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思賢舊事(一)
屋子裡的人,均是一愣。
盧氏望族貴女,眼睛平日里那都是生在頭頂上的。平日里言語之間,對於顧杏做填房,亦是多加嘲諷,可按照段思賢所言,楚歌進門在先,便是亡故了,盧氏亦是填房。
段怡的表情有些微妙,這內宅女人果然不同凡響。
顧杏是個滾刀肉,被戳著脊梁骨罵也無動於衷,她老人家就不覺得,那把把尖刀都是迴旋鏢,把自己個扎得血流如注……
「盧家嫡女怎麼能做妾,那麼楚歌自是只有死路一條。他們成親,是在段文昌上京趕考的路上,那時候他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窮書生。」
段怡聽到這裡,信了段思賢八九分。
此前關老爺子曾經說過,關仲丘心悅楚歌,楚歌離開錦城,說是要出嫁了,他悶悶不樂,隨後鬱鬱而終。楚歌要嫁的那個人,便是段文昌吧。
還有段文昌在五平山大墓之中,中了段思賢下的毒藥,他跪在那裡,拜堂成親……只是不知曉,他懷念的是同楚歌拜堂,還是同盧氏拜堂……
「楚歌生下我之後,盧氏親手交給了段文昌一盒補血的阿膠,裡頭下了葯……」段思賢說著,神情卻是十分的平靜。
他這一輩子都沒有見過楚歌,說是母親,其實同陌生人也沒有什麼不同。
「這頭楚歌產後血崩而亡,那頭狀元郎段文昌迎娶盧氏嫡女,至此平步青雲」,說道這裡,段思賢終於有了一些表情,「年少的時候,我始終都不明白,為何盧氏只有我一個兒子,卻待我不親近。」
段思賢說著,陷入的沉沉地過去之中。
他記得六歲那一年,家中的那棵金桂樹,花開得格外的盛。北地少桂樹,狀元府的桂樹,又格外的吉利,佔有「折桂」之意,盧氏格外得意,在花期之時,會辦賞桂宴。
因為容貌生得極好,像是那仙童似的,平日里不怎麼搭理他的盧氏,都會在賓客雲來的日子裡,牽著他小手,親昵地將他摟在懷中。
到現在他都記得那日光景,盧氏坐在人群中央,旁邊坐著的是她嫡親的嫂嫂盧家大夫人,她生的十分圓潤,一方大屁股,將座椅塞得滿滿地。
周遭的人,不斷的誇讚著盧家大夫人好生養,一連生了三個兒子。大的都已經上了私塾,來年就要考秀才了。今日桂花生得香,那盧家大郎張口就賦詩一首,詠了桂樹,喝彩聲一片。
盧氏笑意未達眼底,朝著他看了過來。
那會兒天尚未冷,他卻是遍體生寒,小腿疼得直抽抽,他想要從嬤嬤的大手中,把自己的小手抽出來。
可是那大手,像是鐵鉗一樣,將他牢牢的箍著,拉著他一步一步的朝著深淵走去。
盧氏笑了笑,「我家賢兒年紀小,剛剛才開蒙。便是那詠鵝的駱賓王,現在也只能讀讀詩。賢兒來,你舅母今兒個可要考校你了,你仔細個想想,學過什麼詠桂的詩,給舅母背來聽聽。」
「背錯了不打緊,有你大哥哥在呢,他可是要中秀才的,指點你這個蒙生,綽綽有餘。」
段思賢抿了抿嘴,一把就被拉近了一個鬆軟的懷中。
那盧家大夫人一把摟住了他,笑道,「我若是生得這麼一個像仙童一樣的兒子,還讓他背什麼詩,光是看著,都是詩。」
「妹妹就是謙虛,妹夫是萬里挑一狀元郎;妹妹你是京城有名的才女,盧家也好,段家也罷,都是書香門第,蒙祖宗庇佑,生出來的孩子,個個都頂頂聰明。」
「思賢一看就個伶俐的,那日後是要子承父業,中狀元的。」
周圍的夫人們,都笑吟吟的附和恭維了起來。
段思賢的臉越發的紅,他有些局促的從盧大娘子的懷中跑了出來,走到了嬤嬤身邊,抓住了她的手。
「你這孩子,你舅母安慰你,你還當真了」,她說著,對著段思賢使了一個眼色。
昨夜裡她便讓他,提前背那《東城桂》了。
「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
段思賢腦子一片空白,喃喃了起來,他不好讀書,便是頭懸樑錐刺股,再怎麼挑燈夜讀,也沒有辦法記住。明明昨日里什麼都沒有做,一直在背《東城桂》。
明明用朝食的時候,他還在心中復誦了許多遍的,可是現在,卻怎麼都記不起來了。
「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一個稚氣得聲音響起。
段思賢臉唰的一白,聞聲看去,只見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童,奶聲奶氣的念著,抱著他的一個年輕婦人,嚇了一大跳,忙伸出手來,捂住了那個孩子的嘴。
小童不舒服,不解的扭捏起來。
段思賢只覺得自己小手一疼,旁邊的嬤嬤卻是彎下了腰,「夫人,都是老奴的錯。賢哥兒今日一早起來,著了涼風,有些頭疼發熱。」
「怎麼回事?」盧氏焦急地站了起身。
嬤嬤忙道,「服了大娘子常備的清熱丸,已經好些了,就是有些懵懵的。老奴本想稟告夫人,可哥兒有孝心,想著這桂樹花期一年只得這麼一回,不想要擾了夫人的雅興。」
盧氏聞言,快步的朝前走了幾步,伸手摸了摸段思賢的額頭,「你這孩子也真是的,媽媽快帶他下去歇著。本就不舒坦了,若是在外頭著了風,又該難受了。」
周圍的夫人聽著,也順著台階說起話來。
「賢哥兒真是聰明伶俐,若換做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別說生著病了,便是好人子的時候,他也背不得半句詩。」
段思賢聽著這些聲音,死死的拽住了嬤嬤的手。
那嬤嬤沒有說話,牽著他告退了去,待離得遠些了,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紅了,「齊媽媽,我怕。」
老嬤嬤摸了摸他的腦袋,「既然知道怕,哥兒就應該更加努力一些。跟老奴回去罷,昨日舊傷未好,今日便又要添新傷了。」
段思賢一個激靈,小腿越發的火辣辣的疼了起來。
他想著,鬆開了老嬤嬤的手,拔腿就跑開了去。
他一路狂奔著,朝著西邊奔去,在這裡有一片樹林子,鮮少會有人來……
興許是跑得太快了些,他一個不慎,被地上的樹根絆倒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這個時候,一柄長箭飛來,斜斜地插在了他的面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