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汝陽王舉辦宴會的地點在東園,算得上是京中有名的一處園林,如今在這位實權王爺的名下。
如此時正是早春時節,一路走來,路旁仍是一片荒涼景象,唯有草地上零星冒了幾個青芽。結果不知王府中的花匠使了什麽手段,竟在這京郊的園子裏催開了一片桃花,灼灼地綻放於枝頭,彷如煙霞。
葉池到達暖閣的時候,裏麵已經三三兩兩坐了一些人。明明外麵還是寒風料峭,他即便披著狐狸毛做成的披風都感受到些許寒意,但裏麵卻暖如夏日,瞬間覺得一股熱浪撲麵而來。
除了汝陽王坐在正中的主位上,其他人都是隨意而坐,葉池眼睛一掃,發現這些人還不如他莊重,有幾人寬袖長袍,連腰帶都不係,就那樣鬆垮垮地露出了裏麵雪白的內衫。
不過打眼一瞧,卻發現這些人個個容貌不俗,葉池不由得想起了在銅鏡中見過的自己的臉,心中忖道,難不成這汝陽王的宴會還是看臉發請帖的?
此時其中一人正衝著汝陽王舉杯,一抬頭恰好看到了葉池,眼中露出驚喜,直接把酒杯往麵前的案幾上一放,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那酒杯被袖子一帶,裏麵的酒水全都灑在了他的衣襟上,他恍若不知,急上前幾步,來到門口,對著葉池笑道,“可不得了!王爺竟真的把子衷請過來了!”
一邊說著一邊伸出手去想拉葉池進來。
葉池本就不是自來熟的性格,原主又一向對別人十分冷淡,於是雖然順著對方的力道進了屋子,但狀似無意地躲開了對方想要拉他的手。
對方不以為意,像是早已習慣了他的這種舉動,感歎道,“一年到頭子衷出來參加宴會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得過來,還是王爺的麵子大。”
汝陽王臉上笑容淡淡,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眼中的驕矜。隻見他對那人道:“我看子衷不出門就是為了躲你吧。先前不知輕重,帶著他去打獵,結果差點摔下馬來,還害得子衷大驚,生了場大病。”
那人揉揉頭,無奈道,“這都是兩年前的事了,王爺何必還抓著不放?我在這裏先自罰三杯可好?”
別看這兩人說起話來仿佛針鋒相對,但是從語氣中葉池就能聽出,他們的關係定是十分親近,否則也不敢這般口無遮攔。
這人名為王建,出身王家,他的堂姐正是汝陽王妃。當初王家和韓家聯姻之時,韓嬰尚未篡位,及至後來韓嬰成了周朝皇帝,王家自然隨之水漲船高。不得不說,這算得上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被他這麽一打岔,氣氛倒是很快就熱絡起來。葉池在宴會上向來充當門麵,因他體弱多病,不便出門,所以見到他一次可不算容易。
憑他的相貌,就算是在宴會上什麽都不說,隻那麽一坐,就足夠讓人心馳神往。
不過原主卻並不甘心做一隻好看的花瓶,他在學識上的努力是很多世家子都比不了的。就連當朝丞相王旻也曾誇獎他“此子植根芳苑,擢秀清流”,為他拉了好大一波仇恨。
可巧,這次宴會上,就有看他不順眼的人在。
這邊王建剛自罰三杯,就有人陰陽怪氣地道:“這可有趣了,來遲了的人不罰酒,一言不發就能支使別人幫忙頂上,王仲安,你何時這般助人為樂啦?”
王建聞言把酒杯一放,冷笑一聲道:“我這‘助人’可不是人人都能見識到的,要挑對象。”
這話說得極為不客氣,但是暖閣裏的人卻仿佛都習以為常,連一個出來攔著的人都沒有。
先前說話的人是陳家小公子,王陳兩家本就在朝政上有些齟齬,至於私下裏更是不知產生過多少矛盾,隻是二者同為世家,不好徹底撕破臉。
像王建和陳回不管在宴會上發生了什麽口角和衝突,對兩家來說都算不上大事,隻當是晚輩們鬧著玩的。所以見兩人針鋒相對,別說其他人,就連舉辦宴會的汝陽王都沒當回事,還在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那陳家公子身邊也有幾名親朋,其中一人正低聲勸著陳回,“好了,王爺好心邀請我們來賞花,淵之總不該在這裏和別人爭吵,沒得被人看了笑話。”他這話聲音並不大,但卻讓距離較近的幾人都聽清了。
這人在陳回心中大概有些地位,那陳家小公子一看就慣於爭強好勝,竟真的在對方的勸解下閉上了嘴巴,沒再多說什麽。
反而是此人先歉意地對王建笑笑,然後他一轉頭,眼睛正和葉池對上,不等葉池反應,他眸光一閃,忽而露出一個笑容,對汝陽王拱手道:“據說子衷兄一手好琴藝頗有乃父之風,今日正好日明風清,窗外如斯美景,不知我們能否趁此機會一飽耳福?”
這一句話說出來,不僅王建臉色難看起來,就連汝陽王也是麵露難色,反觀陳回那幫人卻叫起來好來。
葉池這次的反應卻不慢,且不說他如今這個身體還記得原主幾分琴藝,若是使出來會不會被眾人覺得名不副實。就是他真的善操琴,他也不可能在對方提出這條建議後,滿口答應下來。
這就和這人先前勸解陳回的話一樣,沒得讓人看笑話。
他是高傲的世家子,雖說汝陽王是親王,但也不能視他為仆。那人表麵上看似在誇獎葉池,但實際上一番話的核心就一句——讓葉池在此彈琴,語氣雖佳,其中的指使含義卻極重。
葉池若是一口應下,豈不成了樂工琴伎之流?
