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小事兒(二)
四四方方一間院兒, 隻有一座正房坐立其中, 一間倒座的拆房並無人使用。洗劍池是三百六十城中比較窮的一個, 這樣簡單的房子隨處可見。
楊夕和譚文靖走進來。
靜悄悄的。
果然昆侖刑堂並未在此有布有暗哨, 看那嚴絲合縫兒閉鎖的門可知, 連搜查也沒有搜查過的。
楊夕盯著正門看了半晌, 忽道:
“出來吧, 還要我請你嗎?”
譚文靖一愣,這是在誰。下意識地,他一步躲到了楊夕的身後, 警惕地盯著正房門。
“吱嘎——”一聲響。
倒座柴房裏慢悠悠走出來一個瘦的身影,腳步沒有刻意放輕,似乎就為了提醒人。
譚文靖嗷地一聲就竄到了楊夕前麵, 指著楊夕背後:
“他他他, 他怎麽從背後出來了。”
楊夕低聲道:“老兄,你這樣太跌氣勢了。沒看見我在裝逼麽?”
譚文靖:“??”
楊夕深沉地點點頭。
譚文靖:“不是, 我覺得命比較重要。”
楊夕無奈:“放心, 有我在, 不會讓你丟了命的。”
譚文靖看著楊夕滿是皺紋和老年斑的臉, 一瞬間覺得特別安心。連腿肚子都不哆嗦了。
楊夕跟他低聲商量:“不出聲, 行?”
譚文靖點點頭, 並且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老臉一紅。
楊夕這才轉過身來,看著那個不知在她柴房裏貓了多久的崽子。一件沒袖兒的上衣,袖口邊角已經磨得很粗糙了, 但是能看出曾經的質料應該非常好。短褲, 但是一邊長到膝蓋,一邊短到大腿,似乎是為了止血包紮什麽的,撕扯過。
光著兩隻腳,髒兮兮地沒有鞋,因為生活優越並沒有勞動人民那厚實的膠皮。所以腳上有隨便走路磨出來的血痕。
一張臉兒也是髒兮兮的,帶著一種不在乎灰塵,也不在乎流血的,無法無的神情。
已經長這麽大了……
對於燕希的身世,楊夕是十分清楚的。即便是心魔中,她還曾經見過那位南疆十四州的凡人太子,跟楚久兩個人跪在所有的修士們麵前。一國太子,低入塵埃,隻為了求一個仙緣。
但是當時那位太子的眼睛是十分明亮的,神情也是極鎮定的,並不似覺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也不叛逆。
心魔裏隻有他這麽一個影子,楊夕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再見過他第二次。她還是後來問人,才知道那個凡人青年叫燕丹。
可他追求得堅定也好,信念的堅決也罷,最後修士的世界並沒有給他一個回報。他是什麽時候離開昆侖,離開昆侖後過得怎樣,在他的兒子燕希橫空出世以前,整個昆侖甚至都沒有人注意過。
凡饒太子,在這些修真大派的弟子眼中,也依然是太平凡的一個身份。
然後這個被教授了一身武藝,又教導得無法無的燕希就出現了。幾之內戰敗數百修士,一刀捅死了楚久的遺孀,又在昆侖山下一刀紮穿了江如令。
靈劍三轉的江如令馬前失蹄,才真正讓修士記住了這個少年。
但也隻是一種,嘿,你們知道,咱們那位牛逼的江長老,被一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凡人孩兒一劍放躺了嘿。
燕希,就隻是修士們口中,那個不知道哪兒來的凡人孩兒。
那漆黑漆黑的一雙眼睛裏。
似乎蘊藏著一股無形的怒火,蓬勃燃燒著自己的生命力。似要燒穿這個讓自己不喜歡的世界,讓一切現有的,化為灰燼。
楊夕心裏嗬了一聲,她賭對了,這個孩子像她。
燕希提著一柄卷了刃的劍,絲毫不回避楊夕的打量,反過來還肆無忌憚地瞧著眼前的兩個修士。
譚文靖嗷一聲竄到楊夕身後之後,他眼裏就隻剩一個修士了。
“你就是把楚久一刀斷頭的人?”燕希大大咧咧地問,“不是個個子阿姨嗎?怎麽變成老太太了?”
譚文靖被“老太太”三個字戳中了一下,猛地回頭看楊夕。好像這些日子相處才發現鶴發雞皮一般。楊夕都已經成了別人眼裏的老太太了?可我都還覺得自己隻是個寶寶……
譚文靖的感覺裏,楊夕隻是變醜了。而且還有機會變回來。他見過的美人兒多,沒有特別執念這個。他沒有清楚地感覺到老是什麽,老是……
譚文靖想了半。
她這麽些沒打我,其實是因為拿我當孫子了?
楊夕沒有譚文靖那麽清奇的腦回路。
她看著燕希,眯眯著眼睛,笑笑:“是啊,我就是楊夕。”
燕希仰了仰髒兮兮的下巴,少年新生的胡茬兒沒來得及刮,短短三兩根分布在上麵,聲音也是變聲期特有的不好聽。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
楊夕淡淡地笑:“很難猜麽?你那麽執著地要打敗楚久,可如今的楚久不是全盛期。你當然要找曾經打敗過他的我,打敗我,你就圓滿了。”
少年似乎並不反對楊夕的邏輯,卻在意另外一點:
“怎麽不是他的全盛期?他現在都修士了。”
楊夕看他一眼:
“歸根結底,楚久是個劍俠。你能打敗他,是因為他死了,拿不了劍。而我能打敗他,是因為他當時已經老了。”
少年的目光忽然尖銳起來:
“你是想,我打敗你之後也不能證明比他強嗎?”
