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次間里隱約傳來了朱氏均勻的鼾聲,雖聲音並不算十分響亮,但這會兒玉芍綠萼一個在裡頭守著,一個到外頭給其他丫頭們分派事情,明間裡頭的陳瀾陳衍姐弟和鄭媽媽都是沉默著,因而這鼾聲便顯得格外出眾。聽著聽著,鄭媽媽緊皺的眉頭舒展了開來,陳瀾則是望了裡頭一眼,旋即就看向了鄭媽媽。
「六合醫館的那件事,媽媽就不要告訴老太太了,這些天她太過勞神,如今正好趁著三叔不在這段時日,好好養息養息。」
鄭媽媽聞言大訝:「三老爺不在?這是怎麼回事?」
這事情鄭媽媽人在韓國公府,竟然會不知道?陳瀾愕然看向了陳衍,見他沖自己扮了個鬼臉,隨即又是擺手又是搖頭,她便知道小傢伙的消息渠道鐵定是另有文章,因而便向鄭媽媽解釋了一番。果然,聽說陳瑛要跟著晉王前去宣府,鄭媽媽長長舒了一口氣,可不一會兒就眉頭緊皺地問道:「三老爺這次跟著晉王,若是真蠱惑他什麼……」
陳瀾想起之前老太太得知晉王上書時那失望至極的表情,心中不禁哂然,正要說話時,突然又想起剛剛朱氏見著鄭媽媽時彷彿有些失望的樣子,不禁心中一動,遂笑道:「那是皇上的欽命,再說咱們就是塞人給三叔,難道他還不會防備,就是直接打發回來都有可能。倒是晉王殿下素來是耳根子最軟的人,不如看看王府中有什麼平素他信賴,又和咱們這兒交情還算好的帶上一兩個,三叔就是有那心思,也沒那麼容易成事吧?」
她原只是隨口這麼一說,心裡對於陳瑛真的搭上晉王也並不在意——儘管皇帝剩下的幾個年長兒子她只見過一個淮王,其餘的怎樣並不清楚,但只看晉王那樣子,她就不覺得皇帝會挑中這個兒子——然而,鄭媽媽卻認認真真考慮起了她的話,旋即就擺出了滿臉正色。
「三小姐這主意好,事不宜遲,我立刻去韓國公府尋韓國公夫人商量商量。老太太若是醒了問起,還請三小姐說韓國公夫人那兒有事,我不得不過去搭個手。」
眼看鄭媽媽說完話就急匆匆往外走,陳瀾原想開口叫住她,可話到嘴邊,她一下子又改變了主意。等到那門帘抬起又落下,她就轉頭看著陳衍,隨即似笑非笑地說道:「現在可以說了吧,這新鮮出爐的消息你怎麼會這麼快知道?是不是又是你的羅師兄?」
見陳衍心虛地嘿嘿笑了一聲,陳瀾略一思忖,也就不再追問羅旭究竟還對小傢伙灌輸了些什麼,只心裡難免覺得詭異。羅旭這個威國公世子突然被皇帝賜了舉人出身令下場參加會試,這會兒即便不是翹首企盼著會試發榜,也該在家裡好好獃著,可他倒是沒事人似的。可不管人家究竟什麼想頭,從實質上來說,陳衍這一回得了大便宜,這個人情她欠的不小。
「羅世子此番幫了咱們大忙,回頭三月十八去威國公府遊園的時候,姐,咱們可得好好謝謝他。」
聞聽此言,陳瀾愣了一愣,敲了敲小傢伙的腦袋,沒怎麼多想就答應了下來。
瀰漫在侯府上空的陰雲散去大半,陳瀾原打算留著陳衍在錦繡閣吃晚飯的,可想到遷居之後姐弟倆有的是一塊相處的時候,她便打消了這主意,不過是親自把人送回了芳菲館。等她回到自己的錦繡閣時,天色已晚,小廚房早就送了飯菜過來,只在茶房裡頭溫著。得知蘇婉兒也還沒用,執意要等她回來一塊,心知肚明的她索性直接進了蘇婉兒的廂房。
「婉兒表姐!」
之前話說了一半,陳瀾便急匆匆地聞訊而走,蘇婉兒在房間里足足憋了一下午,這會兒看到人來了,她立刻高興地迎了上去。兩相廝見之後,聽陳瀾吩咐直接在她房裡擺飯,她更是高興得不得了,一面命霜兒去幫著安箸布菜,一面拉著陳瀾關切地詢問老太太的病情,又委婉地表示自己不是不想去探望,而是怕別人誤會,繼而便小心翼翼地打探起了消息。
陳瀾知道自己之前離去時吩咐過不許人隨意進出,而且那一撥撥的人到府里來,別人應付還來不及,沒工夫再來管蘇婉兒,因而對方決計不知道消息,於是少不得解說了一番。說到宜興郡主和曲永前來探望朱氏,蘇婉兒驚嘆之下贊天恩浩蕩;說到林御醫前來診脈,蘇婉兒又笑說如此聖手,老太太必定藥到病除;說到三叔陽寧侯陳瑛掛了欽差,要和晉王一道前往宣府,蘇婉兒又說侯府深得重用……總而言之,要不是蘇婉兒的表情畢竟經不住這一系列事情的衝擊頗有些跟不上反應,光聽她那些漂亮話,陳瀾也不禁佩服她的應變。
知道蘇婉兒是一點就通的聰明人,陳瀾也沒有呆太久,坐了一會兒就回了自己的屋子。這幾天時時刻刻在那種令人窒息的壓力下,如今終於透了一口大氣,又難得偷了這麼一會兒空閑,她便索性吩咐再加兩支蠟燭,坐在書桌前捧著一本陳衍替自己覓來的楚朝初年筆記小說《清明記》看了起來。當看到元末諸雄逐鹿天下的那一大篇,太祖破郭子興獨斬其屬朱重八的時候,儘管早就想到這麼一遭,她仍是大為震動。
沁芳拿著一件衣裳過來,見陳瀾擺手示意不用,便在旁邊勸道:「小姐,這麼晚了,早些睡吧!這些天畢竟從裡到外都是累的,好容易松乏一下,別累著了自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陳瀾盯著那段文字又看了幾眼,便將銀葉子所制的書籤重新在書中放好,合上之後放回了書架,卻在出屋子之前又看了一眼書架,這才舉步回了西次間寢室。等到鑽進錦被中躺下,又由得沁芳拉上那蟲草紋樣的紗帳子,眼看著那燈光也熄滅了,她才在黑暗中睜大眼睛看著頂上的帳子。
她是一介女流,沒法像林長輝那樣在群雄並起的時代橫空出世,而林長輝一個開國君王都改變不了這個時代,她就更不奢望這些不切實際的了,但是,她可以盡全力讓自己和陳衍過得最好,興許還能潤物細無聲地做一些力所能及之事。朱氏病倒了原本是一個最大的危機,但如今情勢稍稍得以緩解,她能不能藉此真正站穩腳跟,便得看她自己了!
