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以生守護
留影球的內容,是不可能人為改動的。虛空幻影裏豬頭腫臉的方少謙,一臉青紫的:“師叔,我沒想弄死她,誰知那葉清歡竟這般想不開?”
玉機子終於是信了,攥上留影球一拱手:“昆侖的宴席吃到一半,是我離幻的無禮。但現在瓊漿玉露擺在麵前,我離幻也實在是沒有一點心情。容在下先行告辭了。”
完便呼啦啦帶著一群弟子往那千帆寶船的停靠點去。殘劍邢銘禮數周到的一路送過去,談笑風生,連連安慰。好似任意一個寬和的主人。
待人都走了以後,白允浪一把抓住了楊夕:“走吧,我跟你去。”
楊夕本來正往那血衣高掛的崖邊走,聞言一僵。 回頭望見白允浪仿佛洞悉一切的麵容,沉默著點零頭。
二人踏遍了無色峰崖底,才在一個陰暗的土洞邊,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狸貓。
它斷了一條腿,肚腹也開了膛,流血流得雙眼無神,卻強撐著一口氣,在地上挖洞。斷掉的一肢拖在地上,動一下就露出白花花的骨頭茬子。
楊夕快步走過去,一手按住它的肚子,眼中厲色一閃:“怎麽回事?”
被血染髒聊胖狸貓,看見楊夕忽然眼中閃過一點神采。張了張口,卻隻發出“喵——”的一聲。
白允浪一手按在狸貓的大頭上,搖了搖頭:“不成了,自爆了識海,現就隻剩一點元神撐著,要不是心有執念,隻怕三魂七魄早就散了
。”
楊夕咬牙,“她……能修鬼道嗎?”
白允浪苦笑:“你當鬼修是地裏的白菜,隨便死了都行麽?除非大氣運,否則鬼修都是生前被活活祭煉死的。”
楊夕悚然一驚。看著白允浪。
白允楞頭:“邢銘是被人生煉成活屍的,十萬生魂坑殺,千年地火燒煉,也就隻熬出了邢銘這麽絕無僅有的一個鬼修。”
楊夕抿著唇,不話。她知道,歸池識海裏的血池,也是祭煉之物。
白允浪並指頂在狸貓的兩眼中間:“要幫你嗎,如果有話想的話。”
狸貓滿眼感激的喵了一聲。
白允浪一道劍氣灌入,強行幫葉清歡暫時攏住了識海。可這等法門,從來都是越神奇,越催命。
葉清歡終於能口吐人言,艱難的翻身趴在地麵上,開口第一句便是:“求二位昆侖的仙長,把妖活埋地下。妖感激不盡!”
楊夕一震:“你瘋了不成?”
立刻反應過來,剛才這胖貓拖著一條斷腿使勁刨地,竟是在活埋自己。
葉清歡仰起毛茸茸的貓臉,它身上盡是血汙。臉卻還幹淨。絨乎乎透著點兒傻氣,一點兒都沒有別家貓兒的精靈。
“若我有一點辦法,都不會開口求饒。可我三魂七魄一散,身上禁製便會觸發,把臨死的情景傳回去。我絕不能被離幻發現是妖,不然……”傻乎乎的貓臉上,呆呆滾下兩滴淚來,“我同族其他人,就都被我害死了。”
白允浪深深歎氣,顯是十分見不得這種情景。
楊夕默了一下:“誰害你的,方少謙?他為什麽?你明明是去救他的。”
葉清歡嗚咽了一下,聲音裏是苦笑味道:“我活了百多年,自以為是個聰明的,卻還是不懂得你們人修的想法。方少謙覺得我看到了他狼狽一麵,便趁我不備偷襲於我,想要消我記憶。可我哪敢讓仙靈宮看到我的識海,便同他打了起來,後來他到底對我下了殺手,我不敢死在他麵前,又怕他找到我屍體,隻能自爆了識海,跳下山來。”
楊夕聽得方少謙殺人滅口的理由,隻覺得荒唐透頂,氣得手都哆嗦。
再聽葉清歡這種死咬著秘密的作死方式,更覺無稽。她覺得妖修們簡直輕視生死到了一定程度,並且死心眼兒得不可思議。“可我之前也看到了你的識海,你也沒……”
楊夕忽然收聲,她其實並不能確定葉清歡有沒有把她滅口的想法,也許隻是沒來得及實施也不定。
葉清歡擺了擺頭,“並不是每個人修,都像昆侖這般講道理的。”聲音裏有點發苦:“你昆侖看出我的真身,至多不過拿捏我幫你做事。若仙靈宮知道了,必然二話不滅我滿門。到底,隻當我們是不可交流的畜生……”
借來的力氣,支撐不了多久,胖狸貓的聲音,愈發含糊不清起來,“離幻若得知我是貓妖,必然全派徹查與我有關的弟子
。我不能在有光的地方咽氣!求求你,把我埋了吧,這是我族信物,我狸貓一族在離幻苦心經營上千年,他們……他們會報答你的……”
葉清歡從口中吐出一片碧綠通透的葉子。這已是人族才慣用的利誘了。
其實楊夕倒是猜得沒錯。妖修的確輕生死,並且不通人情。準確的,六大種族之中,隻有人類,才那麽的看重生死,懼怕生死。
