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雕蟲喪天真
下午的體檢,只是在簡陋衛生所走個過場。
礦上招工難,有人願意來都不錯了,只要你沒有病怏怏到弱不禁風的程度,大概是不會攆你走的。
袁艷給安排了宿舍,條件還算不錯,六張高低床,有衛生間,能洗澡上廁所,不是臆想中的「簡陋民工房」。
「你倆的行禮呢?」袁艷撇了撇嘴問:「就這麼光桿灰葫蘆來的?」
「這有賣床單被褥的嗎,我倆想買一套。」張上說。
「你還真是嫩的可以,這滿山荒涼,除了煤就是煤,去哪偷商店?要買得去城裡。」
「……」好吧。
「以前有人睡過的褥子,你倆要不要?」
「要……」張上應著,出來外邊哪有周全,反正沒打算一直呆在這,等摸清礦上的情況就逃跑……
一番操弄,已經是下午五點,袁艷也走了。
結果她前腳走,宿舍里後腳就來了陌生人,看這打扮像礦上的線路維修工,褲腰後邊還別著扳子和改錐。
擱玻璃窗外瞅了瞅,不敲門,直接推門而入,注視兩人問:「今天新來的?」
「你是?」
「我是礦上檢修組的,閑著沒事,找你倆嘮嘮。」
「哦……」張上打量他,我們好像沒這麼熟吧,但想了想,可能人家性格比較熱情,伸手說:「叔,請坐。」
「小夥子有禮貌。」檢修工笑了笑,自來熟地坐床邊,「我看你不像窮苦人家的孩子,怎麼捨得來這受這份罪?」
「家道中落,家裡做生意賠了,沒錢給我霍霍了,聽說礦上工資高,也想體驗一下生活,就過來了。」
「礦上這點工資還高?」檢修工笑笑說:「累死累活一個月,連獎金帶基本工資拿兩千塊,還不夠打一次麻將的。」
口氣挺大……這是張上對他的第一印象。
「你這兄弟……」檢修工從進門就注意陳連尉了,那副冷峻表情令他感覺似曾相識,「你這兄弟沒毛病吧?」
「沒事,好著呢,他這人木訥,不愛說話,跟誰都這樣。」
張上心中腹誹,礦上的人就是不一樣,能察覺陳連尉的不正常。
儘管從龐龍虎手裡把陳護衛救出來已經一年多了,但曾經的經歷沒法抹去,將跟隨他這一生。
此刻又要下煤窯,大概是起了幻覺,想到往事,所以表情更冷了。
「那就好,那就好……」檢修工笑笑,沒往心裡去,突然獻媚地往前探了探頭說:「小夥子,礦上有發財的機會,你想不想搞?」
「什麼?」張上倏然皺眉,心中警覺,苗克邦說這礦上混亂,果然露了馬腳。
「咱礦上不是所有人的工資都一樣,也分工種,分班組。」頓了頓,鬼鬼祟祟掃視四周,怕被人聽牆角,說:「有個工種每月工資六千塊,你要不要試試?」
「六千?」張上努力眨眼,不相信,「什麼工種啊?」
這時候的六千塊,別說在小城市,就算去帝都,魔都,都不算低工資了。
企業高官,比如劉德順和蘇瑛,他都只開到五千工資。
檢修工的聲音更低了,探頭過來嘀咕:「其實工種都一樣,只是下礦的時候,一個在山正面,一個在山背面。」
「怎麼個意思?」張上似懂非懂。
「你看你這小孩,不學無術。」檢修工佯裝生氣,訓斥兩聲說:「山正面是大老闆的礦,後邊是礦長的礦,懂了不?」
張上聞言,深吸一口氣,咽了嘴裡的吐沫,注視檢修工的狗頭臉,不知該說什麼。
他昨天晚上從苗克邦那裡看了紅崖煤礦的資料,儲量一億多噸,直接佔了一座山。
你在山頭上根本看不到遠處山裡的情況,如果有人在山裡偷偷挖你的煤,未必能察覺出來。
更何況,這是礦長自己搞的「黑口子」。
昨天聽苗克邦說,朱新寧遇刺,是因為整個紅崖煤礦的管理層全被收買了,連護礦隊都叛變了,所以他在幹掉呂治鴻的時候,被人掏刀拚命,才折了。
山裡開黑煤窯,挖了煤,得運出去才能換錢,總得有卡車路過。
礦上的人不是瞎子,只要有人找朱新寧告狀,礦長都得歇菜。
除非你能把整個礦上的人擰成一股,滿足所有人的胃口……比如,工資翻倍?年終獎多給好幾萬?
