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驗證的語言(六)
而他這一次的逃亡目的性也很強, 算師門沈從容此時就在昆侖山上。他的居住地點也不是什麽秘密。
算師門戰力低微, 大勢當前, 又在修仙界舉足輕重, 強援無數。兼之沈從容十分會做人, 輕易沒得罪過誰。還真沒什麽人會去觸他的黴頭。
燕希一逃出來就奔著沈從容的地頭兒去了。
到霖方一劍橫在沈從容脖子上:“你收我當徒弟吧, 要不然我也要活不了了, 那你也別想活了,跟我一起走吧。”
沈從容慢悠悠抬頭撩了他一眼,“那你動手吧。”
燕希就傻了啊。
這個劇本我沒有見過啊。腫麽會是這樣呢?是喊人, 是打我,還是罵我都正常。哪怕你是為了保命對我示好呢?
你咋能……咋能這麽樣呢?你都不害怕,也不生氣?
沈從容還真就不害怕也不生氣。
招招手:“你來看看這個, 看得懂麽?”
燕希湊過腦袋去看了看, 倆眼睛瞪得老大,然後又眯起來, 最終道:“看不懂。”
沈從容:“那你不行, 太笨了, 不收。”
燕希就怒了:“我笨你可以教我啊!誰還是生聰明的?不是你們算師門, 就是要有靈根, 還要終身不築基, 還要勤奮吃苦努力修行地下貓一輩子嗎?這幾條我都行啊?
“一輩子關地底下什麽的,我都在昆侖地牢裏關了好幾年了!這你還看不出爺有多麽適合你這道統?”
沈從容任他破了嘴皮子,就一個字兒:“笨!”
燕希氣到原地爆炸!
憤憤然砍碎了沈算地下室裏所有能砍的東西, 除了沈算本人。然後一貓腰, 就要從他挖進來的那個狗洞鑽出去。
沈從容頗意外地挑了挑眉:“又不殺我了?”
燕希看起來已經不太想搭理這個老頭兒了,頭也不回,一門心思鑽他的狗洞。
“殺了你又不能繼承算師門,到時候我還是沒活路。殺你何用?少廢話,爺還忙著逃命呢!”
沈從容琢磨了一會兒,才漸漸回過味兒來,厘清了這個入室強盜的邏輯。感情這位不是來殺人越貨的,他是指望著……來虎軀一震,自己納頭就拜的?
不,這個法不準確。這猴兒崽子估計是從旁的渠道了解了算師門一些信息,以為自己是什麽選之子,又或者宿命主角什麽的……
其實這個沈從容真的誤會燕希了。
燕希隻是覺得,這麽苛刻悲慘的一門派,必然是人丁凋零不討喜到招不著徒弟,才會隻有一個門主。所以隨便試個誰,隻要一句我願意,這門主就該喜大普奔了。
但沈從容顯然沒覺得算師門不好,不願意入算師門的人,是他們沒有眼光,沒有智慧,沒有追求。而他出道以來,遇到的想拜他為師的人其實也並不算少——雖然肯定沒有昆侖多,但兩隻手掌還是數不過來的。最近,也是地位最高最有前途的一位,就是經世門的掌門蘇不言。蘇不言的智商水平和作死欲,都是非常契合算師門的。要不是考慮到挖別人家掌門實在太缺德……不,主要還是蘇不言身負戰歌,對修真界意義重大,沈從容沒準兒就真的就帶著蘇不言跑路了。
沈從容眯了眯眼,眼前這猴兒崽子,跟傳聞中不太一樣啊。
傳聞中這可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畜生。
沈算從來不是什麽,刀劍加身凜然不懼的性情。沈算雖然生於地宮,長於人群之外,但大約是詩詞話本看得多了,其實他活得非常庸俗。不是景中秀的那種庸俗,是琴棋書畫詩酒花的那種庸俗。
剛才燕希把刀比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勸燕希動手,是認真。昆侖在他身上下了禁製,隻要他一流血,斬龍劍花紹棠立刻就會破碎虛空而至,一劍削得刺客渣都不剩。
在經世門的時候,也有類似的保護。不太相同,意思類似。
算師門傳人沈從容是修仙界的大寶貝兒,沒有哪個門派把他請回來,是會真的放任他獨處不加任何保護的。
可令沈從容意外的是,這畜生目的沒有達成,竟然並未殺他泄憤……
沈從容不自禁道:“你等等。”
“幹嘛?”燕希半個人埋在狗洞裏,聲音傳出來有點不真實。
沈從容默了片刻:“你既然想拜在我門下,想必對算師門是了解過的。昆侖山上有三位妖修,曾是我算師門護法妖獸,你可識得?”
燕希悉悉索索地從狗洞裏退出來,一臉黑灰,指甲尖兒裏帶泥地問:“是要通過什麽考驗麽?”
