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驢子到底為什麽是主角(十)
“掉過境界的人, 再築基會有多難?”
“從穿鞋履平地,到跣足登高山。”年長的老師歎了口氣, 望向學生們的目光, 滄桑猶如滲透了曆史,
“‘築基’一詞,乃是人道獨有。人類的肉身, 其實天生並不適合修行。靈智才是我們的強項, 先賢們嚐試了無數辦法,終於摸索出如今的築基通竅金丹化神元嬰反虛的道路, 這每一步都是都肉身的不斷改造, 使肉身與天地靈氣相合。
“築基這一步, 是一個置換血肉組成元素的過程。把不適合修行的血肉, 置換成有靈性的氣、水、甚至火, 從此與天地交流無礙。因而能飛, 能潛,自在隨心。
“而境界掉落的人……第二次築基必須用與天地靈氣的親和力更強的物質。第一次大多數人都選靈氣,我們熟嘛, 簡單。壓成液態、固態的靈氣, 替換掉原本的一部分血肉, 並且生成穩定的循環, 沒把自己弄死——比如喘不了氣兒, 比如軟骨走不了路什麽的, 同時肉身靈性更強更適於修行了, 這就是築基成了。而所謂築基失敗,就是這個循環沒成;所謂境界掉落,就是這個循環成過, 但是後來又崩了。
“誰知道咱們昆侖都有哪位比較出名的老師, 是二次築基過的?”
“我知道!高勝寒堂主!還有南宮狗蛋殿主!”
“很好。那我們先來說一下高勝寒堂主,他是少有的自毀修行重新築基的代表。當年高堂主下黃泉,過忘川,為了救咱們邢首座和白斷刃,用一種陰氣凝成的草捆縛自己,最終才活著回來。但是本命靈劍盡碎,靈道無望;陰力附骨,祛除不掉,故去的蘇蘭舟長老,和江如令長老聯手,也隻能是壓製。半個身子廢了,這修行進度,這體內能貯存的靈氣,一下子都折半。眼看著金丹突破煉神無望……”
“老師老師!那高堂主不是邢首座和白斷刃的師弟嗎?我聽說他比另外兩位小一百多歲呢,邢首座和白斷刃也太廢了……”
“對!那倆就是廢物!一個軟綿綿,一個不要臉,咱們昆侖脊梁骨夠硬的就一個高勝寒!哦,這話出了門兒我可是不認的……
“我剛說哪兒了,哦,高勝寒眼看著大道無望,金丹期的高堂主,毅然決然選擇二次築基重頭修煉。高堂主選擇的是無妄海弱水,靈性強,且對他身上的陰力排斥買有那麽大。這樣一來,雖然他仍然廢了雙腿,但是肉身能承受的靈氣密度更強了,比我們普通靈氣築基的人強得多,所以仍然給他修到了元嬰。但是接下來反虛這一步……恐怕還是懸。”
“老師,南宮殿主是拿什麽築基的?”
“南宮狗蛋這個就更奇葩了,他前後閉關衝擊築基數十次,都沒成。好容易拿丹藥作弊磕上去了,睡一覺起來屁事沒有又掉回去了。後來得高人指點,說是天賦太高,命硬,尋常物什鎮不住他。去了一趟咱們厭火城打劍爐,南冥離火築的基。起步奇高,半年通竅,半年金丹,本命靈劍鑄成七天一轉。半路逆襲,大器晚成的頂配了……
“你們別看狗蛋一臉大叔相,其實他是咱們昆侖六殿最年輕的殿主,也是最年輕的元嬰。他就是長得老,二十多歲就那樣。”
“哇……既然高堂主和南宮殿主那麽強,為什麽其他人還要用靈氣築基呢?都用天才地寶築基它不香嗎?”
講課的老師笑了笑:
“高堂主的情況不說了,陰力附體,實際上改造了他,使得他與弱水相合。就說南宮殿主,你知道他嚐試過多少種築基材料麽……一千三百二十七種。這還是他命好,昆侖不是沒有人比他嚐試得更多,但是仍然沒有找到適合自己的那一項。
“而南宮狗蛋耗費了那麽大心力,你問問他,昆侖六殿他打得過誰?
“第一醫修怎麽來的?進階難,每次都受傷,不學醫不行,逼出來的。”
一屋子年輕昆侖都被鎮住了,聽得鴉雀無聲。
年紀不大,卻因為經曆過戰場內心滄桑的老師開口:
“仙路爭鋒,走得人最多的那一條路,其實才是捷徑。前人都不傻,人人都是好逸惡勞又敬慕強大,世上最不缺野心勃勃又不信邪的青年,可是自然選擇的結果,你們所熟悉的有名有姓的大能前輩們,仍然是靈氣築基占了絕大多數。勇於嚐試是好事,但是莫要小瞧了天下英雄。”
教室的後方,一名名喚江懷川的半精修,忽然麵帶疑慮地插嘴:
“老師,如果有人因為其他的原因,置換了身體裏的全部血肉,卻並沒有築基,是什麽情況?”
老師笑笑:“想來是沒有置換徹底的。否則隻要活下來,形成循環,就是築基了。 ”
“是,骨骼似乎沒動,她天雷鍛骨,比較特別。”
“那她就需要比現有血肉靈性更強,更事宜溝通天地規則的靈物來築基了。對了,他之前用的什麽材料?”
“梧桐之葉。”
“……什麽東西?”
“梧桐母樹的葉子。”
“中央森林之主的梧桐母樹?”
