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犧牲(二)
密室之中的眾人,皆已做好舍生殉死的準備。
卻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的,竟然會是經世門主段承恩。
那個白花花,軟糯糯的胖子。
當第一道雷落下的時候,亮紫色的雷光直接穿透了數裏深的土層,直直的鑿進了狹的私庫。
楊夕無法轉頭,所以無法看見,但她清晰的聽見了肉\體沉重的拍擊在地麵的聲音。
她的身旁,她的身後,戰友們當場倒下了一半。
並非每一個人都有被雷亟身的經驗。金丹以下的修士,第一次直麵劫就是靈修的返虛至合道的水平,暴露在此情景下對他們來,與自殺無異。
可他們本就是準備赴死的,因為無法活著跪下去。
對雲家,對神,或者對這無常悲喜的命運,仇恨也好,驕傲也罷,興許也有些是為了不向邪惡低頭的真正義。他們為了各自高尚或卑微的理由,已經選擇了“寧可玉碎絕不瓦全”。
“我不甘心呐……”連偶術裏一個粗嘎的聲音發出一聲垂死的歎息,寂靜了下去。
雷之後,是地火。
從地下漫上來的火光,是藍白色的。那明亮的藍火和紫雷交相輝映,在狹窄的室內碰撞出一片燦爛的火彩。
楊夕沒有見過這麽美的火焰,也從未聽過地火的高階狀態竟然不是赤紅。
在火光忽然從身邊亮起的一瞬,她甚至沒感覺到熱。
她隻是覺得有點疼。
一點點,並不很重。若非鼻端嗅到的焦糊味道告訴她,她幾乎反應不過來,地火之猛烈在瞬間灼傷了皮膚之後毫不停滯的繼續摧毀上一級神經,連痛感都傳達不過來了。
連偶術裏方少謙一聲嘶喊:“呃……連師兄,快一點……趁著我們還能動!”
方少謙是金丹期的修士,雷地火陰風蝕雨,金丹心魔沒有不輪換個虐遍的,他對地火和蝕雨的耐受程度比楊夕更高許多。
他不甘心,他從踏上南海戰場的第一開始就從來沒有甘心過。
海怪是殺不絕的,殺一隻生一隻源源不滅,他已經從方沉魚那裏聽過了。而他們四百個青年慷慨而悲憤的撲向戰場,到全軍覆沒之前甚至沒能給真正的敵人帶來任何有效的一擊。
他知道自己不會被劫秒殺,活下來或許沒有可能,但他研究過仙靈宮內的飛升記載,估算過飛升大劫的大致威力。他堅信即使是連祚最終的飛升劫他也能抗住一擊,而這一擊就夠了。
連祚一旦大乘,必然有能力撕開所謂的“位階”壓製,然後他就可以站起來,衝到那個該死的殺神麵前,把自己的畢生所學送進他的心髒。
即便不能殺死他,甚至重創他也不能,那個強大的敵人至少也要騰出手來應付一下。
人類碾死一隻螞蟻,也是需要動一動手指的精力的。而他方少謙,仙靈宮三百年來賦最高的大弟子,將為他身後的昆侖靈修拖住那殺神一瞬間的精力,助他屠神。
劫到來的速度,其實總是不緊不慢的,仿佛那高高在上的道的信手撚來。
進階合道的陰風劫未至,連祚就已然向大乘發起了衝擊。
仍然跪在那裏的高大靈修,全身衣衫爆爛,不發一言,像一尊靜默千年的雕像。
這似乎不是第一次了,雷地火之下,周圍的戰友全滅,而他要一直向上突破境界才可能戰勝敵人。
但他記不清醒了,生命太過漫長,幾萬年時光裏他的肉身一次次老朽或者在戰鬥中毀滅,重新醒來的黑劍頭腦中總是會流失很多過往。
他是真的有感覺,自己這一次衝擊飛升,可能真的會成功。
但他不那麽在意自己的飛升,他這一生認識的人,經過的事都要離自己遠去了,飛升哪裏有什麽可高興?
他隻是想在飛升之前,打贏這一場。
在身邊的朋友還沒有被劫殺死之前,讓他們親眼看到,親耳聽到,這個大乘期殺神的落敗,這個妄圖插手下的混賬被打成狗!他拚了命都想做到,足夠快,再快一點!