孩子的想法總是比較真的。
然而也不算錯。
沈從容眯眼看著這個狗洞裏爬出來的皇太孫。半沒言語。
算師一脈並不是從未收過沒賦的弟子入門的,一個代代單傳的師門,一個時常斷了傳承不當回事兒,隻等著後人再發現地宮,然後自己拜入門牆的傳常
它怎麽可能保證,每一代的傳人都是如沈從容一般,胸中有丘壑,眼中有蛛絲,與生俱來的過目不忘之能?
沈從容自己都是撿回來的棄嬰,不太記事兒的時候就沒了師父。沈從容與算師門的法門、氣質、追求,如茨貼合,完全是一個美麗而稀有的意外。
是時占機的南海問策,成全了沈從容的鼎鼎大名。使人知道,這一代算師門的門主,是真有窺測道的本事。
算師門地宮裏保存著無數先饒筆記,有的是閱讀筆記,有的是修行體悟,有對道的猜測推想,也有一些自創的法門術式。
然而更多的,是一個饒一生。
有的人是臨死時候寫的,有的人是日常寫日記。地下生活無邊寂寞,不論誌在大道與否,總是想留下點什麽。自己來過,活過,死過,思考過,反抗過,享受過的證明。
從這些筆記中沈從容知道,前輩們有被騙入門的,又年輕太傻沒想清楚入門的,有狂妄高估自己以為能改變宿命入門的,更有甚至一位是挖墳倒鬥兒的,把地宮的一個分殿當作上古金穴挖開了入門的。這位因為賦實在太差,技能點全在機關和挖洞上,終其一生都沒能離開那個分殿,走進算師門地宮正殿最龐大的書庫和寶庫看一眼。
但是他把那個分殿經營得地下堡壘般,每一塊磚石下頭都是機括,並且留下了詳細的明書。以至於後來的算師門又多了這麽一條煉寶的分支,後來的算師門人如果自身戰鬥力低弱,也喜歡住那個“堡壘”。
還有更令沈從容哭笑不得的,有一位算師門傳人,跟人結了仇,幾乎被殺死。臨死之前留下線索,拐騙了仇人入門。於是他這位仇人也終生沒能築基,幾十年後一捧黃土。先代門主總算給自己報了血仇。
沈從容在看到這些筆記,覺得無邊精彩,樂不可支的同時,也從中品味出一些悲涼。
才華,真是這世上最殘酷的東西。死,反而不是。
屠龍的少年是曆盡千辛殺死巨龍,忘記自己為什麽屠龍最可憐嗎?還是曆盡千辛走到巨龍麵前,發現巨龍其實是自己的父親?又或者是殺死巨龍之後,自己終於披上龍皮,也變成了巨龍?
都不是的。
最可悲的是,少年曆盡千辛都沒能夠走到巨龍麵前。
沈從容因自己是個才,所以感覺算師門與道的交易十分公平。放棄漫長的生命,閱遍無盡的時間。
然而他也不得不承認,這個交易的方式並不公平。
入門之人一開始就付出了擁有的全部,卻大概率倒在賦的門檻上,收獲不到值得的果實。
沒有果實的人生,是不香甜的。
所以沈從容並不讚同那些,不是才的普通的聰明人,進入算師門下。那對算師門沒有任何好處,對他們自己也是隻有壞處。
而眼前的少年燕希,他恐怕……連聰明人都算不上……
這很容易看出來。
窮鄉僻壤的皇太孫也畢竟是皇太孫。劍術練十幾年即可大成,可見是有賦的,據沈從容想也許不比昆侖君子劍差很多?他父為了一個昆侖夢,葬送了一輩子。
而他所求,不過是跟楚久堂堂正正的打一場。不過是以劍術震驚下,讓人知道昆侖錯過了自己的父親。不過是昆侖一個道歉,是我們的選拔機製有缺陷。
如果人生是一條線。
燕希的**和所求終點之間,距離短極了,而且分外筆直,幾乎就沒有什麽像樣的阻力。
起手一把好牌,所求也沒有多麽高不可攀。
如果讓沈從容來謀劃,三兩年可成。進可入昆侖成為少年坎坷,青年勵誌,中年執掌一方的核心弟子。退可回**十六州,成為到大門派找過場子的孤膽英雄,利用好民望和昆侖的背景,國王也有得做。
可這子竟就把自己混成了階下之囚,昆侖故國都不待見不,性命都要保不住了。
可見這世上有些人吧,招人煩怕是生的……
沈從容想到這,忍不住笑起來。
反正他已經沒什麽可失去的,爛命一條是他僅剩的籌碼。如果是這樣一個笨蛋孩子入算師門,似乎也不算什麽壞事。
他對徒弟卡得嚴,不是為了算師門。
算師門不需要人們奉獻,它好好的在那裏,有沒有傳壤統和筆記是不會在乎的。
沈從容是不想那些年輕人後悔。代價太大,不是每個人都能值回票價。
但如果這年輕人自己不在乎的話——不是他不在乎,年輕人起話來經常什麽都可以不在乎,金錢不在乎,情感不在乎,性命不在乎,名聲不在乎,那大多數時候隻因為他們根本不懂失去這些是什麽感受。身敗名裂孤獨終老客死他鄉的時候,你看他哭沒哭?
