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氏這突然一倒,屋子裡頓時一片慌亂。
玉芍拔腿就往外去叫那位還來不及走的劉太醫,綠萼忙著上前灌藥掐人中,另兩個一等大丫頭卻是往後挪了挪,隨即就垂手站在那兒一動不動。至於那些小丫頭們,對於陳瑛這個向來不在家裡的三老爺摸不透看不明,又見他敢和老太太放對,全都嚇呆了。
三房那邊除了徐夫人是貨真價實嚇著了,羅姨娘和陳汐那幾個全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可二房一家人卻別有一番滋味。陳玖彷彿第一次認識這個弟弟似的,看著他上前一把扶著朱氏,又是厲聲呵斥丫頭,眼神異常複雜,既有羨慕也有嫉妒,更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解氣。
而馬夫人則是看看小叔子,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心中想起當時陽寧侯府上門提親的情形,竟生出了一絲悔恨來。她是庶女,那會兒陳玖雖是庶子,可陽寧侯府終究是沒有嫡子,於是她幾乎沒打聽人如何就想盡辦法越過了其餘姊妹,陳玖襲封陽寧侯之後,她也頗過了幾年好日子。可如今想想,陳玖沒承爵之前就是拚命奉承朱氏,承了爵之後便是只會享樂別的什麼都不做,她怎麼會瞎了眼下嫁這麼個庸碌沒用的男人?
陳瀾最初只是一手牽著陳衍站在一邊,此時見丫頭們一片慌亂,綠萼又扭過頭來用求助的目光看著自己,她哪裡不知道無論因為先頭的事還是皇帝的旨意,她都不可能真的作壁上觀,因而低聲囑咐了陳衍一句就上前幫忙操持。在等劉太醫趕來的功夫里,她不時偷瞟陳瑛一眼,見他雖是眉頭緊皺,卻顯然並不緊張,頓時暗自思量了開來。
最近這些日子,一連串的事情就好似高手弈棋一般,一著一著逼上前來,生生讓人透不過氣,她初來乍到,畢竟有太多的情形摸不透,按本心而論並不願意在這漩渦當中呆著。今天陳瑛如此強勢地回來,朱氏若是身體還好便罷,若是因此而有什麼萬一……她再一次用眼角餘光打量了一眼陳瑛,見其滿臉關切之外更有幾許嘲弄,頓時更為警覺。
須臾,劉太醫便匆匆趕了過來。她和其他女眷及丫頭們連忙都避進了梢間,只有陳瑛和兩位媽媽在外頭。果然,透過門帘縫隙,她就看到劉太醫一見朱氏這番光景就唬了一跳,慌忙上前又是扎針又是灌藥,好一番折騰之下才把人救醒,旋即又說了一大堆的醫理。奈何朱氏此時竟是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哪有心思聽這些,只是奮起力氣捶了捶炕沿。
陳瑛見狀便不緊不慢地開口說道:「劉太醫,老太太這病已經是多年宿疾了,如今多半是突然發病有些急切,你也不用太著慌了。若沒有什麼其他不好的,便請照從前的方子開藥。若是你覺得自己不成,那我立刻拿帖子去太醫院請高院判來瞧瞧!」
此時此刻,屋子裡一片沉寂,朱氏大口大口的喘息聲清晰可聞。見劉太醫彷彿是有些吃驚,朱氏終於是憋出了幾個字來:「請劉太醫下去開方子!」
劉太醫眼見這屋子裡氣氛詭異,他只是小小一個太醫,哪敢摻和進這些豪門的勾當裡頭,忙行禮之後告退。他既是走了,眾女眷們自是急忙從梢間裡頭出來。陳瀾又依舊上了朱氏跟前,又看了陳瑛一眼。
可她才看過去,陳瑛就轉頭瞧了回來,那眼神一閃,旋即就若無其事地避開了去。還不等她有什麼舉動,陳瑛竟是又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對朱氏一揖:「老太太,兒子雖說久不在身旁,卻知道您素來有心悸心慌的老毛病。這病瞧著並不嚴重,可在京城這種氣息渾濁人多嘴雜的地方,卻是不好調養的。依兒子的意思,不若將養一陣子……」
「你……你怎麼敢……」
朱氏喉頭涌動了一陣,最後還是支撐著陳瀾,這才勉強維持住了身子。可是,往日她的眼神可以嚇退家裡頭所有別有用心的人,可眼下卻是絲毫震懾不住這個她最是討厭痛恨的庶子。陳瑛依舊是那副恭敬的臉孔,臉上的笑容任憑誰都挑不出任何虛假來。
「老太太,兒子也是為了您著想。」陳瑛彷彿壓根沒看到朱氏那隻手死死拽住的陳瀾,緩步上前,緊貼著朱氏的耳邊呢喃了幾個字,見其一下子呆住了,他便退了回來,依舊是垂著眼說,「另外,老太太此前所說的蘇家和陳家的婚約,既然是有約,自然不能讓人嘲笑咱們侯府居然毀約。既說老侯爺原本定的是將嫡女嫁入蘇家,老太太如今看那位蘇家姑娘如此出色,想娶回來作孫媳婦,自然並無不可。可我那幾個兒子並無一個嫡出,二房又無合適的,倒是長房小四如今已經十二了,又是嫡子,恰是不違老侯爺當年的承諾……」