在所有人死去之前,把這自稱神的男人打進塵埃裏,讓他下地府去給即將犧牲的人陪葬!
空間的至理已在他眼前漸漸明晰,然而時間的真諦卻遲遲沒有閃現。
他距離飛升隻有區區一線,卻仍然被雲九章的威壓死死的按在地上,甚至抬不起一根手指。
看見第一道雷落下時還麵無表情的雲九章,至此雙眸終於深沉了起來:“又是立地飛升?你們這些靈修還有沒有完!”
陰風呼嘯。
如厲鬼的嚎啕。
已經被雷火煆燒得無比脆弱的私庫結構,牆壁和屋頂被撕扯著,如同一張凍裂的窗戶紙。
楊夕被那徹骨的寒意侵襲進來的時候,清晰的感覺到手臂身體的一部分灼焦的皮肉,徹底的離開了自己的骨骼。
胖子段承恩,就是在這時候站起來的。
仿佛來自異世的語言,那蒼涼而陌生的發音,從他口中陸陸續續的吟唱出來,四麵八方的空氣水流仿佛都在應和。那聲音高低不定,起伏不休,沒人能理解他為何可以用人類的發聲器官,同時吟唱八個聲部的調門。
段承恩自己也不知道。
這一門絕學是經世門掌門世代相傳,直接刻印在識海之中的。自從學會,他就從來沒有使用。
甚至經世門很多代的掌門人,終其一生,都沒有使用它的機會。
楊夕一時激憤下的想當然,其實猜對了。這世上流傳著創世神傳的門派,並不隻有昆侖一個。而這世上防備著神隨時歸來的門派,也不隻有一個昆侖。
經世門曆代掌門人口口相傳:神也有人性,所以從來不曾博愛。
經世門的這一首曲子,據稱脫胎自一本異世傳入的古籍,在上古時代就是禁曲。與這個世界上的法則有著然的對衝。
這曲子在常規的戰鬥中幾乎沒有任何用處,唯一的作用便是對抗道。
據傳這曲子在吟唱完畢之後,甚至能夠禁錮神。
遺憾的是,任何一種法術的施展都需要內在的力量來做燃料。來自異界的詩章,不接受本世界法則下修行來的一切力量,它隻肯抽取吟唱者的生命。
沒有人,能與地同壽。
逆行地法則的代價太大,從沒有人能把這曲目唱完。
羽皇朝年間,經世門作為記載中幾乎唯一一個頂著強\權暴\政,不肯出山歸順的山門,連續犧牲了一百三十八位門主及緊接著的繼承人,靜坐在山門前視死如歸的唱下去,並且大有一直唱到派毀人亡,一個不剩的架勢。
經世門執意封山,拒絕向手握道之力的帝王跪拜臣服。
羽太祖雲叢在山巔聽了一一夜,最終揮了揮手:“算了,撤軍吧……這幫搞學問的都是瘋子,明明就沒什麽戰力,打也打不過,就是個頂個的以為在為真理犧牲。強權是戰勝不了真理的,走吧。”
段承恩內心無悲無喜,唯有一個的遺憾:可惜這曲子一輩子就能唱一回,沒機會研究研究了……
楊夕忽然覺得自己能動了。
非但能動,連新落下的雷地火都好像隻是模糊的光影一般,穿身而過,沒能造成任何的傷害。
密室早已被陰風撕開,整個頭頂連同身側被劫犁出一個千米深的大坑。
滔滔蝕雨灌進來,卻好像是另一個世界飄落過來的玩笑。
怔愣間,楊夕下意識的抬起了頭。
然後,她看到了永生難以忘懷的場景。
整個空中一片蒼白,點點黑光墜在上頭,寶石一般閃爍著純黑的光澤。那蒼白的顏色如此純粹,與萬裏白雲覆蓋的空又格外不同。那顆顆黑色的寶石,看得人眼暈,盯得久了又覺得是白色幕布上的一個個漆黑洞。
亮了?
