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葉池並不是個喜歡小孩子的人,不過可能是葉蒼看起來又懂事又可憐,也不吵鬧,所以兩人待了許久他竟不覺得厭煩。


  至少和葉蒼一起的時候,他用不著像在別人麵前一樣繃著一張臉,偽裝成冷若冰霜的原主。


  待葉蒼走後,葉池重又拿起筆來開始練字。他雖有原主留下的身體記憶,寫字的筆跡和原來一樣,但總歸還不太熟練。


  正翻出原主臨摹過的字帖,不等動筆,就見辛夷疾步走來,在距離他三尺的地方停下,垂頭道:“公子,宮中曹總管正在正堂等候。”


  曹總管,這可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過來找他做什麽?

  葉池心裏湧起不祥的預感,放下手中的筆,用一旁的軟布擦了擦手,抬腳往外走。


  葉池的臥房距離會客的正堂有些距離,需要穿過一道長廊,他到達的時候,葉管家正在和曹總管坐著說話。


  葉府中隻有葉池一個主人家,所以平時待客都是葉管家出麵,大家都知道葉家的情況,也不會因此覺得怠慢。


  此時一看葉池過來,兩人就站了起來。葉池雖然是爵主,但如今尚未正式襲爵,身上又沒有一官半職,而曹總管卻是正四品出身,他便要給對方行禮。


  結果那曹總管不愧是皇帝的心腹,一側身把這禮讓過,笑道:“葉公子身體可好?”


  葉池微笑,“托陛下厚愛,臣的身體並無大礙。”


  “咱家看也是,公子的氣色比上次見麵可好得多。”曹總管笑眯眯的模樣看起來十分和藹可親,隻是所有人都不敢為此而輕慢他,“陛下道許久沒見公子,想接公子到宮裏瞧瞧呢。”


  葉池頓了一下,道:“那就有勞公公了。”


  他其實早已做好了去麵聖的準備,隻想著拖一天是一天,如今既然沒辦法拒絕,隻能接受。


  他先回屋去換麵聖的衣服,等著打扮妥當這才出門。因著讓曹總管等了兩刻鍾,又上前道歉,曹總管好脾氣地擺擺手,道這都是應該的,並不放在心上。


  不過在看到牛車旁放著的車凳時,狀似無意地問道:“公子平時最喜人凳,怎麽今日卻換了?”


  葉池頓時臉上流露出一絲厭惡之情,“不過是些醃臢奴隸,用他們當人凳豈不顯得我們葉府落魄?”


  曹總管又掃了一眼那車凳,這次多花了幾分心思,發現那竟是用黃花梨製成,其上不但雕有明卉暗紋,還以各種名貴寶石裝飾,卻不顯得淩亂,而是恰到好處,看風格應是出自京中大家之手。


  黃花梨這種木材隻在廣交一帶生長,且要成百上千年才能長成,數量極少,別看那車凳不大,但若細究起來,可能比整輛牛車還要貴重。


  曹總管覺得自己明白了葉池的意思。估計是覺得奴隸太過不堪,不屑用來當人凳,於是花費大價錢做了這麽一個車凳,倒是合乎葉池驕矜的脾氣。


  他笑著又恭維了幾句,然後騎上了來時的駿馬。


  周朝雖然有馬場,但產量不高,而且質量大都無法和鮮卑等族相比,像是皇家和世族擁有的高頭大馬都是別族進獻上的。


  葉家也有馬匹,隻是葉池的身體不好,受不得顛簸,很少騎馬,就連拉車的馬也換成了更穩妥的牛。


  為此,皇帝甚至特意賜下了兩頭全身無一絲雜色的白牛,專門用來給葉池拉車,這在周朝可是獨一無二的恩寵。先前還有人因他乘牛車而嘲諷葉家墮落,竟連西涼馬都拿不出來,然而自從皇帝賞賜後,京中便重新盛行起了牛車。


