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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楊夕的時間線(一)

  楊夕消失了。


  在她原本的時間線上, 被二乙子拉入了時間裂縫, 然後猝然跳轉到了三天之後。


  這三天內, 世上沒有楊夕。


  然而其他人的世界卻是照常運轉的。


  ……


  大公主景驪十分震驚。


  “什麽叫消失了?不見了?”


  景驪公主雙眼具瞎, 並沒有看見臨時牢房裏後來的情況。然而身旁修士的卻解釋說:


  “就看到了一段殘影, 從房間裏衝出來, 伸手去抓卻沒有實體。然後衝著衝著, 那殘影就淡化不見了。”


  “然後屋子裏的心魔天雷也不見了。”


  某個見多識廣的修士忽然插言:


  “這讓我想起沿海那邊流行的一個秘術。“


  ”可是……替身雙殺”


  另有人恍然大悟:

  “替身雙殺發動的效果是這樣的嗎?啊,她是雙生子。”


  “有幸見過一次,也是這樣淡化不見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麽法術能讓人這樣變成影子消失麽?當然我們要先確定那不是什麽幻術。”


  “我確定不是幻術, 我檢查過了。”


  “不好!替身雙殺是個換位秘術!如果這樣消失的那個應該是梁暮,她把楊夕換跑了!”


  “快去看看原本梁暮呆的地方!”


  修士們頓時大驚,沒想到那個豔名遠播的梁家蕩*婦, 竟然肯為失散多年的姐姐做到這種程度。


  ……


  梁暮正在嚎啕大哭。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的感覺, 大概也就是她這樣吧。


  丈夫背叛了自己,姐姐陷入了性命之憂, 多年敬仰的嫡母像是在談陌生人一樣討論讓自己去送死, 而同父異母的兄長像個沒事人一樣一言不發。


  她吃了秦昭香的藥, 她行動慢得像水獺。


  所以雖然內心已經嚎啕了, 但是看起來隻是在細細碎碎的哭泣。


  秦昭香站在旁邊, 手足無措地給她擦眼淚。


  但其實他就是梁暮的看守——他不會讓梁家人輕易離開的。


  嫡母薑挽雲這時候推門進來了。


  “我給小暮收拾點東西, 她出門給皇上辦差,總要帶的。”


  秦昭香不知聽懂沒聽懂,反正他點了點頭。


  然後梁暮看見, 薑挽雲從屋子裏, 就在秦昭香的眼皮子底下,拿出了一盒卡片。


  ——那是梁暮小時候,薑挽雲給她做的識字卡。


  在秦昭香轉過身去的時候,薑挽雲把識字卡排成一行,扇子一樣對梁暮亮了一下。


  那是梁暮小時候薑挽雲唯一肯陪她玩的遊戲。


  梁小暮被訓練得,閃一眼,就能速記上麵的所有內容。


  就像先印在腦子裏,然後再去理解其中含義。


  哪行卡片排出的字是:

  “卿先走 勿匯合昆侖 出盛京自己跑 回霓霞派”

  梁暮頓時止住了哭聲,瞠目結舌地瞪大了眼睛。


  下意識去看了一眼秦昭香。


  如果是別的人看守梁暮,肯定會注意到梁薑氏在一旁滯留不走。再不濟也會發覺梁暮神情異樣。


  但這個人偏偏是秦昭香,秦昭香對所有動靜,不指到自己鼻子上的情況下,都是無視的。所以秦昭香毫無異樣。


  然後薑夫人又向梁暮亮出第二把扇子

  “勿憂娘和哥 另有安排 你在束手綁腳 分散逃命”


  然後是第三把扇子

  “爹所為 將事發 國朝必陷戰火 無暇螻蟻 終可走”


