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祁昶本以為前夜碰上了匪夷所思的蕭明樓,又匪夷所思的“賣”掉了他自己,應當會徹夜失眠到天亮。


  然而他一夜無夢,反倒起得比蕭明樓還要晚。


  他睜眼時,蕭明樓的床上已經是一派整齊,被褥疊成了豆腐塊兒,散落的床簾也被好好地紮起,床側桌案上擺放著一尊青銅龍首香爐,嫋嫋輕煙自龍首吐出,那味道不似檀香龍涎香,而是帶著果品與青草的香氣,說不出的清新。


  正是他昨夜剛來時聞到的暖香味兒。


  龍首兀自吐著氤氳煙霧,而蕭明樓已不知去了何處。


  祁昶憶起蕭明樓說要自己服侍他,可他自從來到這個房間,一並沒有盡到服侍之職,二來他連為蕭明樓整理床鋪的機會都沒有。祁昶原地呆坐片刻,隨即打量起這個房間來。


  昨晚由於夜已深,光線並不明朗,他又困又倦,並沒有心思去打量這間客棧。


  而今也不知是不是那香爐的緣故,祁昶隻覺得通體舒泰,睡得很好,精神頭亦相當飽滿,他倒是不急著出門,而是坐在這裏靜靜思考片刻。


  這客棧外破內秀,外表雖然陳舊殘破,內裏裝潢卻極為精致——從桌案上的香爐,到那香羅帳與錦被,就連桌椅床榻的材質工藝都是上上乘難得一見的。


  譬如祁昶身下睡的這湘妃榻,靠背上雕刻著九龍戲珠圖,每條龍都栩栩如生,那顆明珠更是由不知何等名貴的寶石雕琢鑲嵌進去的,夜裏還不覺如何,白天看時倒是光芒濛濛,觸手生潤,一股暖流靜靜地淌過經脈。


  祁昶初步了解到,蕭明樓是個不會委屈自己的人。


  從他住的地方就能窺見一二。


  也是這時,他才留意到天色已經亮了。祁昶推開房內窗戶,果然外頭已經天亮,一輪太陽懸掛東方,隻是這太陽被薄薄的雲霧阻擋,並不是那麽明亮,而雲霧之下尚有雨雲,淅淅瀝瀝的小雨從空中飄落下來,卻比昨天的傾盆大雨要好太多。


  街上已經有不少行人撐傘走過,仿佛早就習以為常,街邊吆喝的攤販推車上甚至還罩著一支特製的便於攜帶的雨篷,正忙著走街串巷。


  雨城終年有雨。


  祁昶在凡界時曾聽人提起,就在十數年前,雨城還不叫雨城,雨城還是能看見晴日的。


  而此地三麵環山,數千年來都在兩界之間屹立不搖,從未遭過天災。


  既非天災所致,那就是人禍了。


  也不知是哪位修界大能所為。


  他略想了想,就將這些離他還很遙遠的猜想拋在腦後,推門離開了這間溫香軟玉都不足以形容的房間。他先是來到二樓敲了敲施小姐的房門,裏麵並無一人回應,便又來到了一樓大堂。


  剛下樓,祁昶就聽見一陣喧鬧聲。定睛看去,大堂裏已不複昨夜的淒冷空曠,而是熱鬧非常,打眼看去竟連個空座都沒有。


  施月鶯與蘭兒正坐在靠窗的桌邊吃著早點,見他看了過來,主仆二人臉色都有些尷尬,而那個位置隻能坐下兩個人。


  祁昶隻來得及對她們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就聽見身後一人衝他低喊:“哎,你要不要坐,不坐就靠邊站,別擋著我。”


  他回頭一望,才看見就在樓梯旁,有一個人占了張完整的八仙桌,桌上擺著瓜果點心,懶若無骨的蕭明樓一隻手撐在下巴上,另隻手拈起做成花瓣的小點心往嘴裏塞。


  甜膩的滋味令他慢慢眯起眼仔細品味,紅如灼焰的唇上沾著白色的糖粉,蕭明樓伸出舌頭舔了舔,那唇便變得又紅又潤。


  祁昶眉頭一跳,下意識地就坐了下來。


  他順著蕭明樓的目光往大堂中央最熱鬧的地方看去,方知道那裏是有人在說書。


  隻聽醒木“啪”地往桌上一砸,說書先生張口就來:“說起修界頂級門派,至仙至寶,諸位隻要記住這麽兩句話:一宗一宮一門,一刀一劍一書。今兒個,老朽要跟各位講的便是那一宗,擎雲宗的一樁舊事。


  這擎雲宗,乃是咱們修真界的巨擘,代代人才輩出,飛升上界者無數。而傳到這一代,最天縱英才的弟子們當屬前掌門膝下的六名弟子,當世稱為——擎雲六傑!”


  說到這裏,說書先生停頓了下,留出空餘讓在場的人消化,他也趁機喝口水,潤潤嗓子。


  熟料他才剛說完沒多久,便有人催促道:“你說的這些咱們修界人人皆知,說點我們不知道的啊!”


  說書先生當下差點沒被茶水嗆住,好在他什麽場麵沒見過,立馬吞下那口水,一拍醒木,接著道:“那我便說個你們不知道的。接著方才提到的擎雲六傑,你們想必已經知道六傑已經成了五傑,可你們知道為什麽前掌門的二弟子蕭封會被逐出擎雲宗嗎?”