“……對。”
“對他好點。”
“……”江懷川。
“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材料,比精修之母的□□更有靈性了……”
江懷川默默無語。
窗外,昆侖三十三座懸浮島,在空中靜靜閃爍。
那頻率,仿佛在呼應誰的呼吸。
…………
楊夕劇烈的喘息著。
她覺得有哪裏不對頭。
巨大的一張賣身契,平鋪在腳下。
楊夕站在鮮紅的血手印上方,仰首看天,雪白的夜空,和漆黑如洞的星辰。
心魔中的一切具象,開始漸漸融合。
楊夕心有所感。
勘破了埋藏於心底深處的悲哀,她終於迎來了又一次築基的契機。
可她還是覺得哪裏不太對。
楊夕翻不出腳下這張無邊無際的賣身契。
無論向哪個方向跑,淺黃色契紙的邊緣,都好像無限延伸到遠方。一直與地平線的盡頭,戰歌之下倒錯的天幕相接。
“難道,真的是我看不透嗎?”楊夕雙手扶著膝蓋,汗流浹背地彎下腰來。她感到一陣眩暈,身體輕飄飄的,意誌似乎在逐漸地薄弱。
心魔引來的天雷,不知道劈死了那個寄生的鬼物沒有。
如果那東西還活著,恐怕幻境之外,它正在無比開心地蠶食著自己的身體,甚至……影響著自己的意誌。
如果這一次不能築基成功,恐怕再睜開眼睛,等待著自己的將是一具行屍走肉的身體。不知意識還能不能幸存,是會被吞噬了,還是會坐牢般永遠鎖在身體裏,鎖在意識海的最深處。
楊夕一直都想築基,很想。
現在這個進一步青雲直上,退一步死無全屍的境地裏,更是尤其地想。
“可是這天道……這人倫……讓人如何看得透呢……”
巨大賣身契的角落裏,鮮紅的血手印上,一張詭異的人臉在偷笑。
仿佛一張白骨麵具,生著水墨的表情。
楊夕再抬起頭來,已是一雙血紅的雙眼,仿佛入了魔。
“天道該死,人倫有過……
“難道誰創造了我,我就得任其磋磨……
“是不是,隻要我一天不服,就一天不能築基。一直不服,就一直不能築基。我要是永遠不服呢?”
賣身契的簽名上,梁仲白三個字清晰可見。
三品文官仙鶴補的男人從簽名上站起來,身形文弱,麵容衰老,目光悲哀。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就是綱常呐……小夕……”
楊夕兩眼血紅地看著他。
“我沒有綱常,上山修道的時候,我已經割發了。”
身穿侍郎袍的梁仲白無奈地笑:
“表麵功夫罷了,這改變不了,你是我跟你娘生的……”
一張張影影綽綽的麵孔,從賣身契的各個角落浮現出來。
是家裏的親戚,是隔壁的阿姨,是賣早餐的大叔,是素昧平生的路人。一張張臉,紛紛嚷嚷地裂開嘴。
“不就是賣了你麽?為了救爹娘老子一條命怎麽了?
“誤會不是解開了麽,你爹也愧疚了那麽多年呐……
“道歉了就可以吧,畢竟是親爹。
“那不都是為你好。
“人生在世,隻有父母是不能選的……
楊夕搖搖晃晃地站著,望著一張張麵目模糊的臉,慢慢露出個淺笑:“為我好?把我賣了?”
遠處一道悶雷般的聲音響起,厚重低沉,裹挾著不可抗拒的威嚴。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楊夕抬頭望著聲音的方向,輕歎:“這才對麽。”
太久沒經曆過正常的心魔幻境,幾乎要忘記了,自己心魔的最底層,永遠是那湍流的血河,白骨為舟,還有沿河兩岸沉默著,流血跪拜的人群。
再看向周圍麵目模糊的路人們,和那個三品侍郎服的爹爹,就便隱隱地看出那模糊的麵目下,似有一張張骨質的麵具,和水墨的笑臉。
陰險,詭異,涼薄地笑著。
“二乙子?”楊夕問。
她估摸著自己這是心魔也被寄生了,卻不確定,是來自未來的二乙子,還是尚未進化成二乙子的多頭鬼。
但不管哪個,都很危險。
“你要什麽?”楊夕又問,盯著那個化身梁仲白的鬼臉。
三品官服的中老年梁仲白,終於恢複了生動的表情。
他神情悲苦,一臉憂愁思緒地道:“父精母血,你畢竟是我和你娘生的……”
“明白了。”楊夕打斷他,“我還給你們。”
楊夕笑了一下。
她也分辨不出這句話是對覬覦自己肉身的二乙子說的,還是對自己心目中那個父親說的。但不管怎樣,她必須要築基,並且在話語出口時,她感到解脫。
【這裏原本有大約500字楊小夕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描寫,但是現在我對網審有點打怵。所以請兄弟姐妹們,參考79版上海美術版的《哪吒》自行腦補!】
瓊州大陣裏。
正在啃幹糧的梁暮,驀地流下了眼淚。
她抬頭望向遠處的塔樓,亮紫色的雷柱直通天際。
梁暮其實什麽也看不見,但她就是忽然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仿佛有什麽從出生伊始便血脈相連的東西,正在消失。
………………
賣身契和白夜黑星構成的世界,如蛛網般碎裂開來,好像破碎的鏡子。
露出湍流不息的血河,與沿河兩岸跪拜的骷髏。
骨舟在河的中央沉穩地行駛著,深紅色的血水衝刷著骨骼,沉澱下積年的褐色。
楊夕的意識漂浮在空中。
她發現這一次的自己沒有形體,卻有六識。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悶雷般的梵音,仍從天邊不時傳來。
楊夕望著天際的盡頭,血河的來處。
她心想,這個樣子的話,終於可以去看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