不論草原上的羊,森林裏的狼,還是那陰暗沼澤裏沉默生長的雜草,人類以外的生命,哪一個不是從下生那一開始,就生存在死亡的近旁?更別靈修不死,鬼修全是死過,就是那最不可琢磨的真魔,也是從互相吞噬絞殺當中,才能生成一點靈智。可謂生於死後。
而他們也永遠不能理解,人族為了麵子,為了顯擺之類的殺害理由。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種顧忌千百年後別人壯大便滅人滿門,更是完全不能明白。
同樣的,他們也不能理解人族為了那些虛無縹緲的理念、道義去犧牲。不過千萬年的相處,他們隻總結出了一件事,有理念的人族,要比沒理念的好相處。
骨血裏帶來的差異,使種族間的鴻溝,深如不可彌合之塹。大地上的生靈,極難真正的相互理解。那需要太過漫長的時間。
不得誰好誰壞,不過在這世界裏生而為人,多思而怕死,大約就是其他種族對他們的印象。
白允浪借給狸貓的一縷劍氣已經泄盡了。葉清歡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卻死死叼著楊夕的袖子,眼中流淚腹下流血,滿滿的哀求之態。
楊夕默了半晌,才終於開口:“如果這是你最後的願望,我答應你。”
楊夕應是應下了,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她向來跟比自己強硬的人幹架,麵對這麽個半死的,可憐兮兮的笨貓,要把它活活埋去土裏憋死,楊夕隻覺得雙手都哆嗦。
再想到是方少謙那王鞍的所作所為,更是胸口一堵,幾乎把心魔都激出來了。
白允浪看她模樣,沉了沉眼色,挽了袖子上前:“我來吧。”
葬生,總是要多加尊重,不好動用法術的。
楊夕卻好似大夢一場,突然回神。
“師父別動,我來!”
楊夕從懷裏掏出一顆平日不用的芥子石洞府,把它摔在地上,而後把葉清歡抱了進去。“悶在土裏,太難受了,這裏也是一樣黑的。”楊夕停了停,聲音低了些:“裏麵有刀有水,看你是想要個痛快還是自然……你隨便吧。我回頭給你立個碑,你真名叫什麽?”
狸貓好像笑了一下,在地上畫了一個方塊。然後搖搖頭。
楊夕最後看了一眼,把芥子石洞府收了起來。並且撿起了那片綠得格外有生氣的葉子。
黑暗中,趴在地上的孱弱狸貓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口氣了。她用同族特有的秘法把事情的經過以意念傳了回去。若有人能讀通意念,便會知道那最後傳遞的信息是:“哥哥,昆侖和傳的一樣好,若有機會,帶族人離了離幻,來昆侖吧……或許學不到無上術法,卻能堂堂正正活著……”
從山崖下上來,已經是黃昏時分
。
夕陽的餘輝灑在無色峰頂,楊夕右眼看到度了金光的嶙峋山石,左眼看到鳥語花香紅日西沉。
楊夕筆直的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師父,我怎麽也想不明白,方少謙怎麽能為那種理由下殺手。”
白允浪一抖長衫席地而坐,解下腰間酒囊,抿了一口。“你才多大,縱是見多了生死,你見到的也是些為了活著,或者為了活得好,去傷人性命的人。就是那……那程思成,”白允浪頓了一下,淡笑這繼續:“也是為了複興他程家,才幹出傷害理的事情。”
“他們惡嗎?當然惡,為了區區一命便連個底線都沒櫻可這世上還有不少人,為了取樂,為了麵子,甚至幹脆什麽也不為隻是看見了,順手為之。”
楊夕眯眼看著夕陽,心裏想起那個沒來得及殺,就自己死掉的査百蓮。又想起徹底走火入魔的仇陌。
甚至或許,仇陌都不是走火入魔,他從來都是,不怎麽在意人命的。
楊夕第一次殺人,用火燒死沒見真容,尚且吐了個昏地暗。
仇陌的第一次,卻是一磚頭一磚頭把人砸爛,而毫無反應的。
楊夕轉過頭來,“師父,能給我喝一口嗎?”一根白白嫩嫩的手指頭,指著白允浪手中的酒囊。
白允浪愣了一下,用袖子抹抹袋口,笑著遞給楊夕:“北地來的燒刀子,不要貪多。”
楊夕聞了聞味道,有點香。卻沒有喝, “是我連累了她。”
她靜靜盯著那細的瓶口,精致的銀色,包裹著圓圓一個圈。誰能從這一個圈,看到裏麵裝了多少酒呢?