次日一大清早,滿臉疲倦的鄭媽媽方才回到了府里。在朱氏面前只輕描淡寫說了些公府瑣事的她並沒有發現,自己服侍了多年的主子眼神中很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只她這兩天在外頭實在是太累了,強打精神對陳瀾說了幾句,就回了耳房倒頭就睡,絲毫沒理會院子里媽媽和大小丫頭們的議論紛紛。
徐夫人很大度地把陳瑛的一切行裝準備都交給了羅姨娘,甚至連這一位親自出門給陳瑛送去的要求都答應了;馬夫人聽了那位陸太醫的話,一心一意在自己屋子裡用蜂蜜和各色藥材搗弄著什麼藥丸,對於管家的事情竟是好似絲毫不在意;陳冰尋著由頭在屋子裡大鬧了一回,在旁邊勸說的陳灧倒霉地又挨了一次巴掌……但這些和陳瀾無關,當下午她去翠柳居看了徐夫人回來,她的臉色就和此時天邊的晚霞一樣,紅艷艷的光彩奪目。
果然,徐夫人對於挪到慶禧居這一應事情並沒有任何異議。在老太太病倒,父親又病逝,接下來還福禍難料的情形下,遷居慶禧居這種名正言順的勾當陳瑛那兒必定挑不出錯來,徐夫人做出這樣的選擇並不令人覺得意外。
過了夾道的東邊角門時,陳瀾突然聽到背後傳來了紅螺的聲音:「小姐,昨日六合醫館中的事情,要不要我讓乾娘再去南居賢坊門樓衚衕尋……打聽打聽?」
陳瀾腳下步子倏然一停,扭頭看了看紅螺,見她還有些憂心忡忡,她就笑道:「方大夫是韓國公夫人薦的,可真正要說倚靠,他還有宜興郡主,以郡主的脾氣,絕不會撂開手不管,咱們插上一手,反而會讓已經很是難明的事情顯得更加麻煩。再說,我那次讓你乾娘去尋人,是有前頭幫過一次忙的緣故,如今再去麻煩人家,便是我不知道分寸了。」
「那……」
「不用擔心,鄭媽媽如今顯然很著緊這件事的,聽說鄭管事人又沒回來,極可能他還在裡頭又有什麼關聯。她如今不敢去驚動了老太太,遲早會來和我商量,到時候事情進展就全都知道了。而且,事情要真是棘手,我哪裡就一定能有辦法?」
聽到這裡,紅螺愣了一愣後方才抿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是奴婢想岔了。只是這些天看著小姐殫精竭慮運籌帷幄,總覺得沒您辦不成的事……」
「果然長進了,張口就是成語,打算用迷湯灌暈了我不成?」
心情還好的陳瀾調侃了紅螺一句,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莫非陳瑛這兩日索性不回家,擺出高姿態的同時,也是為了避開京中的渾水?主僕倆一路往前走,快到儀門的時候,正好撞見了外頭進來的羅姨娘和鸚鵡喜鵲。
見羅姨娘端起笑臉問好,陳瀾少不得也客氣了兩句。可讓她沒想到的是,幾句套話之後,羅姨娘突然問起陳衍在韓翰林那兒的情形,她立時就生出了警覺。果然,下一刻,羅姨娘就滿臉堆笑地提起,想讓陳衍把陳漢引見給韓翰林。
不同於上次陳汐那件事答應時的爽快,這一回,她卻只是輕飄飄一句話把人搪塞了回去:「姨娘,四弟自己都是才剛剛拜入韓師門下,戰戰兢兢還來不及,哪有那資格再引見別人?」
被一句話打發了回來,羅姨娘卻也無話,可走到轉角的地方,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那邊空空蕩蕩的地方,使勁咬了咬牙。分明如今是情勢最好的時候,偏陳瑛就要去宣府,否則她用得著求陳瀾?不過,好在馬夫人必然會忙著按照陸太醫的方子養身,徐夫人有熱孝在身,身體又是那番光景,老太太病得半死不活,這家裡也沒人能夠為難得了她。
趁著這機會,讓陳汐管家自然是正好,她在背後也能使使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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