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數百年前,蕭封曾奉命將妖魔驅趕至死晦沙漠深處與極西焦土,從那之後,修真界中偶有妖魔出沒,都成不了多大氣候,很快便能被當地修真門派剿滅。


  這也導致時至如今,人族修士對於妖魔,尤其是神秘莫測的魔族了解不夠深刻的緣故。


  譬如王駿,若非親身體會一番,也根本不知道魔類是不能夠用普通的飛劍法寶斬殺的。


  它們本質上並無形體,即便後天修煉依靠吞並同類而得到了凝聚實體之力,卻仍然有著這樣的特質——本身就是一團黑霧,哪怕費勁劈砍,煙霧隻能被撕裂,而不會消散,隻要趁人不備,它們還能重新匯聚在一起。


  除非是像祁昶那樣,用劍網困住魔氣,隻要靠近牢籠的邊界,魔氣就會被削弱,久而久之,它若想闖過牢籠,就要拚著九死一生,很可能還是十死無生的代價才能重獲自由。


  然而魔族也是最為狡猾的種族,人族所有的種種劣根皆可被它們學以致用,加上這團魔氣又在金丹修士體內蘊養了這麽長的時間,貪生怕死已經刻入它的根基,根本不敢輕易嚐試。


  於是便出現了如今王駿眼前的這一幕。


  蕭明樓坐在火堆前,邊用樹枝撥著裏麵的烤紅薯,讓其均勻受熱,烤出滋滋的香甜味兒;


  而祁昶則在不遠處,以帶著火星的樹枝為劍,用“劍”在自己的腳下畫了個圈,腳邊躺著個畏縮得抱成小小一團的魔氣,空中卻積壓著重重魔氣凝聚的黑雲,不斷地試圖突破劍界吞噬那團小小的魔氣;

  祁昶便像迷霧林中那一夜般,以劍意催動樹枝上的火星,來多少魔氣,散播多少火星。點點火光如成片的螢火,在黑暗中肆意飛舞,若能忽略背後淒厲的鬼叫聲,倒是一幅美妙寧和的畫卷。


  蕭明樓烤好紅薯後,雙手在唇邊擴成喇叭狀,衝圈內的人喊:“阿醜,該休息了,回來吃烤紅薯吧!”


  祁昶用力甩了一下胳膊,將最後一捧火星灑向空中,然後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大步跨出劍界,一言不發地坐到蕭明樓身邊。


  蕭明樓叉起一隻烤得外皮繃裂,露出裏麵金黃帶蜜的紅薯給他,笑眯眯:“辛苦辛苦,來,犒勞你的,這個最大。”


  祁昶接過烤紅薯,拿近眼前,正要咬下,又見蕭明樓攀住他的胳膊,瞪了他一眼:“小心燙啊,你吃之前就不知道先吹吹?”


  祁昶聲音小而低沉:“……忘了。”


  “餓壞了吧,這都能忘?”蕭明樓好笑地拉著他靠近了一些,“算了,我給你吹吹吧。”


  說著便就著祁昶的手,傾下上半身,鼓起腮幫子幫他吹了吹。紅薯升騰的熱氣在黑暗中歪到一邊,蕭明樓吹得認真,祁昶看他也看得認真。


  片刻後,蕭明樓便揉著腮幫子推了推他的胳膊:“行了,快吃吧。”


  祁昶這才舉著烤紅薯,撕開焦黑的外皮,咬下一口。


  “好吃嗎?”蕭明樓眼睛亮亮地看著他。


  “嗯。”祁昶點頭。


  “好吃多吃點,裏頭還有。”蕭明樓撐著下頜津津有味地看他吃,眼神慈愛得就如同看著一個吃不飽的孩子。


  王駿聞著紅薯香噴噴的味道,饞得直流口水,聞言還在心裏翻了個白眼。


  幸虧祁昶塊頭大,要不然照蕭明樓這個喂法,撐都能撐死了。這會兒喂的是烤紅薯,上個時辰喂的是烤春餅,再上個時辰是蒸藕盒子,再上上個時辰是雜菌鮮魚湯……


  別說祁昶了,就是王駿這個隻能揀著祁昶吃剩下的,也被撐了個肚兒圓。


  少東家這是把整個錦鯉客棧的後廚都搬過來了嗎!


  所幸祁昶吃得多,消耗也大,天上殘留的魔氣也在不斷吞噬同類,變得越來越強大,每一次出手,他必竭盡全力,不讓一絲魔氣漏過劍網的屏障,讓魔族有機會對蕭明樓二人趁虛而入。


  而他的實力,也在每一戰當中不斷積累、攀升,短短兩日下來,光憑王駿的直覺,他就感覺到祁昶的劍技變得更加精湛,氣息越發深不可測,很可能已經突破了玄脈初期,接近玄脈中期了!


  修為越高的人,想要跨過一個小境界都很不容易,在同一階卡個百八十年的都大有人在,如王駿前師尊雷霆真人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何況雷霆真人從築基到玄脈花了好幾年都算是快的呢!


