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命守住鏡園前門的錦衣衛校尉一共四個,若真是硬闖,憑如今豪門世家出門時前呼後擁的架勢,這點人自然不在話下——但只要不是腦袋出了問題的,誰也不敢招惹這些天子親軍。所以,陳瀾親自出來說了好話,為首的那個總旗又曾經在楊進周手下干過一陣子,於是便大手一揮放了行,只在看著馬車過去之後,他忍不住又拱了拱手。
「卑職知道夫人尊老心善,只汝寧伯的案子北鎮撫司那邊透出的消息很不好,還請您小心些,不要被人糊弄了去。」
對於這樣的善意提醒,陳瀾自是連聲道謝。深知這些天子親軍不比其他人,打賞饋贈之類的容易出事,她進門之後就吩咐一個管事媳婦,在這幾個校尉值守期間,記得按時供應茶水點心,若是雨雪天則提供蓑衣斗笠雨靴等等。等到安排完了這些,她方才徑直去了正堂,一進門就看到太夫人正站在居中的大匾下,那背影顯得頗為落寞蕭瑟。
「太夫人。」
太夫人轉過身子,見陳瀾只一個人進來,她不禁眉頭一挑。要是之前鏡園一直沒人出來,她絲毫不懷疑外頭的錦衣衛會繼續擋著不讓自己進來,因而陳瀾的態度給了她一絲希望。此時此刻,她把隨行的兩個媽媽也都留在了外頭,只希望能達成此行的最低目標。
「全哥媳婦,如今家裡這番情景,你婆婆又不肯見我,所以我也只能求你了。你二叔下了詔獄,家裡如今一下子亂了套,上上下下可謂是一團糟,我雖是一大把年紀,可也不得不拉下這張老臉過來一趟。我知道,之前你二嬸,還有你二姐姐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多虧了你沒傳揚出去,保住了她們的名聲。你素來有識大體的名聲,為人又機敏能幹,只要你肯回汝寧伯府,我立馬就讓你二嬸和二姐姐把對牌一應鑰匙都交出來,到時候你二叔若真的到了那地步,一眾叔伯兄弟族人那邊,我可以出面去說,讓全哥襲爵……」
見太夫人臉上含悲,話語口氣異常誠懇,陳瀾心裡卻沒有什麼感動。對於如今的汝寧伯府來說,指望世子楊艾承襲爵位,原本就是不現實的。要知道,當初汝寧伯府的爭襲官司,可是整個京城人盡皆知,為此丟了鏡園,丟了莊田,至於面子裡子更是一體丟得一乾二淨。對於那些爵位之爭中的失敗者來說,如今豁出去再鬧一次也沒什麼了不得的。而倘若她們夫婦對那爵位有貪得之心,一腳踩進去,那麼有多少人失望,就有多少人高興!
因而,強耐著性子等太夫人說完,陳瀾原本低垂的頭就微微抬了起來,卻是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而是問了另一個問題:「太夫人進門之時,可看見了鏡園門前的錦衣校尉?」
這不是廢話么?太夫人忍住心頭惱火點了點頭,縮在袖子里的右手卻緊捏成拳。
「他們既是敢攔住太夫人,自然是奉了聖命,太夫人可知道,聖命如此,又是為何?」
「這……」
嘴裡只迸出了一個字,太夫人的臉色就一下子變了。她是長輩,哪怕遊說不成,也可以搬出大義來壓服這鏡園裡頭的三個晚輩,可是,天地君親師,攔著汝寧伯府的人上鏡園是君命,皇帝的意思如何,這就很清楚了!想到這裡,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擠出了一絲笑容來:「皇上固然不待見如今的汝寧伯府,可既是信賴全哥這個名正言順的長房長孫,總是要令其承襲爵位的。既如此,你日後就是汝寧伯府的主母,接掌家務也是理所當然。」
看著竭力維持著鎮定的太夫人,陳瀾也露出了微笑:「若是按照一般的情形,太夫人所言自然是不錯的,可誰說皇上就一定會許了我家老爺汝寧伯爵位?今日早朝的事情不知道太夫人可曾聽說了,一旦二叔丟了爵位,四妹妹和淮王的親事,只怕也不作數了。素聞淮王志向遠大眼高於頂,不知道此時是火冒三丈,還是如釋重負?」
「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太夫人幾十年曆經浮沉,當是識人知人,對於時勢也該是極有了解的。須知道京師達官顯貴眾多,從前的汝寧伯府無論才力人力哪怕是人脈,都不是最出眾的吧?」
儘管在家中遭遇大變之後,太夫人已經對淮王的袖手生出了幾分怨恨,然而,這些都不及此時陳瀾的這番話來得震撼。這一瞬間,原本想不通的關節猶如水到渠成似的,一個個點全都連在了一塊。她怎會不明白,汝寧伯府根本不能說是不出眾,壓根就是已經式微了,這樣的不能提供強援甚至還要拖後腿的姻親,覬覦大寶的淮王怎會看得上?