楊夕的第一反應很茫然。
可是她隱隱約約從時間的流逝感覺到,外麵依稀應該是深夜才對。直到她在千米深坑的邊緣,看見一彎黑色的鐮刀。
楊夕這才猛醒過來,根本就沒有亮!她看到的是夜空和星辰,而貼在空西側的黑色鐮刀,其實是一彎東升西落的弦月。
連祚也站起來了。
他等待的飛升明悟依然沒有到來,相反渡劫時那仿佛穿越了洪荒亙古的道威壓卻不見了。同時不見的還有他對雲九章的那種跪拜的衝動。
可他根本沒想起來趁這個機會提劍去砍雲九章,他還沒有大乘,可是他的劫卻好像被人送去了異時空,留在此間的隻是一副投射的影畫。雷霹在身上不疼了,火燒在腳下不熱了,陰嗖嗖的風兒刮過來連個聲兒響都沒有,蝕雨呢?
這瀑布似的好像淹沒了半個坑,卻連呼吸都不能阻塞的玩意能叫蝕雨?
連祚一臉懵逼,如在夢鄭
其他尚未被劫亟死的修士,也都陸陸續續站了起來。
陰二站了起來。
方少謙也站了起來。
這位也算飽讀詩書的仙靈宮掌門之子震驚之下脫口就是:“臥槽……”
千米大坑之外,列陣而待的羽軍隊,本來正被劫攆得滿頭包,此時劫加身不疼了,卻反而忘記了跑。一個個握著兵器茫然四顧,隻以為自己是身在夢鄭
雲想歌立在被雷霹得稀爛的戰車上,凝起眉頭喃喃自語:“世界的負片……”
一個手握一打靈符,被雲家軍一個隊追得狗一樣的書生,半個下巴啃在土裏,張口結舌的瞪著空:“我這是……到底死了?”
更遠的方向,沐新雨連同身邊的整支軍隊,全都停下了腳步,愣在原地,回頭望著劫的方向,停止了撤軍。
“誰……誰的幻境這麽厲害?”
鄧遠之久久的眯著眼:“這不是幻境,你們能感覺到的吧……”鄧遠之停了一停,輕輕摩挲著腕骨下的黑鐲,“那種……世界似乎都……顛倒了一樣的感覺。”
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到了,才會所有人都寂靜無聲。
他們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就是心裏仿佛有一個莫名的聲音在絮語:變了……
其中又以離得最近的楊夕等人,感覺最為強烈。
若單單隻是變色的空,還不夠震撼的話。接下來,空中那些黑色的星辰,陸陸續續降下筆直的黑色光線,一道接一道落在雲九章的身側,縱橫相連,緊鎖在雲九章的四周。
凝結成一道仿佛吸收了一切光線的牢。
雲九章身上一直散發出的那種白光,自他出場以來,第一次黯淡了。
雲九章皺了皺眉:“這是什麽?”
段承恩繼續著他來自異世的吟唱,對雲九章的詢問無動於衷。
事實上,他根本也不出話了。
他隻是一個元嬰境界的修士,放眼整個修真界,勉強可算中堅。壽元不過區區兩三千,而他已經用掉了好幾百年,剩餘的生命對於這首異世的曲子來,隻夠燃燒短短的一瞬。
他就像一隻倒著融化的蠟燭,從雙腳開始慢慢的消散。不隻是血肉,還有身上穿的衣服,也一起化作點點白光,消散在空氣鄭
仿佛這個饒全部組成,正在一點點的崩潰消失,到那黑色的星光牢籠,麵對眾饒一側終於密實了一點的時候,段承恩的胸口以下,已經徹底不見了。
“還在等什麽?這手段殺不了他!連祚留下,其他人快跑。”段承恩的聲音在連偶術中響起,那是楊夕他們從未曾聽過的堅決。
而楊夕已經完全理解不了,為什麽胖師兄纏著靈絲的手指都已經消散掉了,神識卻仍然在連偶術裏與他們同在。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理解眼前的形勢,和段承恩的決心。
“胖子……”有人動容的叫了一聲。
連祚這一次反應飛快的抬劍,在空中劃出一道空間裂縫,大喝一聲:“走!”
仍然活著的七八個修士,飛身撲向那僅有的一線生機。
與之相反的方向,連祚縱身而上,人劍合一撲向了被束縛的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