眼前這個猴崽子不同,身份、名聲、健康,扔就扔毫不吝惜。死到臨頭也看不見他稍微沮喪。
笨到極處有大勇吧,沈從容想。
如果他自己都不在乎進入演大道的領域票價高昂,那不如收下他,也算救了一條年輕性命。
至於那個禍害性子,無所謂的,常年悶在地底下的人,他還能禍害著誰了?
“昆侖有三位妖修,乃是我算師門曾經的護法妖獸。把它們找出來,取得他們的認可。我收你入門。”
燕希高高興胸提著劍跑了,看那樣子,取得認可的方法,恐怕還是把劍架在人脖子上問吧……大概……
等到高勝寒收到消息的時候,燕希已經成功拜入了沈從容門下,成為了修真界下一個一百年的大熊貓。
“是我錯了嗎?”怔了許久之後,他問。
當時他們二人正在屋裏逗崽,女兒是個人,大兒子是個狐狸。狐狸已經能跑能跳了,就是會伸爪子和牙齒咬人,於是九薇湖把大兒子的尾巴根用一根紅繩拴在了床柱上。
女兒的骨頭還是軟的,勉強能抬頭,還不會翻身。於是高勝寒把女兒的腳脖兒用一根紅繩拴在了床柱上。防止女兒被大兒子叼走了。
他倆都覺得這麽帶崽挺對,沒什麽問題,安全又放心,所以從不吵架。
“錯了什麽?”九薇湖一手一根兒狗尾草,分別撓著兒子的鼻頭和女兒的腳心。撓得一雙兒女在床上拱來拱去,看起來是很後悔生下來的樣子。
高勝寒沉默半晌,遲疑道:“我是不是……對那種特別熊的孩子,有點不一樣?”
他早幾年前,就漸漸的有了這麽點模糊的自知。隻是任他再嚴苛自律,畢竟是個人,他能代表門規,卻畢竟不是門規本身。
惡果呈現出來之前,就沒有這種如遭重錘的清醒……
一聽見高勝寒談的是這個,九薇湖立刻放下了兩根狗尾草。放過了自己的崽。
“是有那麽點兒。”
其實不止是點兒。高勝寒自升任刑堂堂主以來,那種特別熊、特別有主意的弟子,就非常容易吸引他的注意力。高勝寒似乎憋著一口氣,想要把這幫不知高地厚的孫子給掰回來,所以每每格外嚴苛,使得這些淘氣的弟子總是覺得,堂主就是門規的化身,十分不待見自己。
不待見麽?應該是有的。但絕不是他們以為的那種,恨不得讓他們消失在昆侖山門,從此不再礙眼。高勝寒的這種嚴苛,通常隻能持續到這些弟子沒闖下什麽大禍之前,一旦熊孩子們大禍臨頭,高勝寒便會優柔寡斷、心慈手軟起來。
眼前的有楚久,有燕希。當初的有楊夕、景中秀、釋少陽、鄧遠之。更早的還有雲想遊、寧孤鸞、馬烈、遊陸……
都在高堂主的本本兒上記著呢。
像嚴諾一、張子才這樣的老實孩子,在高堂主這裏始終存在感趨近於無。
再往前……還有光大腿兒上樹的狐狸精。
要不是九薇湖熊得高堂主——女人,你引起了我的注意。也不會有舍命相救時,狐狸精的——其實他是個溫柔的人啊。
在九薇湖眼裏,高勝寒這種“熊孩子吸引症候群”從來不是他的缺點,而是他的萌點。
但顯然高勝寒覺得,這是一種病,得治。
高勝寒仰頭看著白灰牆壁,牆角一張蜘蛛網網住了一隻蟲。蛛網並不算什麽堅韌的材料,那一頭撞進去的蟲卻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得。
“可是為什麽呢?”輕輕地一聲長歎。
看人為什麽會得病,其實隻要看他何時得病就差不多有數了。
高勝寒是何時染上的這種不治之症呢?畢竟他更年少的時候也是個飛揚跋扈的,作作地自以為無敵,並且還愛哭。
黃泉地府之後。高勝寒終於因自己的好奇心,作死了自己的三個師兄弟。
他再看到那些不知高地後的孩子,就有一句不出的話,藏在心裏,一藏許多年。
我已經沒有機會,去彌補我的錯,但是你還能夠。
這份百轉千回的遺憾,柔腸寸斷的期許。鋼鐵直男高四兒並不知道。但是他的愛人九薇湖知道。因為知道,所以越發地為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