楊夕:“你想證明給誰看?”
出乎意料的,少年在這個問題上竟然沒有猶豫:“我爹!”
楊夕輕輕點零頭:
“那你先打敗我試試吧。”
完,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姿勢也未變,仿佛十分不把少年放在眼裏。少年看起來被激怒了,兩隻黑眼睛瞬間漲紅起來,但他顯然擁有超出很多成年饒自製力。
他緩緩抽刀,拖地,後撤一步。
然後圍著楊夕慢慢轉起了圈。
他並不高估自己,也並不在武藝上狂妄。這個能像毒蛇一樣潛伏幾年的孩子,能紮翻了江如令,打倒一門修士,傷了九薇湖,再摸到楚久閉關之地去捅了一個鬼修。
他十分懂得觀察敵人,尋找必勝的一擊。
譚文靖忽然抓住了楊夕的袖子,頓了一頓,又悄悄地悄悄地放輕了力道。“我是不是……先進屋等你?”
“閉嘴,別動,呆在我一丈之內。要不然這子挾持你逃跑我可救不了。”楊夕聲音壓得很低,能聽出裏麵繃得緊緊的蓄勢待發的弓弦。
譚文靖一愣:“你打他不是輕鬆嗎?”當年我帶那麽多人,都被你一個個擼了。
楊夕並不停頓地,回答他:“我現在隻有一隻手。”
譚文靖腦子裏文一聲響。
他知道的,楊夕身上半身肌肉都不好使了,是用人偶術提線木偶一樣的,用手操縱者自己的身體。甚至行動間譚文靖偶爾還能看到她袖子裏暴露出來,一閃而逝的靈絲的反光。
甚至譚文靖還有想過,我如果要摸她手,我摸哪邊兒呢?她有一邊兒是沒感覺的,我得先琢磨對了。
但是楊夕的行止坐臥看起來跟常人完全沒有什麽不同。甚至,她也從來沒提過自己生活上有什麽不便。
以至於譚文靖從來都沒有想過,這個姑娘,這個女人,這個老太太……
她還能行房嗎話?
不會老子還要伺候她一輩子吧?
倒也沒事兒。
反正爺有錢,家裏有的是老媽子。
emmmm,她能話兒能瞪人兒,就還可以勉為其難地忍耐忍耐。誰讓她是楊夕呢?
哎,都每個男人心頭都有白月光,爺就這麽點兒癖好,是可以縱容的。
正在譚文靖的思緒如脫肛的野狗一般直奔下三路狂奔的時候,燕希忽然動了。
反手擎刀聚過頭頂,整個手臂向背後彎成最大的角度,弓弦一樣從楊夕的斜後方,把勢大力沉的長刀彈向麵前的目標。
這一刀若是砍實在了,楊夕和譚文靖兩個都得是一刀兩斷的下場。
燕希重視楊夕的戰力,絲毫也沒拿大。
譚文靖也重視楊夕的戰力,所以她站在楊夕的身後,穩穩地扯著楊夕的袖子,一點都不怕。
而楊夕,她隻是回過頭,看了燕希一眼。
“啊——”一聲慘叫,燕希整個人仍然在向前撲,並沒有像通常對招一樣被反彈回去。但他身體正麵,從左肩到右胯已經繃出了一道整齊絢麗的血花。揮刀的動作也瞬間散了。
燕希在空中隻來得及眨一下眼,刀勢已落在楊夕的頭頂半尺。
他來不及失神,近在咫尺的血肉和鋼刀,讓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感謝就這樣放棄。
十幾年如一日的修煉,他每要揮刀一千次。四十歲的父親已經白發蒼蒼,母親一生都沒有笑過的臉,他讀了上千本醫書,他一眼就看出來楊夕的左半邊身體反應遲緩,不良於校從這個角度劈過去,她轉身不及。
燕希強行在空中再次扭腰沉身,調整了姿勢,鋼刀直指楊夕的肩膀。
這一次燕希沒有任何留手。
他並不是什麽殺人魔,雖然十幾歲一直在苦修的男孩子其實對殺人從來沒有罪惡福但他第一刀出去的時候,不是算是殺眨
他隻是要打敗楚久,打敗修士,打敗胸中怒火熊熊燃燒的噩夢。如果他真想殺了他們,那被一刀穿胸失去反抗能力的楚久,根本就不可能還活著。
高勝寒也不會覺得他還有救。
但燕希也沒有殺招不用,故意放過的習慣。他父親先教了他醫術,然後才是武藝,他慣性的攻擊目標總是使人瞬間不能反抗。
以往,他基本上成功了。
但他知道早晚會失敗,並有心裏準備。所以當那個老婆婆不知用什麽邪術直接劃開他正麵身體的時候,他強行握刀反劈回去,最合適的位置就是一刀斷頭。
肌肉和骨骼強行拉扯,少年嘶嚎一聲,本已被劃破隻剩薄薄一層的血肉,轟然拉斷了開來。
熱血從腹腔中潑灑而出,肩膀髖胯直接可以見到淋漓的白骨。燕希揮舞著鋼刀和腹腔裏的腸子,一齊撲向了楊夕眼前。
而楊夕,隻是靜靜地看著。
就像其他任何一個尋常的修士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