惋惜的心情,稍縱即逝。


  改朝換代近在眼前,身為呂布麾下當仁不讓的第一人,儘管正式官職還沒做出變動,燕清也儼然位列群臣之首,領四百餘官員集於壇下,外有八千禁衛軍圍繞,圍得密不透風。


  劉協身傷並未痊癒,行走艱難,需由兩內侍扶著,卻還堅持親捧璽授(也是他最後一次能與這失而復得、得而復失、象徵著至高權力和正統傳承的玉璽光明正大地接觸了),寬宏含笑,心中卻痛如刀絞,恨不能將這身著九章冕服的逆賊燕公千刀萬剮了去。


  可幻想註定是場空,不只是劉協從來不具備孤注一擲的實力,也向來不存在玉石俱焚的勇氣。


  貪生怕死的念頭一旦佔了上風,怯弱就如洪水決堤般洶湧襲來。


  劉協在無法抵抗的強權脅迫之下,還是選擇捨棄祖宗基業,以求保全己身了。


  劉協深吸口氣,眼角餘光匆匆掠過受禪壇外,捕捉到一張張民眾喜悅期待的面龐,他心痛更甚,卻只四平八穩地將詔璽獻納。


  且不說這三辭三讓的戲碼已在之前玩過了,單靠這麼多年來攢下的豐厚履歷,赫赫戰功,就足夠跟皇帝被天雷劈得差點一命嗚呼形成鮮明對比,呂布絕對稱得上是眾望所歸、民心所向了,自不會沾上半分篡竊皇權的惡名。


  形式已足,呂布這回就未再以「德薄而難嗣天位」為由推辭,而是鄭重其事地將這第四次被下達的禪位詔給接了過來。


  禮官將詔書展開,朗聲讀道:「咨爾燕王!昔者唐堯禪位於虞舜,舜亦以命禹。天命不於常,惟歸有德。漢道陵遲,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亂滋昏,群凶恣逆,宇內顛覆。賴燕王神武,拯茲……」


  哪怕這由陳琳草詔的內容,與史上獻帝給曹丕的一般無二,燕清都快能倒背如流了,一旦安在呂布頭上,就註定能輕易讓他感到激動萬分。


  那道傲然而立的身影落入燕清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高大挺拔。


  昭昭朗日,清溢乾坤,只襯托得呂布一身越發輝光熠熠,盛氣灼灼。


  而這勇武絕倫的飛將,馬上就將以春秋鼎盛之年登上極位,享盡榮光。


  燕清昂著下頜,專註而虔誠地聽著,唯恐聽漏了歌頌呂布功績的半個字眼;又認真仔細地看著,捨不得眨眼,擔心錯過呂布哪怕一瞬的凌雲風姿。


  恍然間,燕清雖還是雲淡風輕的模樣,眼眶卻已漸漸濕潤,微微發熱。


  這是他最愛的人,平生最重要、最輝煌、也是最強大的時刻。


  此時的盛大光景,將被他牢牢銘記。


  ——永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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