張上不得不說,這呂治鴻真是人才,這手玩得漂亮啊,中飽私囊,乾坤挪移,借雞生蛋,想不富都難。
「你考慮得怎麼樣了?」檢修工見不回話,以為他在衡量,掏煙點上,陶醉地吸一口,問。
「山後邊的礦環境不好吧?」
「你是不是傻?」檢修工很想扇他一巴掌,「環境要是和前邊一樣,人家怎麼捨得給你開六千工資?風險有多大,收穫就有多大,你在後邊一年等於前邊三年,人有幾個三年?」
「後邊人多嗎?」張上佯裝天真好奇地問:「如果人多我就去。」
「多,比前邊的人還多。」檢修工忽悠說:「後邊可熱鬧了,儘是和你一樣的小夥子,擱後邊干兩年,手裡攢十來萬,娶媳婦還不跟玩一樣?」
「我考慮考慮吧,不是還得培訓呢嘛,等培訓完再找你。」張上沒有立馬答應,先見了狗蛋再說。
「那成。」見沒一口拒絕,檢修工知道這事有戲,臉上笑開花。
每勸到後山一個,他都有一萬塊錢提成,來錢賊容易,只要你能昧得住良心……但是兩千塊錢真不夠打麻將啊。
……
狗蛋來紅崖煤礦已經有幾個月了。
從初來的奔放熱情,心懷大志……到如今,人比天憂愁,整個人沉悶到可以連續幾天不與人交談。
有時他想過逃跑,離開這個滿是艱辛與淚水的地方,可天下之大,你又能去哪呢?
身上背著通緝,人生暗淡。
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從礦井下出來。
其他工人第一件事就是散煙,狠狠地抽,發泄這一天的苦悶和煙癮,但狗蛋不抽煙,只是低著頭,徑直往宿舍走。
直到……那穿著光鮮亮麗的孩子,還有熟悉的藏青色中山裝。
「你……你倆?」狗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瘦了這麼多啊?」張上省視許久不見的狗蛋同志,滿臉漆黑,渾身煤粉,心裡一聲嘆,意氣風發不再,變沉穩了。
「你倆怎麼來了?」狗蛋突然興奮起來,就像住了十年監獄的牢犯,突然有親戚探視,內心的激動無法言喻。
「來看看你,順便過幾天礦工的癮。」
三人併肩子往宿舍走。
「你要來這當礦工?」狗蛋聲音提高了幾分,「難道你把家業敗完了?」
「敗屁啊。」張上撇嘴說:「有個朋友出了事,讓我替他管煤礦,所以來探探情況。」
狗蛋有點哆嗦,最近出事的好像只有大老闆和礦長。
而大老闆出事前留話,讓一個叫「張上」的人接管煤礦,他一直不敢相信是眼前這個張上,只以為重名……
此刻一聽他這話,狗蛋覺得春天好像要來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將要降臨。
激動到語無倫次,渾身抖如篩糠是什麼樣子,張同學今天可算見到了……
「別抖了,看得我緊尿。」頓了頓,聲音沉下去說:「這礦上什麼個情況?」
沉思一下,整理頭緒,狗蛋心裡有點黯然,突然不看好張上了。
「這紅崖煤礦,說是大老闆的礦,其實已經歸呂家了。」
「什麼意思?」張上皺眉。
「應該有人找過你了吧,工資六千,去後山下礦。」
「嗯。」
「那後邊就是呂家開的黑口子,呂治鴻雖然死了,但這礦上一點都不亂,該幹嘛還幹嘛,因為一直以來做主的都是他兒子呂治歌。」
「呂治歌?」張上來了興趣,雖然沒見過,心裡卻突然有了「棋逢對手將遇良材」的感覺。
人的格局,所做的事情,窺一斑而知全豹。
這位呂治歌絕對是人才,只憑他能糊弄朱新寧,敢在豬哥手下虎口奪食,就說明這人膽大包天。
更能把煤礦經營得滴水不漏,連護礦隊的那些人都可以收買過來,這絕對不是給錢就行的。
沒有非同一般的手段,退伍軍人哪那麼好收服?
「其實大家都知道山後邊有黑口子,但沒人舉報,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不欠你的工資就成,管那些閑事幹嘛?」狗蛋無所謂地說。
「你覺得我應該怎麼辦才能把礦拿回來?」張上摸著下巴問。
狗蛋清楚,未來能不能成大人物,就看今天的表現了……
心裡突然冒出「煤老闆」這詞。
或許,我也能過一把暴發戶的癮。
但是臆想歸臆想,實際操作起來他也沒辦法,苦笑。
「你幾乎不可能把礦收回去,除非你像大老闆那樣,有那麼多帶槍的保鏢,武力鎮壓,或者許利大夥,保護大家的利益,管理層雙倍工資,如果你這麼做,聽說大老闆不只一座礦,其他的漲不漲?」
頓了頓說:「或者來最狠的,遣散所有人,煤礦關停,改制重組,可現在正是煤價瘋漲的時候,沒人和錢過不去。」
「按你這麼說,我還得把這礦拱手讓人不成?」
「也不是這麼說,如果你能把呂治歌幹掉……」
狗蛋看了看陳連尉,還要繼續說什麼,卻被張上打斷,「那是最後手段,野蠻人才用,出來行走社會,如果一不順心就殺人,那還要規矩有什麼用?」
「乾脆回野人時代算了。你殺他,他殺你,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