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八大處不但在後世的北京聞名遐邇,而且在如今的楚朝,也一直是上至達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最愛遊玩的地方。這兒四季風景如畫,眼下這深秋季節,秋霜過後層林盡染滿山紅丹,恰是賞心悅目,行走其間更是心曠神怡。因而哪怕是這些平日最講規矩的貴婦們,也忍不住把轎子的窗帘拉開一條縫,盡情欣賞著這秋日勝景。
等到了龍泉庵前下轎,站在那青石匾額前,陳瀾不禁一陣失神,恍惚間彷彿又穿越了數百年的時光,回到了從前自己帶著年幼弟弟站在這山門前的時候。
「妹妹,別愣著了,趕緊進去啊!」
陳瀾被張惠心的一陣嚷嚷聲驚醒,這才覺察到人家用力拖著自己往裡頭拽。身不由己地進入了寺門,她就一下子看到了那一座雕欄方池。就只見那座方池以青石圍砌池壁,潺潺水流至西邊池壁的石龍口流出,涓涓細流掉入清澈可鑒的池水中,激起了好些水花。儘管這兒沒有滿池的硬幣,泉水亦是清澈,她卻再一次陷入了微微的失神。
「這是太祖爺敕建的龍泉庵,這水池名曰龍泉池,是昔日楚國公親筆畫下圖案,由工部請了巧匠,從龍王殿下的石洞中引出的活水。」宜興郡主徐徐走上前來,並不避諱那個已經湮沒在歷史中的名字,「落成之日,太祖爺和楚國公曾經一同蒞臨,據說還在大雄殿和龍王堂中先後上了香,楚國公一時興起,提筆題了一首《甜水歌》。」
說完這話,宜興郡主就轉頭對侍立在側的庵主問道:「那石刻據說是太祖御命還留著,可當年的真跡我翻閱過典籍,記得也是龍泉庵收著,如今可還在?」
那庵主是個四十齣頭的中年尼姑,衣著樸素眉眼清秀,唯有右手的手腕上套著一隻鐵環,聞聲她雙掌合十念了一聲佛,這才低著頭說:「郡主恕罪,貧尼掌龍泉庵多年,只聽說過那《甜水歌》是太祖爺讓工部刻石留念,卻不曾聽說過和楚國公有關,庵中也並沒有什麼真跡。至於那首《甜水歌》的石刻,早就在幾十年前被天雷劈了,因是御命之物,上報了之後也沒人敢挪動……喏,就在那兒。」
陳瀾早在聽宜興郡主說起昔年舊事時就異常留心,及至甜水歌三個字出口,她那思緒就如同潮水一般噴涌而出。西山八大處風景優美,她卻只推著輪椅載著病弱的弟弟完完整整游過五處龍泉庵,記得還在角落裡得過一個青年的贈書,那扉頁上頭就題著鋤月老人的這首《甜水歌》。她於詩詞上並不熱衷,但這首卻逐字念給弟弟聽,因而那份記憶刻骨銘心。
此時此刻,她懵懵懂懂跟著宜興郡主來到那焦黑一片的石刻前,見宜興郡主蹲下身子,隨手用一塊潔白的絹帕逝去了上頭的浮灰,又一個個字地念了起來,她不禁緊緊抓住了張惠心的胳膊,心中也默默跟著念了起來。
「我來翠微陟其顛,上有佛剎名龍泉。松柏鬱郁布濃蔭,千尺百尺森參天。蒼皮黛色四十圍,虯枝盤麴生風煙……咦,這後頭的字難以辨別,是被雷劈的?」
「四時不放日光入,盛暑不熱風冷然。誰鑿石罅泄石髓,涓涓泊泊流清泉。蓄以方池承以石,跳珠嘠嘎名琴弦。」陳瀾幾乎是本能地接了上去,隨即也仿若沒注意到別人的目光,自顧自地輕輕吟著,「汲來煮茶香且冽,調羹炊黍味彌鮮。或曰炊之令人壽,揆之於理宜有焉。笑我飲此嗜且貪,自夏俎秋常流連。輕塵十丈風怒吼,京師苦水鬻論斗。安能移此一勺泉,甘美芳馨潤眾口。」
一首古風《甜水歌》念完,陳瀾只覺得整個人一激靈,一下子驚覺了過來,卻發現宜興郡主和張惠心都在滿臉奇怪地打量著自己,倒是旁邊的永樂縣主和幾位勛貴夫人不明所以,永樂縣主更是笑說道:「陳家妹妹果然是博覽群書,這份記性更是難得。」
醒覺到自己剛剛就彷彿是夢遊一般,竟忘了藏拙和低調,陳瀾不禁心中苦笑。只是,站在這曾經呆過整整一日的地方,她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因笑道:「那些名家詩詞我都未必記得,只在那些話本筆記之類的雜書上看過這麼一首,因和龍泉庵有關就記下了,剛剛一時忘乎所以……這龍泉水固然好,可咱們是不是先進了龍王堂上香,待會再好好品茗?」
她這麼一說,別人自是笑著答應,一時間一眾人便往龍王堂行去。然而,剛剛帶路的那位庵主此時卻落在了後頭,她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下半截一片黑漆漆的石刻,隨即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一眾貴婦在龍王堂中燒過香之後,天色便已經很不早了。說是重陽節來這八大處上香,但誰都知道一日之間要游遍這八大處絕不可能,因而原就是初九初十兩天,這日晚上便是定下宿在這龍泉庵,而隨行的一眾錦衣衛則駐紮在山腳下,以免擾了這庵堂清凈。