  這是薑挽雲在跟大公主交談之後,才終於想通的。


  梁仲白知道秦昭香是陛下留在梁家的後手。陛下寵愛秦昭香,不到圖窮匕見時分不會逼他妻離子散。盡管秦昭香自己未必理解得了妻離子散是什麽意思。


  梁仲白與薑挽雲的最後一麵,畢竟是當著太後見的。梁仲白不能多說。但他一次常規性的不聽話——他是經常不聽話又被皇帝收拾的——帶來了秦昭香的出手。


  那意味著,皇帝對此刻的局勢不容有失。


  那麽那件事發生,也就是這兩天了。


  這是薑挽雲與梁仲白之間的默契。


  薑挽雲一直想擺脫作為人質的身份,那是一個名門之後的壓抑和不甘,梁仲白知道。


  梁仲白一直竭力避免成為殺人如麻者的手中刀,那是一個看透了世俗腐朽的讀書人最後的堅持,薑挽雲也知道。


  梁仲白終於背叛了持刀之手的時候,就是他再也拖延不下去了的時候。那就是薑挽雲遠頓他鄉的最佳時機。


  薑挽雲神情淡淡的,看著一臉茫然不知所以的梁暮,最後一次把手中卡片攢成扇子,


  “霓霞山門見”


  薑挽雲笑了一下,推門而去。


  梁暮從未見過主母薑挽雲那樣的笑容,薑挽雲一直都冷冷的,淡淡的,偶爾笑起來嘴角也帶著幾分敷衍。少年梁仲白跟女奴私奔都不愛看她一眼實在是太正常了。


  可這次薑挽雲笑得很真心,撥雲見月,寒梅乍開。


  就好像一個壓抑了數十年的人,終於對皇權、父權、仙權這些尋常人不敢反抗的力量,露出了她內心真實的傲慢。


  “咣當”一聲門被踹開,幾個修士闖進來,向著秦昭香道:

  “有沒有什麽異常?”


  ……


  皇宮的軍神廟裏。


  景中寰跪坐在邢聖帝君的神像前,仰望那尊黑曜石塑成的立像。


  不同於外界皆盡妖魔化的門神像,或者美化得過分的姻緣神像。


  皇宮裏的塑像師真的見過邢銘,所以這神像十分逼真。


  高大,威嚴,冷酷,力量感迫人。


  皇帝景中寰每每心亂如麻的時候,隻有跪在這座神像腳下,才能找回足夠的冷靜。

  “龐七,朕有點怕了。”


  景中寰腳邊擺放著大公主派人飛馬送回來的留影球,耗盡了能量的球體在滴溜溜打轉。


  身後陪跪著的,是剛去世的龐老太師的第七個孫子龐禦史,官服袖子上滾著一道白邊兒,他還在服孝。


  除此之外,整座大殿再無人氣,連一個伺候著的宮女太監都沒有。彌漫著一股山雨欲來的寂靜。


  “晚了,陛下。瓊州大陣開起來就關不上,得五百年前先孝景皇帝知道怕,那才來得及。”


  景中寰沒有回頭,隻是輕輕歎了口氣:


  “意外一個接一個,小秦起出來的魔氣入侵,白允浪從地府活著回來,龐老太師突然去世,現在梁仲白忽然反水……好像天道都不站在大行這邊。”


  龐禦史看了一眼皇帝腳邊的那個帶來意外的留影球,沉默半晌:


  “陛下後悔了?”


  景中寰想了想,最終緩緩搖頭:

  “不。”


  龐禦史於是道:“邢銘沒有機會活著走出瓊州大陣的,一千五百年前他沒有,五百年前是開國太/祖意外開啟了大陣的封印,否則他也出不來,所以這一次,他仍然走不出。”


  景中寰卻道:

  “朕並非怕他是個旱魃,朕也不是怕他背後的昆侖。朕就是……怕邢銘這個人。”


  “臣……不太懂。”龐禦史恭聲道。


  景中寰盯著麵前的神像,神像冷肅的麵孔上,鑲嵌著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


  “你覺得他是個什麽樣的人?”


  龐禦史想了想:“效佞幸作風,行忠勇之事。阿附媚上,然則心懷天下,是個實幹之人。”


  景中寰笑起來:“評價這麽高?”


  龐禦史鎮定道:“陛下若想聽假話,何必讓臣一個禦史在這兒陪跪?臣也不是士兵,臣也不是軍神信徒……還是說,兩軍對壘,陛下真的在意自己是否正義之師?”