  “我知道!”在場有人搶白道,“聽聞他要與首席大弟子孟豫爭奪掌門之位,最後敗於孟掌門之手,被趕出了擎雲宗。”


  “不對,我聽說前掌門符道子就是死於蕭封之手,此等欺師滅祖之輩天理不容,孟前輩為師報仇,替天丶行道,已將他伏誅!”


  “你們說的都不對!我有可靠消息來源,實則那孟豫才是狼子野心,前掌門臨終之際本欲讓二弟子繼位,可他仗著自己是首席大弟子,便矯傳遺旨,說自己才是繼掌門!否則如何解釋他至今都拿不出擎雲宗曆代掌門的信物,超品仙器上陵刀?!”


  幾人各持己見,好險沒打起來。


  說書先生兩條白眉動了動,以一聲劇烈的咳嗽拉回了眾人的注意力:“咳咳!老朽得到的消息,與諸位都有些不同。蕭封早年行走於修界,斬妖除魔,鋤強扶弱,素有劍俠之名,要說他當真欺師滅祖,我看恐有隱情。而據聞,若非先代符掌門意外身亡,孟豫與蕭封差點就要辦成合道大典了!”


  說書先生滿意地看到四周的人不住張大嘴巴倒吸氣的模樣。


  合道大典是什麽?恐怕修真界沒有人不知道的,那是隻有道侶結發時才會辦的大典!

  終於回到了他的節奏上。說書先生悠然地喝了口茶水,才接著緩緩道:“新婚之夜,紅燭未盡,佳偶卻成了死仇。究竟孰正孰邪,誰才是狼子野心之輩,如今也無法知曉。老朽隻知,當日蕭封身受重傷,被孟豫擊落於斷情崖,凶多吉少。而這十多年來,孟豫除了繼位大典之外,再無涉足修界,連著擎雲宗的雲外天宮也隱匿起來,至今也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出擎雲宗的所在!”


  比起同門刀劍相向,顯然是帶了些桃色的情人反目的戲碼要來得引人遐想。


  故事中的兩人,一個身受重傷生死未卜,一個心灰意冷隱居修界,是何等纏綿悱惻虐人心肝的故事啊!

  眾人聽得饒有興致,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紛紛圍著那說書先生,讓他說些更多的細節出來。


  說書先生得了賞錢,又被人圍著哄抬,心裏正得意,又往下說了一大篇話,勾得眾人津津有味。


  祁昶對這種故事並無任何興趣,但他因那故事中的劍俠蕭封與蕭明樓同姓,所以認真地聽了前半段,到後來越聽越扯,明顯是說書先生從話本子裏東拚西湊出來的情節,他有些不耐煩了。


  轉頭一看,蕭明樓卻眼含笑意,邊吃糕點邊興味盎然地聽。


  祁昶凝視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了個連他自己都沒想到的問題:“你和這故事裏的蕭封是什麽關係?”


  蕭明樓動作一滯,抬眼輕笑:“你覺得我們能有什麽關係,除了都姓蕭之外?”


  祁昶一想也是,看在場大多數人對蕭封的態度便可知,不管真相究竟有幾分兒女情長,他到底是在爭奪掌門之位中敗落了的,成王敗寇,蕭封就算沒到人人喊打的地步,孟豫也不可能放過他。


  哪還能像蕭明樓這般悠閑愜意,沒心沒肺地聽說書呢?


  就在這時,門口一陣熙攘:“掌櫃回來了!”


  “趙掌櫃回來了,辛苦辛苦!”


  “今兒可進了什麽好酒沒,掌櫃的可別小氣,盡拿出來啊!”


  趙掌櫃瞧著與客棧裏的食客都相熟,模樣雖普通,卻說不出的和氣。他一一與其他食客打過招呼,又招來店裏雜工去外麵卸貨,這才摘下了身上的蓑衣鬥笠。


  靠窗邊坐著的蘭兒立馬便拉住了施月鶯的衣袖:“小姐,這可是個機會!蕭明樓行事詭譎,可他到底是個代掌櫃,如今趙掌櫃回來了,說不準阿醜的事情還有轉圜!”


  施月鶯腦子慢了半拍,但亦讚同蘭兒的話,當即離開桌邊,和蘭兒互相攙扶著,朝那趙掌櫃走了過去:“掌櫃的……”


  然而趙掌櫃卻先她們一步走到了樓梯旁的八仙桌前,恭恭敬敬地朝蕭明樓躬身行了個禮:“少東家。”


  少……少東家?!

  蘭兒和施月鶯雙雙呆立。


  他竟是錦鯉客棧的少東家,根本不是什麽代掌櫃,連趙掌櫃都要矮他一頭,對他唯命是從!


  蘭兒眼前一黑,想到她憋著一口氣,就是為了回敬點顏色給蕭明樓看,如今別說給他一個教訓,恐怕自己才是丟了大臉的那個!她頓時腦中發脹,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


  偏偏此時,趙掌櫃似乎反應過來,轉向二女:“不知二位姑娘方才喊我何事?”


  施月鶯尷尬地扶著蘭兒,而蘭兒打臉不成反被打臉的事情幹多了,臉頰火燒火燎地疼,羞窘著拚命擺手:“沒,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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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幹年後,祁昶陪明樓聽說書。


  蕭明樓:這個說書先生上道,把我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賞!


  祁昶(抹汗):還好我提前編了話本給先生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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