  可見,這京中的流行其實並沒什麽道理,不過都是跟隨皇帝的心意。


  這次出門依舊和往日一樣,牛車前後左右排列著浩浩蕩蕩的一群人,哪怕這上百仆從無法跟隨他入宮,隻能在宮門前等著,但也必須要擺出這樣的排場。


  葉池表麵鎮定,實則在心中不斷回想著自己預定下來的那些麵聖計劃,隻是如今尚不清楚情況,一切隻能先隨機應變。


  就如方才曹總管的問話,看似無意,可他的言行代表著的卻是皇帝。葉池雖然在盡量貼合這個時代,但是心中也有底線,像是原主以人為凳的做法他就做不出來,所以一早就想好了理由。


  隻是這個理由能否說服皇帝還是個未知數。哪怕皇帝多疑暴戾,但他能成功篡位就代表他的智商並不低。


  臨下車前,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扶著曹總管的手,從車上走下來。


  周朝的宮殿十分恢弘,這裏原本是魏朝的皇宮,經過數代皇帝的擴建後越發顯赫,後來齊朝定都於此,韓嬰篡位後,又大肆修建,並搜求海內嘉木異草,珍禽奇獸,充實園苑。


  因為葉池的身體病弱,於是皇帝特下旨讓他可以乘車入宮,然而那也隻是在外城而已,到了內城,他依然要下車。


  葉池還以為自己接下來要步行,結果旁邊早有準備好的步輦,四周有著輕紗帷幕,坐進去後還能欣賞宮中的風光。


  這一走就是將近半個時辰,葉池心中慶幸著還好沒讓他自己走,否則隻怕半路上他就累暈了。


  現代時他也曾去過紫禁城,雖說放眼望去全是人,跟隨人流走動速度很慢,但是依然能比較出來,這裏可要大得多,光是內城的這條路估計就有幾千米長。


  因為路上花費時間太久,葉池在步輦上差點睡著。等到好不容易到了禦花園,腿都要麻了。下來的時候還因為一直坐得腿軟而趔趄了一下,幸好有曹總管在一旁扶著他。


  葉池覺得曹總管也不容易,看他銀白的頭發估計也有五六十歲了,就這麽跟在步輦旁邊走了這麽遠的距離,結果人家精神頭比他這個真正的年輕人還好。


  真是讓人又羨又妒。


  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這才跟在曹總管身後進了禦花園。此時正值初夏,花園中的花苞一簇簇地迎風搖曳,有些甚至已經羞怯怯地盛開了一半。


  皇帝正坐在涼亭中,說是涼亭,看起來卻要抵得上當初汝陽王邀請他們的暖閣一般大。


  這池塘也是極大,幾乎可稱得上是湖,即便在上麵泛舟乘船也是極為寬敞。


  此時涼亭中還有別人在,打眼一看葉池就認出了汝陽王,隻是這位受寵的王爺卻不坐在皇帝的下首,在他之前還有一人,身穿杏黃袍,頭戴白玉冠。


  葉池沒仔細看,先上前給皇帝行禮,然後才被引到另一旁的空位上。


  他的位置是右數第一個,對麵正好是那人,此時正對著他微笑。葉池這才發現對方衣服上同樣繡著龍紋,隻是沒有皇帝那麽多,看來這位就是太子了。


  除了他們,另還有幾位身穿宮裝的女子,葉池有些印象,這都是受寵的長公主和公主。他心中恍然,原來今天還是家宴。


  至少打眼一看,都是和皇家有關的人,就連他這個不姓韓的人,母親也是公主。


  皇帝長得倒是不賴,算起來如今應該年過五十,但看起來依然精神奕奕,見了葉池,欣慰道,“看起來比之前氣色好多了,看來是禦醫妙手,調理有方。”


  葉池再次謝過皇帝,道是聖上賜下良醫靈藥,又有聖上庇佑,身體這才大好。


  這番馬屁拍得不錯,皇帝臉上笑容更盛,又殷殷勸慰了他一番要好好保重身體。兩人客套了好幾個來回後,皇帝這才算是刷完了關心後輩的經驗,心滿意足地換了話題,道:“過些天江司徒正好要在醒花別院舉辦雅集,子衷也不妨前去。”


  說是雅集,實際上卻是中正官評判等級的集會。九品中正製雖為九品,實則一品為虛設,代指皇族,二品才為上品,三四五則為中品,其餘為下品。


  二品一般隻有頂級世族才能達到,中品也可為官,下品則不能為官。


  之所以說如今的尚書令柴靖牛逼,就在於明明他出身寒門,評級時卻拿到了二品,最後坐上了正三品的高官。當然除了他的容貌和才華外,他娶了王氏女為妻也是官運亨通的原因之一。