  景中寰仍是笑,歎道:

  “可朕是他的信徒。”


  龐禦史一靜,隨後五體投地拜伏下去:


  “臣請陛下慎言,臣才二十七,臣怕砍頭。”


  景中寰自顧自仰望著神像:

  “朕從小最崇拜的人,就是邢聖帝君。唯才是用,泥沙俱下;寬嚴並濟,賞罰分明;從諫如流,饞間不行;銳意圖治,與時俱進……”


  龐小禦史趴在地上,麵色遲疑,幾次張口欲言又止。


  先不說邢銘是不是這樣的人,關鍵這些溢美之詞聽起來怎麽那麽耳熟?好像都是朝中諸公拍馬屁的時候,形容陛下的……


  緊接著就聽景中寰說:

  “如何馭下,如何持心,怎麽治世,朕都是跟他偷師的。皇室有太多關於他的記載,朕讀著它們長大,他太輝煌,朕不自覺就把他當成了老師。


  “盡管……他大概是看不上朕這個學生。”

  龐禦史把腦門杵在地上:


  “陛下,臣腿肚子哆嗦,懇請告退。”


  “而現在,朕終於要用這些跟他學來的東西,對付他本人了。”景中寰把目光從神像上收回來,回頭看著自己年輕的臣子,


  “朕不是在猶豫,殺他是否正義。朕隻是在膽怯,自己會不會學得還不到家。會不會他其實什麽都已經看穿了,並且做好了局,隻等著看朕的笑話。”


  皇帝終於不掏心窩了,龐禦史鬆了口氣,悄悄又跪直了:


  “臣以為,邢銘不是那麽促狹的人。”


  “朕知道,朕就是……怕……”景中寰伸手摸了摸神像的膝蓋,那是他能夠到的,最高的地方。


  “再給軍神上炷香吧,也許最後一次了。”


  今日之後,不論誰輸誰贏,都不會再有他們參拜邢銘的機會了。


  君臣二人一前一後,行三跪九叩大禮,極鄭重的上了香。


  嫋嫋青煙插入香爐,景中寰退開來。


  “龐七,你這樣的人,站在我這邊的理由是什麽?”


  龐老爺子死在了皇帝的大殿上,龐氏全族從那一天起素服麻衣,閉門謝客。


  在朝的子弟大部分都辭官守孝,隻有一個龐七,拿著老爺子臨終前的薦書,隻身一人入宮伴駕。


  龐七沉默了片刻,直接省略了理由中的為了龐家的態度,為了爺爺的遺誌。


  年輕的言官聲音很輕地說:“臣覺得,這個世界需要一點點改變。”


  景中寰背對臣子點了點頭,也不知是不是認可了這個理由。


  “選可靠的死士,把那個梁暮,直接扔到瓊州大陣內部去。邢銘就算發現了不對,也定要近前查看,踏進那個範圍,他也就出不來了。


  “還有,梁仲白這個人……不能再留了。”


  龐禦史躬身應了一聲是。


  轉身離開了大殿。


  然而僅僅過了大約三五息時間,便又重新快步走了進來。


  少年老成的臉上難得帶上了點不敢置信:“陛下,大公主傳來消息,那個楊夕……不見了?”


  景中寰橫眉冷對地回過頭:

  “什麽叫不見了?”


  ……


  皇城,慎刑司。


  用來關押審訊犯錯宮人的小刑獄,今天卻迎來了一位當朝三品大元。


  頭發花白的男人靠著牆,冠髻歪斜,連官服也滾上了泥。然而他的神情卻很輕鬆,坐在灰塵嗆人的幹草堆裏,望著牢房小小一眼窗洞微笑。


  他甚至還哼著歌,不知名的山野調子,有點淫|蕩冶豔的味道。


  打著拍子的手指修長利落,讓這老男人顯出幾分風流。


  “梁大人。”牢房的柵欄邊忽然覆上了一片陰影。


  沉浸在豔曲中的梁仲白抬起頭,謙卑地一笑:

  “真沒想到,最後送梁某上路的會是王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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