龍泉庵在八大處中素來以幽雅清靜著稱,如今湧進來這麼好些尊貴的客人,自然是有些難以分派。只宜興郡主之前就使人打過招呼,一應夫人小姐不論平日如何,這一回都是三三兩兩住在一塊。陳瀾和張惠心便住在大雄殿與文昌閣之間的聽泉水榭。張惠心初來乍到看什麼都是新奇的,而只有陳瀾才知道,這座龍泉庵雖說與後世那座頗有相似,但地方格局卻更大些,就連這聽泉水榭也比她的印象中不同。
晚上的齋飯過後,陳瀾終究是難以放下心頭那紛亂的思緒,便對宜興郡主提出想到外頭轉一轉消食。因外間錦衣衛提早凈過山,庵堂四周也有自己府里調來的女兵看護,宜興郡主便笑著點點頭說道:「也罷,今晚好歹還有些月亮,不過,你還是帶上長鏑和紅纓在身邊,以免萬一有事……惠心,你不和阿瀾一塊去?」
「不去了,在轎子里顛簸了一整天,我都困死了!」早先好幾處寺廟轉下來還生龍活虎的張惠心,此時此刻卻呵欠連天,伸了一個懶腰就歉意地看著陳瀾說,「妹妹,我就不陪著你了,你自個小心些……尤其是別一個失神栽進龍泉池裡去!」
「姐姐又拿我開玩笑!我先出去了,走幾步消消食!」
陳瀾橫了張惠心一眼,便帶著長鏑和紅纓出了門。直到站在了那青石鋪地的院子里,身上撒著那半輪月亮的皎潔光輝,她才褪去了人前的笑臉,露出了怔忡而恍惚的表情。好在她還記得身後跟著兩個侍女,很快就緩步往外走去。不知不覺間,她又走到了龍泉池的跟前,繞著池子走了半圈,竟是鬼使神差又在那石刻前停住了。
她孤零零地來到這陌生的時代,雖然逐漸收穫了親情友情,不久之後也許能有相濡以沫的愛情,可是,骨子裡那種寂寥孤獨和格格不入,卻是誰都沒有辦法體會的,也是不能向任何人傾訴的。可是,太祖林長輝和楚國公這一對來自同一個地方,又一起戎馬一生打下天下的人,明明是那樣的相得相知,為什麼到最後卻偏偏到了那一步?
「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富貴么?」
「阿彌陀佛。」
陳瀾用極低的聲音呢喃了一句,可身側突然響起的佛號卻讓她嚇了一大跳,幾乎本能地往旁邊閃了一步,這才看到身穿灰色僧袍從一旁樹木的陰影中走出來的龍泉庵主。她白日里心不在焉,並未記得人家的法號,此時乍一相見,驚訝之後便是有些尷尬,只得含糊點頭,喚了一聲庵主。
「月下聽清泉,海寧縣主好雅興。」龍泉庵主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合十行禮之後便說道,「縣主想來也是第一次來龍泉庵,若不嫌棄,貧尼便作為引路人,帶你四處轉轉如何?」
傍晚時一眾貴婦都疲累了,上香之後就到了一邊雅室之中品嘗龍泉水泡的香茗,誰都沒心思到外頭閑逛,陳瀾也自然隨波逐流,此時就是想再游一游這當年故地。所以,儘管覺得龍泉庵主出現得有些蹊蹺,她忖度身後還跟著長鏑和紅纓,遲疑一會就點頭答應了。
大雄殿、文昌閣、臥遊閣、祖師堂……一個個地方遊覽下來,龍泉庵主並未刻意套近乎,而是將工部當年修建這些地方,甚至如何找到龍泉水的典故娓娓道來,竟不像是一個世外之人,而像是一個深通典籍的才女。因而,等進了聞妙香園時,儘管滿園樹木已經露出了蕭瑟之意,不復春夏之交的冠蓋如蔭,但陳瀾的心情卻不知不覺平靜了下來。於是,龍泉庵主提出親自煮茶待客時,她便自然而然把長鏑和紅纓留在了聞妙香園門口。
小風爐煮水,紫砂壺待客。優雅地洗杯濾茶斟茶之後,龍泉庵主親手奉了一杯給陳瀾,見她舉杯輕輕啜飲,她的眼神一閃,隨即彷彿漫不經心地問道:「今日龍泉池前,聞聽海寧縣主背了那首甜水歌,貧尼心裡卻有些疑問。貧尼兒時曾經聽祖師提過,這石刻上的甜水歌,只有四句八節而已,可海寧縣主剛剛吟的卻是十一句,不知道看到這首詩時是在哪本文人筆記?」
儘管這言語猶如那一杯清茶,一樣是清新淡雅不帶任何煙火氣,但陳瀾聽在耳中卻如遭雷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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