  葉池早已有了心理準備,所以在聽到皇帝的話後並不驚訝。


  太子在一旁撫掌感歎,“父皇向來最是疼寵子衷,別人想參加雅集而不得,子衷這裏卻是父皇親自送帖。”


  此話一出,便有人在一旁言笑晏晏,道確是如此,令人羨慕雲雲。皇帝看起來也十分滿意。


  葉池在心中冷笑,若皇帝真是個疼外甥的好舅舅,怎麽可能明知他身體不好,還偏要讓他去參加雅集?


  哪怕世家子不愁定品,但總也要在眾人麵前表現一番自己的才華才好,否則草包一個哪裏能服眾?京裏最不缺的就是世家子。


  這般耗費心力的事情對葉池的身體有礙皇帝難道不知?不過是不當回事,隻想著表現自己對這個外甥的重視罷了。


  這份心思所有人都看出來了,但是既然皇帝要演,他們就隻能陪著當觀眾。皇帝說他疼愛葉池,難不成還有人敢跳出來拆台嗎?當然隻能賣力鼓掌了。


  想到此處,葉池不由得又看了眼太子。能打敗那麽多兄弟成功坐上儲君之位,這位太子可不隻是因為是元後的兒子啊。


  周朝如今的皇後並非皇帝原配,元後早已去世,汝陽王為繼後所出。另外宮中還有四夫人、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禦妻等,至於無品級的秀女庶妃更是眾多。


  也因此皇帝子女成群,光是兒子就有二十個,女兒二十六個,就算其中有夭折者,但活下來的也足有三十多人。何況皇帝龍精虎猛,仍在不斷收攬各地美人填充後宮,前些天二十一皇子剛剛降生,如今宮裏還有兩位有孕的寶林。


  能夠在如此龐大的兄弟團中脫穎而出,並打敗母親是皇後、並深受皇帝寵愛的汝陽王,成功坐上儲君的位置,足可見太子的優秀。至少在拍馬屁上是十分稱職的。


  葉池隨意地掃了一眼涼亭中的眾人,心中一哂,能夠參加這場宴會的公主皇子,又有哪個不精明呢?

  哪怕汝陽王和太子水火不容,但在皇帝麵前不還是要裝出兄友弟恭的模樣?隻不過誰都能看出來這是麵子情罷了,隻怕坐在上首的皇帝也很清楚這一點。


  葉池坐在自己的案幾旁,聽著下方的皇子公主們順著皇帝不斷說著俏皮話,逗得皇帝龍心大悅,索性把自己當成觀眾,興致勃勃地看著他們一邊表麵寒暄,一邊私下捅刀。


  隻聽華陽公主道:“本宮前些天聽聞杭兒得了耿太尉的青眼,在眾人麵前誇耀其文采斐然,筆底生花呢。”


  平都公主頓時臉色一變,繼而一笑,“杭兒畢竟年輕,不如姐夫才名遠播,就連清水巷都流傳著衛駙馬的文章。”


  華陽公主口中的杭兒是平都公主的庶子,平都與駙馬成婚十餘載隻生了兩個女兒,今後家業大概率會落到庶子的頭上,這庶子便成了平都的逆鱗。而衛駙馬生性風流,尚主之後依然不改浪子本色,時不時便會偷溜去秦樓楚館,這同樣是華陽的痛處。


  兩位公主的母妃在宮中就不對付,兩人年紀相仿,從小掐到大,就算成婚了以後依然是死對頭,如今竟在皇帝麵前相互揭短。


  皇帝卻在這針鋒相對中忽然道:“說起來,子衷過了孝期,如今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


  此話一出口,涼亭中的所有人頓時像被剪了舌頭一樣,統統閉上了嘴巴,這方天地驟然安靜下來。


  葉池能感覺到了不少目光放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雖如坐針氈,但仍勉強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心中卻一沉,皇帝這話究竟何意?好舅舅當上癮,如今還想替他賜婚娶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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