也許不喝一口,永遠不會知道。甚至沒有喝完過一次,也不能夠知道。
白允浪怔住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個“她”是指葉清歡。不由就鄭重了起來,
“楊夕,你既然出身大行王朝,該當聽過一句民諺。羊兒養得太肥,招來了狼,隻有去怪狼,斷沒有怪那喂羊的。”
楊夕凝眉:“狼是畜生,怪它何用?隻有打死而已。怪就怪,那喂羊的太弱,打不死狼!”
楊夕仰頭灌下一大口酒。口酒入喉,火辣辣流過心肺,燒到肚腸。辣得楊夕直吐舌頭,一隻爪子拚命扇:“師父,我看男人難過了就喝酒,竟是找罪受嗎?這到底有什麽好?”
白允浪見她這模樣,才放下心來。灑然一笑:“一杯黃湯千般好,酒能解憂,酒能消愁,酒能忘惑。”
白允浪開始淡淡的哼一隻曲兒,那曲調有一種質樸的蒼涼,回蕩在無色峰的嶙峋山石之間,飄飄蕩蕩。
哼了許久,見楊夕的眉頭還皺著,難得的一臉孩子氣,終於找到了一點做人師父的滿足感覺。這孩子平日太獨立,好像都不會迷茫,不會膽怯,不會尋求稱讚。就像一隻草原上掙紮久聊狼崽子,堅強是堅強了,卻總讓人覺得不親近。
“丫頭,是不是心魔又添了風劫?”
楊夕點點頭:“嗯
。”卻是不怎麽當回事的模樣。
白允浪見多了狼崽子,太知道他們迷茫什麽。笑得分外溫暖:“少年初識愁滋味,可是憂慮,這世間難辨的是非善惡?亦或憂慮自己的評判資格?”
楊夕搖搖頭:“不,我隻是很著急。”
白允浪奇了:“急?”
楊夕的,又喝了一口酒。還是那站得筆直筆直的樣子。“師父,我太弱了。我雖然一直知道,自己就是個角色,可是我以前沒有這麽清楚的感受過。這是修士的世界……”楊夕不知是不是有點醉了,抬起手來,指點著那滿山嶙峋怪石,指點著已經燃起燈火的無色殿,最後把不遠處的昆侖主峰也包括進去。
“我以前修仙,隻是想著築基。這樣凡饒官府,就不能規定我是個可以賣的東西。可是現在我知道,官府之上還有更大的官府,國家之上還有修仙界的怪物。甚至修士之上,還有那莫名其妙的道。”
楊夕仰起頭來,盯著上隱隱開始閃現的諸星辰:“我要走到那裏,才能不被賣掉。我要變得很強,才能護住我想護的,殺掉我想殺的。方少謙那種人根本不配活在這世上。我現在可以殺了方少謙,但我能殺掉他師父嗎?或許我想想辦法,也能殺掉他師父,可我能滅了整個仙靈宮嗎?如果他的門派來找我的門派報複,我要怎麽辦呢?如果他的師父來殺我的師父,我能護得住嗎?”
楊夕一雙眼睛亮晶晶,黑色和藍色,都那麽純粹。
白允浪被楊夕的話怔住了,他頭一次聽見這種,要保護自家師父的法。大約這畜生的腦袋,是和別人不大一樣的。
楊夕盯了星星許久,突然笑起來:“築基之上,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要那些窮凶極惡聽見我的名字便顫抖,我要那伺機報複的人再沒有讓我顧忌的本事。我還要像殘劍師叔那樣,滴水不漏再不連累任何人。師父,人命這麽短,要走的路卻那麽長,所以我很著急。”
“至於迷惘心魔什麽的……”姑娘一雙純純的眼睛,認真的盯住白允浪,“就算是凡人,誰家還沒有本難念的經,哪個人還沒點兒煩心的事兒呢?我是沒時間犯愁的,就讓有時間的人去愁吧!”
異色的雙眸,倒映出白允濫影子,撒著漫的星辰。有點初生牛犢的倔強,還有淒風迷雨中單刀直入的果決凶狠。
“對付心魔,我從的辦法就是,習慣它。”
白允浪雙手接住酒壺,愣在那。是啊,誰家還沒有難念的經,那個人還沒點兒煩心事兒?人生苦短,就是修士又有幾個人能真正長生,哪裏有那麽時間去犯愁?
“原來……習慣就好嗎?”
無色峰上,一之內第三次黑雲壓城。
轉眼間,狂風大作,暴雨瓢潑。
楊夕連忙從石頭上跳下來,“哎呀,這怎麽變就變呐!師父咱們快走……哎,師父你屁股底下地怎麽裂了?”
無色峰上回蕩著楊驢子崩潰的叫喊:
“師父……你是元嬰啊啊啊!你不能在這裏渡劫進階啊,無色峰會被劫鏟平的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