聽著聽著,陳瀾再也忍不住了,見一邊的弟弟陳衍臉色一變,卻是死死咬著牙沒出聲,她雖一手仍扶著朱氏,眼睛卻抬起了來看了看陳瑛,隨即低聲在朱氏耳邊言語了兩句。這當口,始終默然的徐夫人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突然出聲打斷了話頭:「老爺,這是老侯爺定下的婚事,有老太太在,自是老太太做主。」
家裡頭的人沒一個敢吭聲的,偏生陳瀾竟敢在這當口俯身去向朱氏說話,而一向唯唯諾諾的妻子竟敢出口和自己相爭,陳瑛有些吃驚,不禁眉頭一皺,隨即便是微微一笑。他正要開口,朱氏聽了陳瀾在耳邊的那番話,一下子從震驚中緩過神來,雖是聲音有些低啞,卻不復剛剛被怒火沖昏頭腦的急躁。她冷冷地看著滿屋子的人,一字一句地說:「長幼有序,尊卑有別,我既還在,你只是長房姐弟兩個的叔父,這婚事還輪不著你做主!你之前說已經替漢兒和平江伯家裡頭定下了婚事,我倒要提醒你一句,別忘了漢兒才是你的庶長子!」
「老太太說的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又怎會偏心?清兒畢竟年長,所以我也已經為他定下了。是鎮守遼東的許總兵的嫡長女,這幾年我們互通書信,因有緣分,年前就定下了兒女婚事。他雖遠在遼東,家眷卻在京師,我正打算過兩日就讓夫人上門拜會,趁早把事情定下來。」
陳瑛說陳清的婚事也已經定下的一剎那,陳瀾只感覺到那隻攥著自己手腕的手一下子收緊,那巨大的力道讓她不得不咬緊牙關,但更驚悸的卻是陳瑛的雷厲風行。
她自然不相信什麼路上偶遇平江伯定了婚事,與許總兵互通書信有緣分就定下之類的話,可陳瑛話里話外透出的自信卻讓她有些吃不準。而且,像陳瑛這樣的人,絕不會因為他們姐弟最初只是被老太太利用就因而放寬了心,否則此前也不會一開口就把蘇婉兒塞給陳衍。而且,自從皇帝下了那道旨意,她要想護著陳衍獨善其身,便已經不可能了。
「好,好!到底是在戰場上磨礪了十幾二十年的,辦事情雷厲風行,你兩個哥哥和你比起來,都差遠了。」朱氏掃了一眼陳玖,見其臉上掩不住的震驚,馬夫人則是已經不自覺地咬住了嘴唇,便淡淡地說,「既如此,蘇家的婚事便再議吧。我的病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們多操心。老三你在外頭這許多年來,急急忙忙趕回來想必也該是人仰馬翻的,也早些回去歇著,至於其他人都散了吧。三丫頭,你去後頭看看劉太醫那兒的藥方如何。」
陳瀾知道這是朱氏待會有話要說,眼下不過是暫時找個旁的借口,答應一聲便往外走。臨到門口時,她側眼瞧見陳衍正關切地看過來了,便不動聲色給了個眼色過去。出房門下了台階,一直在外頭的紅螺便跟了上來,見其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臉都有些白了,眉眼間卻儘是憂色,她便輕聲說道:「不妨事,不用慌。」
說是去看看劉太醫那邊的方子,但男女有別,陳瀾自然只是叫了一個媽媽去詢問,得知方子已經開好了,便命人將劉太醫請到了東廂房。隔著屏風見了,她便直截了當地問道:「劉太醫,你是王妃薦來的,也不是頭一次瞧老太太的病了。剛剛的情形你也見了,我只問你一句實話,老太太的病究竟如何?」
「這……」劉太醫在太醫院供職多年,深知給這些深宅大院的女眷診病,有話只能說三分,因而猶豫再三方才陪笑道,「老太太只是年紀大了,又是老毛病……」
「那麼,劉太醫可能擔保,老太太若再動氣,不會有什麼萬一?」
陳瀾一下子打斷了劉太醫的話,雖是隔著屏風看不見對方臉上表情,但只從這位突然變啞巴的模樣,她就知道情形絕對不是那麼樂觀。朱氏對他們姐弟並不是什麼真心疼愛,只是眼下整個陳家裡頭,二房不爭氣三房沒法控制,所以老太太方才瞧中了他們這對年少的姐弟。然而,若是老太太真有什麼三長兩短,三叔陳玖只憑著是陽寧侯,又是他們的直系長輩,就能名正言順擺布他們,所以她絕不能讓朱氏有什麼閃失。
陳瑛剛剛對朱氏說的那句話聲音極低,她極盡耳力竟是沒聽清楚。能把朱氏氣成那個樣子,多半是絕不尋常。只是,這位三叔應該不單單為了逞了一時之氣,怕還有什麼打算,只以子迫母,名聲上頭可不好聽。他既做了初一,那便怨不得別人做十五了!如今不能讓老太太一味直面陳瑛的壓力,得另想辦法,保不齊以退為進才是最好的。
陳瀾不說話,外頭的劉太醫不禁冷汗淋漓,好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說:「太夫人這病不能勞心,不能動氣,恐怕最好是擇選一處安靜幽雅的地方靜養一段時日。」
就是這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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