「竟然是這樣……虧我一直都相信他……」
點穿了最關鍵的一點,見太夫人已經跌坐在了椅子上,臉色灰白,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個不停,陳瀾便悄悄退出了門去。見院子里跟著太夫人過來的兩個媽媽正在那兒探頭探腦,她便走上前去說道:「太夫人眼下精神不大好,有勞二位媽媽進去服侍服侍。」
見兩人先是一愣,隨即就一溜小跑往裡頭衝去,陳瀾哂然一笑,這才向跟著來的長鏑和紅纓招了招手。等長鏑先快步走了過來,她就吩咐道:「你去裡頭向老太太稟報一聲,就說太夫人這兒已經妥當了。」
話音剛落,她就看見院門那兒出現了兩個人影,細細一瞧才發現是江氏和庄媽媽,連忙迎上前去,因笑道:「母親怎麼來了?我還想讓長鏑去稟報一聲,這兒的事情都已經辦好了。」
「總不能什麼事都讓你這個媳婦擋在前頭。」江氏苦笑一聲,又嘆道,「我這心裡總放不下從前的舊事,明知道剛剛就應該親自出門的,卻偏偏心不甘情不願,其實拉下面子又如何,這還不是為了全哥,不讓他被人挑刺?這一點上頭,我不如你。」
「母親可別這麼說,您是婆婆,我是媳婦,這種情形自然是媳婦服其勞。」江氏既然來了,陳瀾便親親熱熱地代替庄媽媽攙扶了她的胳膊,看了一眼絲毫沒動靜的正堂就低聲問道,「不過,您既是來了,我陪您一塊去見見太夫人?」
「見吧……醜媳婦也總得見公婆,從前又不是沒見過!」
自嘲地搖了搖頭,江氏便扶著陳瀾進了正堂。屋子裡吊著一盞一團和氣的宮燈,把四處照得極其亮堂。正中椅子上,太夫人正木木地坐著,兩個媽媽都垂手站在一邊,臉色很是不好,彷彿是剛剛被罵過。見著江氏和陳瀾進來,兩人全都露出了一絲訝色,其中一個趕緊上前對太夫人低聲言語了兩句。
哪怕是上一次楊進周認祖歸宗,這一對婆媳也沒怎麼打過照面,此時再見,太夫人打量著江氏那豐潤的面龐和身材,以及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欣悅,就知道江氏的日子過得極其舒心,臉色不知不覺又晦暗了幾分。到了這份上,她也沒心思再擺什麼婆婆架子,彼此間廝見過後,她甚至沒提讓陳瀾回去主持汝寧伯府的事,只又坐了一會兒就匆匆告辭。這一回,依舊是陳瀾代替江氏將她送到了二門。
上車之前,太夫人突然迴轉身子,一把抓住了陳瀾的手,那眸子中閃動著一絲異樣的光芒:「全哥媳婦,希望你之前不是胡亂說話矇騙我。要是事情真的如你說的那樣,我這老婆子雖然沒什麼大能耐,但也絕不是任人欺負的!」
陳瀾沒有答話,只是微微笑著。等目送著那輛車順著甬道往大門而去,她才轉身往裡走,心裡卻思量著淮王在今日早朝之事後會怎樣應對——想來也絕不會堅持認下這一門親事,多半是牆倒眾人推,索性把汝寧伯楊珪一擼到底。而太夫人既如此說,想來也有自己的路子。
天黑的時候,天上星星點點又飄起了雪花,喧鬧了一天的京城恢復了寂靜,而沒了男主人的鏡園也是顯出了幾分冷清。而這份沉寂卻被一陣馬蹄聲給打破了。
從宣府來的信使捎來了楊進周的信!
吃過晚飯因為天冷無事,原本已經早早歇下的江氏立時掀開被子,要下床時卻被挨著床沿坐下的陳瀾給止住了。陳瀾笑吟吟地拿著信給江氏看了,見她如釋重負的樣子,少不得又勸慰了一番。等到服侍婆婆再次躺下,回了自己屋子,她又彷彿是不經意間把信撂在了桌子上,自個去了梢間裡頭沐浴,最後才換上了一套乾淨的中衣,捏著信鑽進了被子,靠著軟硬適中的四方形大引枕再次逐字逐字地看了一遍。
和平日里楊進周的為人一樣,這封信言簡意賅,只百十個字,主要是說自己在宣府公幹,諸事都好,讓家人勿念之類的言語。然而,後頭卻還添上了他臨行之前對皇帝說的話,看著那句「年輕居高位,再襲爵不宜」,她再想想自己對皇帝說的那幾句話,嘴角不知不覺就勾了起來。
皇帝說他沒有看錯人,她何嘗不是沒看錯人?
等再一次看到末尾留給她的那一行字,她更是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一直都不怎麼懂得送女人小玩意,頭一次是劍和涼茶,第二次是西苑陪侍時打來的野味,這次從宣府回來,會捎帶的好東西,她可真是期待得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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