  可若是換成其他修士,恐怕也不能在如此密集可怖的魔族圍攻中立於不敗之地,且是兩日兩夜戰鬥不休。


  在生死線上徘徊的死鬥最能引動一個人的潛能,蕭明樓看似對祁昶溫柔寵溺,實則除非到了命懸一線的地步,他是不會出手相幫的,近乎冷酷的嚴厲。


  想要剿滅所有的魔,隻能依靠祁昶自己。


  既溫柔,又殘酷。


  也虧得祁昶能一聲不吭地堅持下來,沒有半句怨言。


  王駿捫心自問,他是羨慕祁昶的修煉速度,可他又不羨慕這種時刻要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日子,寧可吃吃喝喝,待蕭明樓心情好點兒時,得他一兩句指點,也足夠修煉用的了。


  不是他胸無大誌,而是拿自己去跟祁昶這樣的變態比較,無異於自找苦吃。


  幻境裏的天空在逐漸放晴。


  魔氣肉眼可見地在不斷變淡,而祁昶身上也新添了不少傷口,他穿著黑衣,看不清身上流了多少血,但離得近都能聞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斬滅最後一縷魔氣後,祁昶將劍杵在地上,微彎著腰輕輕喘息,臉上也可看出明顯的疲憊。


  蕭明樓半點不嫌棄他身上的血汙,端著一盒萬靈髓幫他上藥。祁昶定著身子一動不動,任由他擺弄自己。


  隻是視線往石山的最高峰瞥了眼,對蕭明樓低聲道:“他在看你。”


  “他”指的自然是幻境中剩下的最後一名修士,池天華。


  兩個妖王對於符道子座下親傳的六位弟子之一來說,並不構成什麽威脅,他甚至隻花了不到半日就取下了兩枚石紋斑豹的內丹,然而他一路跟著蕭明樓三人,從不現身,也不出手,隻是遠遠觀望,目光複雜難辨。


  “不管他。”蕭明樓無所謂道,“一會兒你記得,不論看到誰第一個出現在大殿之上,隻管用力砍他便是。”


  祁昶想了想,道:“即便是東川月和任許?”


  “那也照砍不誤。”蕭明樓相當的冷酷無情,“那人一定是魔頭偽裝的。”


  祁昶:“我隻有玄脈期的修為,恐怕不能一擊斃命。”


  蕭明樓嘴角噙笑,柔聲道:“無妨,大陣經過一個輪回,於最初階段時他的實力是最弱的。那滯留在大殿內的三日,與其說是給修士們一個喘息之機,倒不如說是那人自己需要休整,所以若要破陣,就該在他最弱的時候出手。有句話怎麽說來著?……趁他病,要他命?”


  祁昶:“……”


  躲在一旁偷聽的王駿:“……”怎麽這話乍一聽,他有點分不清到底誰才是邪魔外道了?


  池天華亦步亦趨地綴在蕭明樓幾人身後,他並不放出神識,隻遠遠地看著自己曾經最崇拜的那位師兄。


  他看見了許多以前蕭明樓從未在他麵前展露出來的一麵。


  記憶中的蕭封,會帶師弟師妹們下山去吃好吃的,卻從來不會為了某個人洗手作羹湯,最小的師妹嬌聲衝他撒嬌,蕭封還會推開她的腦袋,故作嫌棄道:“去去去,我這手藝將來是要留給媳婦的,你不行。”


  小師妹天真道:“那我要嫁給二師兄!”


  “那就更不行了,師尊要是知道了,還不打斷我的腿啊?”蕭封被她逗笑,屈指彈了下她的腦袋,小師妹捂著額頭委屈地撅起嘴,嚷嚷著就是要嫁給二師兄。


  自然,到了最後,她還是沒有嫁給二師兄。


  她想殺了他。


  池天華在冷風中站了好一會兒,喝了一肚子的西北風,思緒也逐漸收攏回歸,他跳下岩石,朝蕭明樓走了過去:“……二師兄。”


  沒人知道他在幻境的這幾日裏是如何想通的,蕭明樓也不甚在意,因為不在意,所以麵色淡淡,仍舊隻有祁昶能得到他的好臉色。


  王駿倒是想冷嘲熱諷一番,可惜他沒有那個膽量。


  之前喊打喊殺叫得那麽大聲,如今卻跟換了個人似的,別是被魔氣附體了吧?


  池天華也清楚自己不被待見,他隻是比以往沉默許多地跟著三人身後,等待時辰一到,返回大殿之上。


  他們提前將幻境內的妖魔全部絞殺幹淨,又是人員充足,分頭行動,比其他單打獨鬥的修士必然更有優勢,也注定會是第一個回到大殿上的人。


  終於,時辰到了。


  濃濃白霧重新將眾人裹在其中,倏忽一瞬,眼前景色驟然變化,從亂石林又回到了古意盎然的宮殿內。


  眼前正好有一人也仿佛剛穿過雲霧,一臉驚喜地看向他們:“蕭道友,池道友,你們平安回來了?蕭道友說的那個地圖……”


  他還揚了揚手裏的一塊布帛,似乎想要交給蕭明樓,然而下一瞬,祁昶便毫不猶豫地出劍了!

