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宜春館。
看慣了南邊的綿綿細雨,此時站在臨太液池的水榭中,宜興郡主若有所思地看著那千萬條銀線砸入水面,激起一團團水花,微微擰起的眉頭更蹙緊了些。自打皇帝稱病之後,她就從家裡挪到了這兒,平素除了偶爾去乾清宮陪皇帝下下棋,去長樂宮陪武賢妃說說話,帶著周王到瓊華島上逛逛,甚至是見見進宮「串門子」的女兒。日子並不難過,消息也並不閉塞,可是,她的心情卻很不好。
回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偌大水榭,她突然手腕一松,原本倒提著的長劍立時揮了出去。一時興起的她並未用平時最擅長的那些套路,只是左一劍右一劍,看似雜亂毫無章法,卻是帶起了呼呼勁風,到最後就只見一團銀光,猶如水銀瀉地一般,和身後那天地間的一道白幕彼此映襯,更顯寒意襲人。
「郡主,夏公公和海寧縣主……還有楊大人一塊來了。」
聽到這聲稟報,宜興郡主這才動作慢了下來,卻是又運了片刻才收住劍勢。接過那侍女雙手呈過來的帕子擦了擦長劍,她這才將其收回劍鞘,隨即自言自語地說:「老夏神神鬼鬼的來見我也就罷了,楊進周跟著阿瀾來幹什麼……稟報的人只說是阿瀾,早知道有他,我也就不練這一趟了,見他總得換身衣裳。驚鴻,待他們換下濕透的衣裳后,囑咐人先上茶點,這都快傍晚了。」
外頭大風大雨,陳瀾楊進周和夏太監剛剛這一路進來,全都是有些狼狽。馬車只能行到靈星門為止,雖有御用監迎著的人預備了凳杌和絹里青紗窄檐傘,還有竹胎絹糊的雨帽和官綠杭綢的雨衣,究竟是不如家中的那些蓑衣斗笠木屐管用。所幸宜春館中有張惠心的舊衣,陳瀾大可穿得,而楊進周則是在出來之前江氏給另外預備了,因而不消一會兒就裝束了停當。只有夏太監並不在乎身上那濕透的素青紵絲衣裳,兩個侍女勸說無果,也就不再多說。
陳瀾和楊進周才坐下不久,宜興郡主便出了屋子來。她並未勻臉上妝,滿頭青絲只用一根桃木簪挽了個簡簡單單的髻,身上配飾全無。見三人齊齊站起身要行禮,她便沒好氣地擺了擺手說:「不用拜來拜去了,下雨天的屋子裡也潮,沒來由污了衣裳。我就直問了,今天正主兒是誰?阿瀾想來只是個陪客,老夏也是宮裡常來往的,莫非是叔全你?」
她原以為自己猜的有七八分准,可是,當發現陳瀾和楊進周都看著一旁濕衣裳正滴著水的夏太監,她立時情知有異,臉色倏然一正。果然,下一刻,夏太監就蹣跚上前幾步跪下磕了個頭,復又長跪於地。
「老奴好容易逃了一條命回來,如今滿心彷徨,思來想去,只能徑直來見郡主。」
「你說什麼?」
看到宜興郡主勃然色變,陳瀾忙走上前,把此前的經過一一低聲道來。隨著她的話語,就只見宜興郡主的臉色從震驚到惱怒,最後才重新平靜了下來。於是,說完這些,她便悄悄地退開到了一旁,眼角又瞥了一眼楊進周,結果他也正好看過來,又輕輕沖她點了點頭。
「來來回回就是殺人,就不會玩什麼新花樣么!」宜興郡主冷笑了一聲,隨即就低頭看著面前的夏太監,不耐煩地說,「老夏,你也不是第一天見我了,少和我來這一套,再跪著別怪我把你踹出門去!你既然讓叔全救回了這條命,又明白怎麼回事,就該知道,要是皇上疑你,早就不容你這麼自由自在宮裡宮外亂跑。至於要殺你的人,不過是做個樣子,你又不知道什麼要緊的東西,如今敗露了難道還死追著你要殺人?」
夏太監一身濕淋淋的,再加上剛剛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換個人必定會憐他年老體衰又受此驚嚇,可宜興郡主卻是一點不客氣。即便如此,他卻覺得真正心定了,連忙扶著膝蓋起身,又訕訕地說:「郡主是最知道老奴的,不就是為了討您一句準話嗎?」
「皇上是怎麼病了,這你應該清楚,所以這事情暫且不要報過去,我讓曲永去督著錦衣衛查辦……不過你也應當知道,錦衣衛今年才剛換緹帥,這效率卻是甭想指望。你要有什麼疑心的人,眼下就說出來,我尋思尋思,索性直接讓他們盯著。」
此話一出,陳瀾不禁和楊進周交換了一個眼色,隨即就全都看著夏太監。然而,垂著頭的夏太監卻仍是剛剛那副哭喪著臉的樣子,卻是搖了搖頭道:「郡主,也不知道是哪個天殺的栽贓老奴,又想殺人滅口,老奴眼下看著滿朝文武,除了楊大人和縣主就都是可疑的,哪裡知道是誰的手筆?小路子是老奴收的最後一個乾兒子,這還指望他出息了將來好養老送終,可他卻就這麼死了,老奴一想起來便心如刀絞……」
