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宜篇·深庭歌(一)
認識武宜的人都會說:他是一株行走的曼珠沙華。
曼珠沙華,引魂之花,隻開於黃泉,是冥界唯一的花種。她的美,是妖異,是災難,是死亡,美得驚心,美得不詳。
美豔、妖嬈,而且危險。
甚至連武宜自己都是如此認為。
武宜出生在北風蕭瑟的晚秋。在那個風聲呼嘯的夜裏,隨著鹹陽宮深處一聲清澈的啼哭,他終於擁有了在這世界的第一口呼吸。然而他的到來並沒有令所有人感到快樂,因為……他奪走了母親珞妃的生命。
那一夜,珞惜宮後花園原本早已凋謝的曼珠沙華盡數盛開,朵朵都是花開旺盛,鮮紅似血。
他成為了鹹陽宮中不祥的代名詞,連他的父親,都會因為他這張酷似母親的臉,而露出一絲憎惡與憐憫的神情。
“真是令人不快……”他皺眉,垂在雙側的雙拳緊緊攥起,“總有一天,一定會離開這個鬼地方……”
武宜五歲那年,宮裏突然來了一位容顏傾城的美麗女子,她坐在精致的步輦上,一身錦繡華服襯得她不似人間女子。
“這是誰?”他問跟在身邊的老嬤嬤。
“回小殿下的話,這位是魏國國君的妃子,韓國曾經的公主,靈姬。”
“靈姬?”他看向那個掩映在薄紗背後的身影,隻見她絕世的美顏上竟是濃重的肅殺與狠戾的決絕,這種表情他見過,通過寢宮那麵銅鏡,他看見自己臉上也曾有過同樣的表情。
步輦與他擦肩而過,他扭頭欲離開,眼角卻有黑影一閃而過。循著身影望去,他卻看到自己那位素來沉穩溫潤的大哥,竟看著那個身影一時癡傻彷徨起來。
那是武宜第一次見到扶蘇露出如此表情,也是最後一次。
三日後,宮裏發生一件大事,那位容顏傾城的魏國王妃靈姬自盡於牡丹園,享年不過一十有八。
靈姬的死亡令嬴政滿心遺憾,他為這位傾國美人將牡丹園荒廢為花園,且下令整個鹹陽宮中,唯獨此園可以種植牡丹。
然而即便如此,有些人心中的傷痕也遠不是一園子牡丹可以填平的,譬如那位對佳人一見傾心的扶蘇公子。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看著那滿園豔麗牡丹,武宜不禁冷笑。縱使美豔絕世又如何?許多人卻終是逃不過紅顏薄命,正如他的母親,也正如他自己。
半月後,在武宜在他寢宮的後花園裏,無意間聽到這樣一席對話。
“你可知自盡在牡丹園的那個靈姬?”一位宮娥小聲於另一位宮娥咬舌頭:“聽說那靈姬進宮時還帶著一名女嬰,本來始皇帝陛下本著愛屋及烏之情欲封那女嬰為公主,卻不料那靈姬竟自裁於宮中,所帶女嬰也不知所蹤。”
“竟有如此之事?”另一位宮娥小聲驚呼:“那女嬰可是魏國的公主,始皇帝陛下定不會放過六國王室後代,怕是這宮裏的嬰孩都得遭遇不測。”
“其實我前些日子聽人說,仙樂坊裏曾傳出過嬰兒的哭聲。”宮娥神秘兮兮道:“那大舞女傾寒雖頗得始皇帝陛下賞識,卻到底隻是個普通舞姬,我看這事情遲早會傳出去,但那時那傾寒怕是就自身難保了。”
“你們在這裏作甚?”他繞過假山,看著驚嚇不已的兩個宮娥,滿是稚氣的小臉上掛著與年紀不符的寒涼。
“殿下!”兩個宮娥慌忙跪在地上,結巴道:“奴婢……奴婢們隻是……隻是在……在談論些瑣事……”
“瑣事?關係著魏國王室餘孽的事情也是小事?”他童音本清澈清脆,此刻卻帶著一絲凜冽,剜得人心口發寒。
兩個宮娥臉色愈發蒼白,趴在地上的身子抖得如風中蓬草。
“起來吧,今後莫在談論這些事情,你們是我宮裏的人,說話做事利索一些,切莫給別人落下把柄,不然等待你們的可是車裂或淩遲。”
“是……是……”
這是發生武宜五歲那年的事情,本應天真爛漫的他,卻狠辣如飽經風霜的劊子手。流言與側目毀掉了他的童年,於是他隻有通過毀滅去守護自己已經所剩不多的東西,那就是他的身份,他的地位,以及,他的生命。
人人都言十六世子武宜乃曼珠沙華滋養長大,美豔、狠毒、殘酷。但是人人都不知道,這株美豔、狠毒又殘酷的曼珠沙華,正是他們自己澆灌而出。
時光一晃便是十年,在他十五歲生辰那天,他主動向嬴政請願,說是要離開鹹陽宮,在鹹陽城中僻一處園子出來獨自居住。
彼時嬴政正在後花園中與李斯下棋,聽到他如此說,不禁挑眉問:“為何突然想到離開?可是這宮中有誰怠慢了你?”
他跪下,語氣堅定:“回父皇,無人怠慢孩兒,是孩兒自己想要離開。”
“哦?自己想要離開?”嬴政將手上的棋子扔回棋盒,起身踱到他麵前,語氣中隱隱含著不悅:“那你且說說,你為何執意要離開?”
“孩兒如今已經長大,想要出去走一走,增加一些見聞。趁著年輕好好遊覽一下我大秦壯麗河山,總好過每日待在宮中無所事事。”他在地上重重一叩,“望父皇準許孩兒離宮。”
嬴政麵上的表情稍緩,他扭頭問正端坐在棋桌旁的李斯:“對於我兒武宜的這個的請求,李丞相以為如何?”
李斯慌忙起身,深深一揖之後,謹慎道:“依臣之拙見,武宜殿下能有如此想法實屬不易。這片由皇上您打下的大秦江山,確實值得武宜殿下花些時間遊覽觀賞。說出來不怕陛下笑話,李斯也曾想過在告老之後定要好好遊覽咱大秦的江山呐。”
“哈哈哈哈!”嬴政心情頗好,他仰頭朗笑幾聲,笑道:“好一個大秦江山,經李丞相你這麽一說,寡人還真不能將武宜留在宮裏了。武宜,你這請求,寡人準了。”
珞惜宮的彼岸花開十五載,而他也終於在十五歲那年離開了鹹陽宮,從此遊山玩水,放浪不羈,仿若要耗盡所有的青春與豪氣。然而世人道他風流逍遙,卻不知每次午夜夢回時,他都隻能對著房中一盞孤獨燭火,慨歎自己虛無慘淡的半生。
他本以為,他這一生都將於孤獨為伴。然而老天終究給予了他垂憐,賜予了他一場澤披他心靈的澄淨之雪。
“阿柔。”擁著那人溫暖的身軀,他輕笑道:“我本想用你換條命,誰成想,你竟成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