隻是要拒絕,卻也不能太生硬,此人最陰險的地方,在於他把汝陽王拖出來當大旗。雖說在情理上葉池不該同意,汝陽王也清楚這一點,但是若葉池真的毫不留情地推托了,落的卻是汝陽王的麵子。
短短一瞬,葉池腦中轉過千百念頭,他的指尖輕點麵前的案幾,在深色桌麵的映襯下,反而顯得修長的手指越發如冰雪般剔透,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
他倚靠在案幾上,仿佛弱不勝衣,明明有一雙微挑的鳳眼,應是頗有氣勢的長相,但偏偏麵色蒼白,嘴唇也淡得隻剩了一抹極淺的粉色。濃豔的五官配上病弱的氣質本該是矛盾的,卻雜糅在一起,相互交融,凝成一種令人見之怔然的心動。
他掩唇輕咳了幾聲,含笑道,“倒是不巧,在下前些天受了寒,如今剛剛痊愈,隻怕不能向大家展示琴藝。”他抬眼瞥了一眼先前說話的人,然後接著道,“我嚐聞王爺手下有一人善箜篌,江司徒讚曰‘漢王欲助人間樂,從遣新聲墜九天’,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聞?”
他本就不是愛笑的人,平日裏總是麵如寒霜,如今乍一露出這等溫和的表情,哪怕是一向看他不慣的陳回,心頭都不由得驟停了一瞬,繼而狂跳起來。待反應過來,陳回不由惱羞成怒地冷哼一聲。
但是除了最開始的色授魂與,等回過神來後,眾人都不禁要歎一聲葉池的回話高明。
能有資格被汝陽王邀請來參加這場宴會的人,除了身份上足夠尊貴外,另外還有一點,在家族立場上大家可能有所不同,但身為家中子弟的佼佼者,他們大都不是蠢人。
葉池的那兩句話,先是用自己身體不適當借口輕飄飄地婉拒了先前人的提議,再又不吝惜地奉承了一番汝陽王手下的樂師。既免了讓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又保全了此間主人的臉麵。
最重要的一點,他的吹捧並不顯得諂媚,隻因他在話中提到了一個人,江司徒江璧——其人為三公之一,同時兼任司州中正。而司州,正是京畿所在之地。
這些世家子弟雖然表麵上說著超脫,擺著清高的姿態,但那是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有著光明的前途。可畢竟每個大家族的後輩足有幾十上百,朝中的官職又不是一個蘿卜一個坑,能把他們全都填進去,他們所麵臨的對手非是寒門,而是同為世族出身的人。
在這種情況下,他們難道敢當著眾人的麵去反對江司徒說的話嗎?江司徒,不但決定著他們未來可能得到的官職,同時也將會是他們這些世家子的頂頭上司。
葉池把這個人一搬出來,頓時其他人都啞火了。
還是汝陽王撫掌大笑,道:“既然子衷都這麽說了,若是我不把秋棠叫來,倒顯得小氣。”
他隨後吩咐下人,將這位名為秋棠的樂師找過來。
王建也在一邊笑道:“好好好,我們正可聽聽這‘九天’之樂。”他見葉池輕描淡寫就擺脫了陳回等人的針對,自是十分開懷。
葉池眼看這一波危機被自己安然度過,麵上不顯,心中卻著實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雖說他在養病,但也並非什麽都沒做。比如說原主的記憶他就接收得差不多了,至少如今大部分人際關係已經捋清楚。
而既然收了請帖,同意前來參加這場宴會,他自然提前做了不少功課。好在在原主的記憶中,和宴會相關的回憶並不算多,他這些天在腦海中模擬演練了上百次不同情況的應對方案,今天這種刁難算是比較容易就能解決的。
好不容易放下了心,葉池總算有心情拿起了筷子。
其實先前他就有些疑惑,這暖閣裏如此溫暖,但麵前的菜肴卻連一絲熱氣都沒有。等到他嚐了一口,就更是無語,盤中的珍饈看起來賞心悅目,但都是冷的,一旁的酒壺倒是溫的,但有什麽用?他又不愛飲酒。
他在葉府中吃了近半月的清粥小菜,本以為來到汝陽王的宴會上能一飽口福,結果卻著實令人失望。
不過這番心情沒堅持多久,那位讓江司徒稱讚的秋棠樂師就到了。
葉池看到他的第一眼,有些失望。這位樂師相貌十分平凡,眉眼淡得仿佛清淺的影子,扔到人堆裏就再也找不見。不過緊接著葉池就對這人更感興趣了。
大周朝的審美從上到下都十分一致,一看家世,二看容貌,三看才華。當然如果後兩者著實逆天,甚至連家世也能往後麵放放,具體例子可參見如今朝中的尚書令柴靖——這位寒門出身的牛人憑借自己的容貌和才華坐到了當朝三品大員的位置,可以算得上是前無古人,後也不一定有來者。
秋棠一無家世二無容貌,既然能讓江司徒讚不絕口,那此人在箜篌上肯定有著無與倫比的才華。
既然沒有美酒佳肴相伴,那聽一場精妙絕倫的音樂會也是不錯的選擇,葉池一向很看得開。
然後他發現他錯了。
當看到一旁伺候的下人送上不明粉末,他不止心抖,就連身子也狠狠地抖了一下。
臥槽!寒食散啊!他怎麽把這東西給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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