見夏太監鼻子一酸,竟是流下淚來,宜興郡主原還想打趣兩句讓他提起精神的心情頓時沒了,話到嘴邊更是變成了安慰:「我也不說什麼緣法命數的話。他捨身救了你,不單單是因為你是他乾爹,而且是因為你平日里真心對他好,危急時刻,他才會棄了自己首先救你。這樣的乾兒子,宮裡頭那許多大太監,恐怕也只你有這福分。至於報仇……你自己好好活著,就對得起他了,其他的事情有我!」
夏太監頓時愣住了。他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宜興郡主,嘴唇蠕動了一下,可終究是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用濕漉漉的袖子使勁擦了擦臉,這才強笑道:「有郡主這句話,老奴清明冬至也就有臉給小路子燒紙了!」
「好了好了,被你說得我鼻子都酸了。」宜興郡主無奈地擺了擺手,「你這個御用監太監也警醒些,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還沒退去南京養老呢,就這麼在宮外亂晃,這全都是給別人亮空門你懂不懂?好了,趕緊回西上南門那邊的御用監衙門去,有的是你要做的事。」
等到一番話把夏太監打發了走,宜興郡主這才輕舒一口氣,活動了一下手腕才走到楊進周面前,似笑非笑地問道:「好端端的,你怎麼會突然起意去盯著夏河?」
陳瀾見楊進周一愣之下就躊躇了起來,忙搶在前頭說:「娘,是我讓四弟去告訴他,都察院御史彈劾的事,本想是讓他心裡有個預備,可沒想到他竟是料敵機先,派人看著夏公公在外頭的宅子。」
「哦,是你告訴他的,然後他就起了心留意?」宜興郡主瞥了一眼陳瀾,這才扭過頭來,看著楊進周的目光便有些意味深長,「我原還擔心阿瀾素來最會克制自個,你又是個冷峻人,你們兩個將來的日子該怎麼過,倒沒想到關鍵時刻你不哼不哈,倒是靠得住!看到沒有,阿瀾就怕我責問你什麼,立時誇你是料敵機先……不過私底下肯定沒少數落你吧?」
此話一出,別說陳瀾,就連楊進周也是撐不住了,表情很有些狼狽。宜興郡主卻饒有興緻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這才笑道:「總之你們兩個沒事就好。至於外頭的風波,我是插不上手了,你們要有法子就儘管放手去做。皇上說是病了,其實是鬱結在心,休養一陣子就不會有事,眼下正可以藉機抽身,退到局外看看。」
這無疑是最好的暗示和保證。陳瀾立時按不住喜色,連忙道謝不迭。而楊進周遲疑了一陣,訥訥開口還沒說兩個字,就被宜興郡主瞪了一眼。
「外頭雨都停了,你還不走?你可不是我們這些成日里只要赴宴串門子的女眷,還有正經事情的,雖不是掌印,可也要點卯的,小心被下頭御史逮空子參一個荒疏!趕緊回去,受的傷記得時時刻刻換藥,再找個好大夫瞧瞧,別不當一回事,別忘了今後你可不止要孝順母親,還有個媳婦!快走快走,我和阿瀾娘兒倆還有體己話要說!」
要說鬥嘴,楊進周哪裡是宜興郡主的對手,竟是連個插話的空子也找不到就兵敗如山倒。於是,他只得依言告辭,臨走前看了一眼陳瀾,又沒頭沒腦地說:「若是晚上走夜路回去,三小姐別忘了多帶幾個人……還有咱們答應羅世子的那件事,你別忘了對郡主說……」
「還不走?」
宜興郡主把臉一板,看到楊進周無可奈何地一拱手出了門去,她就笑了起來,看著陳瀾說:「看看,這小子以前不開竅,一開竅就比誰都明白,一口一個咱們……」
「娘!」陳瀾終於忍不住了,一跺腳打斷了宜興郡主的話,「您再這麼說,我可是要走了!」
「走什麼走,你們小兩口答應羅世子的事可還沒對我說呢!」
陳瀾這才醒悟到剛剛氣急之下忘了這一茬,索性也不理會宜興郡主那打趣,只拽著人的胳膊,把頭低低埋了下來。直到隨著宜興郡主的步子走了許久,她才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處水榭,此時大雨已停,眼前的太液池恢復了平靜,只有水面上被風吹起的陣陣漣漪。
宜興郡主看著右邊挽著自己胳膊的陳瀾,心裡不自禁湧出了一股母親的感覺:「想來你們倆也不會胡亂答應人,說吧,羅旭有什麼事找上了你們?」(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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