  “你……你們幹什麽,啊!”那人反應亦是不慢,朝側躲開,避開了致命傷,卻不慎將蓄了許久的胡子攔腰斬斷,頓時氣道,“道友難道認不出我了嗎?我是天機門的周安青啊!”


  那個從未離開過大殿的人,竟是周安青。


  不,確切來說,是披著周安青皮的魔族。


  祁昶劍劍淩厲,鋒銳森然,招招斃命,多日來與魔族拚殺而悟出的斬魔劍意運用得越發爐火純青。


  周安青還不知道自己已被蕭明樓分析得底兒掉,在纏鬥過程中還不忘朝池天華拋來求救的目光:“池道友!同為三大仙門的弟子,我還是你師兄,你不能不就我,蕭明樓和他的爪牙瘋了啊!”


  池天華冷漠地看著他,突然拔劍,衝入戰團之中,與祁昶一塊對付周安青。


  周安青招架一個祁昶還不算是吃力,但有了池天華的加入卻不一樣了,他很快落在下風,身上也好幾處見了血。


  好在這時有不少修士都陸陸續續回來了,周安青邊吐血邊招架,扯著嗓子喊:“快,誰來幫我一把,天機門必有重謝!”


  剛回到大殿上的修士們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周安青趁機又道:“蕭明樓瘋了!他找不出陣眼,就拿我撒氣,還蠱惑了池道友!說我被魔氣入體,胡亂攀扯,你們可別被他騙去了!”


  修士中與天機門交好,或是想賣一個人情給天機門的人都有些蠢蠢欲動,卻不料他們剛要出手,就被東川月和任許聯手攔下。


  “蕭師兄的判斷不會有誤,若他說周安青魔氣附體,那他必然有問題。”東川月冷冷地看向眾人。


  有人不忿道:“可我們隻看見周道友在苦苦掙紮,連一絲魔氣都未曾泄露!蕭明樓不會是自己沒本事,想靠胡蒙亂猜來破局吧?若是周道友枉死了,你們都是劊子手,將來能坦然麵對自己的心魔嗎?!”


  任許嗤笑了聲,將劍鋒指向了那人:“你盡可以試試。”


  天機門的弟子也罕見的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動,隻有少數幾個周安青門下的弟子試圖衝過去替師尊解圍,可惜還沒來到半途,就被七情宮與擎雲宗的弟子一同擋住了。


  擎雲宗弟子們雖不知池師叔在幻境裏都遭遇了什麽,但他們內心很高興,終於可以不用在兩位師叔之間選擇一個站隊了!


  七情宮弟子們則暗中撇嘴,明明是他們和蕭師伯不打不相識的,你們才是後來者!

  但更多的修士還是憂心忡忡,受周安青和那修士的話的影響,都生怕是蕭明樓瘋了,擔心下一個被蕭明樓隨口汙蔑的人是自己。


  戰局已近尾聲,周安青似乎在祁昶與池天華的夾擊之下失去了反抗之力,他依然沒有泄露一絲魔氣,整個人如血染一般,頭發披散,可憐兮兮,臉上掛著蒼涼悲壯的神情,字字泣血道:“……我周某人從未想過,自己不是死在幻境裏的妖魔手上,而是死於自己的同胞之手……天道有眼,必將降下雷劫,因果輪回,讓他們都不得好死!”


  蕭明樓這才從地上撿起在打鬥中被“周安青”拋下的布帛,展開一看,果然是空白一片。


  不由得一笑:“連糊弄人的地形圖都不畫一個,你還好意思讓天道幫你降雷劫?你是戲癡成精嗎?”


  周安青:“……”


  祁昶趁他一個愣神的工夫,將全身靈力凝聚於一劍之上,利落地將劍鋒送入了周安青的胸膛!

  這足以斃命的一擊,卻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血花散開。


  原本想要轉開目光不忍再看的修士們統統愣住。


  “周安青”的屍身迅速吸住了祁昶的劍,隨即劍身飛快地染上了濃黑,祁昶見狀立刻撒開了手,並與池天華一道往後退出數丈。


  染黑的劍鋒寸寸斷裂,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抓著一截劍鋒,從“周安青”的胸口探了出來,隨後是一整條手臂,半個身子,最後……一個皮膚蒼白,雙目血紅,渾身裹著黑袍的俊美男子從屍體上跨了出來。


  俊美男子目光將在場之人掃視一遍,最終,怨毒地看向了蕭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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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明樓:我做飯的手藝是要留給未來媳婦的!

  祁昶:?

  蕭明樓:媳婦!


  祁昶:你再說一遍?

  蕭明樓:……老攻。


  祁昶:嗯,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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