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誰謀算誰
王離毫不吝嗇誇讚言辭,引經據典,麵對兩位長者,對儒家一通褒獎,神色亦是虔誠。
“既如此,子何不學儒,而從法?”聽到王離的誇讚,王館沒有絲毫高興的意思,反而皺著眉頭道。
“儒家之道理,乃是大道、天道、聖人之道!”王離歎了口氣道:“然而,大道渺茫,凡人又有幾人知?
孔子授道三千,與天下亦不過是滄海一瓢,餘者,仍是未開化之人;其弟子循循善誘兩百餘年,所得亦不過萬者取其一;不知道理,心無禮數,不曉天地之造化,人倫之常綱,仍是多數;儒家之言,於眾,仍無太多瓜葛。
大道未能普世之前,法理能使百姓有序,國家有度,小子認為,儒家之教化若是能深入人心,人人都遵守人倫常綱,都知曉禮義廉恥,心中法度自生,到那時候,法家之言,便形同虛設,可有可無。
隻是,在這之前,法理,才是治世之本!”
“你是說,儒家之道,不適合治世?”王館冷哼了一聲。
“丞相讓小子說出心中想法,小子隻是有感而發,若丞相覺得小子說得不對,大可一笑置之。”王離拱了拱手,又說道:“再說,小子並不是覺得儒家之道不能治世,而是覺得,儒家治世之道,用錯了方法。”
“怎麽說?”王館再次正眼看向王離。
“儒家之道重教化,小子認為,教化並不一定需要與政權結合,如孔夫子般,行遍天下,為教化之道奠定了基礎,後人為何不效仿之?還是如今的儒家繼承者,舍不得榮華富貴,吃不得風餐露宿之苦?”
“你這是在嘲笑我們?”王館語氣變得清冷。
“小子絕無此意。”王離笑著搖了搖頭,神色淡然:“說起來,兩位長者可能不信,我雖是韓非弟子,卻在心中認可儒家之言,將自己當做半個儒家子弟。”
“巧言令色,你說你是半個儒家子弟,何不效仿孔夫子,行那教化之事?”
“小子今年虛歲才十四,若真將教化之事付之行動,稚子為師,不免貽笑大方。”王離苦笑著道:“丞相何必想用那激將之法,使我難堪?”
王館原本怒氣衝衝的神色,忽然變臉,含笑拂須,點了點頭。
“子賤覺得如何?”
“孺子言道,雖然淺薄,已為難得!”伏子賤笑著回道。
……
兩位長者的行為有些怪異,開始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勢,後來又變得和藹可親,令王離捉摸不透他們在想什麽。
王離以為此時的儒家學者定是固執之輩,卻沒想到其中也有明白人。
“食不果腹,孰能安心求學?”
一句話就就道出了儒家如今尷尬的境況。
即便他們有聖人之心,不求回報行教化之事,可百姓還是要吃飯的,飯都吃不飽,誰有心情跟著你每天子曰詩雲?
環境因素,造成教化之事,如今隻能在勳貴這個小群體中傳承。
王館和伏子賤侃侃而談,王離在一旁豎耳而聽,發現,他們對時勢的理解並不比他這個來自後世的人差,隻是限於知識層麵不足,缺少應對之法罷了。
吃著脆香的蠶豆,喝著醴酒,王離聽得津津有味,眼角餘光不經意間掃到一側的女童,發現她目不轉睛的打量著自己,王離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摸了摸臉頰,也沒感覺到臉上有東西。
以為女童隻是出於好奇,而對付小孩子好奇心的最好辦法,在王離看來,大概是怒目而視……
王離皺眉瞪眼,原本以為女童會因為自己神色不善的模樣而退縮,誰知她捂嘴而笑,拉了拉伏子賤的衣袖,說道:“父親,你看他的樣子……”
兩位長者聞言轉頭,看到了王離來不及調整的表情,都是搖頭笑了笑。
等天色漸暗的時候,王離拱手告辭,出了丞相府,乘坐馬車朝頻陽而去。
兩位長者依然跪坐在墊子上,同時陷入了沉默之中。
“子賤覺得此子如何?”過了許久,王館率先開口,所問的依然是最開始的問題。
“言辭有度,所說亦不失偏頗,算是可造之材。”伏子賤點了點頭,神色凝重地又說道:“我觀他氣度,不驕不躁,無絲毫迷惘之意,我等指出他言語中的錯誤,他似乎並不在意。
子賤大膽猜測,他對自己所言,似乎胸有成竹,果真如此……那就有些駭人了!”
“法家子弟,魯班傳人……”王館歎了口氣:“子賤兄和我所猜測的一樣,觀他過往,今日之言辭,不似十四歲少年,倒像是過了從心所欲年紀的耄耋學究!”
伏子賤搖了搖頭:“此人有些古怪!”
一旁的女童連連點頭:“是很古怪……”
兩位長者聞言,相視一笑。
“與稚子鬥氣,倒不失童心,如此看來,與你我猜測又有些矛盾。”
“這樣才正常。”伏子賤搖搖頭,說道:“若他真和你我一樣,事事穩重,你我豈能安心?”
王館點頭稱是,舉起銅爵和伏子賤對飲了一杯,又說道:“今日本隻想考校一番此子,子賤兄恰巧來到,讓我忽然多出了一份想法!”
“什麽想法?”
“子賤兄打算辭去博士之位,回到齊地故居避世,在我看來,不如留在鹹陽,收那王離為學生,為儒家爭取一份出頭的機會!”
伏子賤微微沉吟了一陣,搖了搖頭:“此子是否真心認可儒家之言,尚需考證,即便他將來有心替儒家執言,武成候必會阻擋,借勢的意圖必不可能實現,如此做法,並無意義。”
“不然。”王館反駁道:“武成候年長,王離年幼,此子總有自己做主的時候,此時種下種子,來日必有收獲!”
“隻是……”
“子賤兄可考慮一番,某不是強求,隻是希望子賤兄能在這艱難時刻,替儒家盡一份力!”
……
兩人之後的談話,王離自然是不知曉,坐在馬車上,他還在感歎古人的智慧。
儒家學者已然看到了不久後的危機,交談的時候,王離不難聽出伏勝(伏勝-字子賤)有心離去,采用避世的方式趨避厲害,雖然後世盛傳的焚書坑儒,所坑的大多是方士,但其中畢竟也包含了少許儒生。
誰能保證這些儒生當中不會有自己呢?
反正不會受到重用,此時抽身離開,在王離看來,不失為一個有先見之明的決策。
後世外儒內法的做派在王離看來有些糾纏不清,還不如將其分開,儒家隻掌教化,法家專國事,禮儀人倫不可駕於法律之上,如此涇渭分明,才不會將儒家的弊端體現在朝堂之上。
王離有心讓事態朝自己預想的方向發展,兩位長者在謀算他,豈不知,王離也在謀算他們。
幫韓非開道場,隻是一個開端……未來,這樣的道場還會有很多。
王離在物色人選,能開道場的,必須是胸有乾坤的人,這樣的人不多,王館便是其中一個,那自稱伏羲後人的伏子賤是不是合適人選……還需一段時間甄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