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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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之術?皇上就是因為這個才刻薄發妻、冤殺忠臣的麽?”太子不免有些悲憤。
皇帝輕輕“哦”了一聲,道:“對了,朕都快忘了,你是打著為薛家洗冤的旗號的。”
太子如鯁在喉,不吐不快:“我並非打著這個旗號,臣確實想問問皇上,薛將軍一生忠烈,皇上僅僅就因為猜忌兵權,至於如此麽?”
皇帝打量了一下太子,眼中微微露出一絲失望:“猜忌?你這麽認為?”
“不然呢?”太子反問了一句。
皇帝歎口氣,對於這個兒子,他實在接觸的太少,也教導的太少,可回頭想想,似乎也並不是太子的錯。
“去將輿圖拿過來。”
太子心下有些狐疑,曹公公已經將一卷羊皮緩緩在案上打開。
不約而同的,皇帝和太子的臉上都浮現出一種敬畏與自豪的神色,那是萬裏江山,是寸寸山河,是先祖的榮耀,也是每一代君主的責任。
“開朝以來,西域便不斷有兵患,邊境常無寧日,直到我朝,到了大薛領兵的時候,才算真正除了這環伺之危!”皇帝像是憶起往日的時光,不自覺又說起對往日同袍的稱呼,嘴角浮出一絲笑容,神情是坦坦蕩蕩的、不加掩飾的、對自己將領的驕傲。
太子倒是想起薛家那一夜,他聽到薛家定罪的消息便跪在宮門外求見,直到最後一刻他知道乞求無望,策馬奔向薛府。彼時的他年少氣盛,咬牙道:“將軍,不如我們現在就衝回西域去,那邊都是我們的人,大不了再殺回來!”
薛將軍連忙搖頭:“你是一國儲君,豈可為此下策!更何況,皇上對我,不至於猜忌如此!我薛家,性命是無礙的!”
後來,他每次回想起這段對話,不自覺的想薛將軍當時是為了安慰他,不讓他做出傻事呢?還是真的隻是低估了君王的猜疑之心?但到今日他突然發現,他其實也不了解自己的父皇,也不了解薛將軍,以及他們之間的感情和信任。
“大薛當然不會謀反!”皇帝歎口氣:“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誰謀反,他都不會謀反的。”
太子忍不住退了兩步:“那為什麽?你明明知道,怎麽還忍心?”
皇帝悠悠的歎口氣:“沒有什麽忍心不忍心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便是帝王,也是如此。”看著太子的神色,皇帝倒是頗有耐心的繼續說下去:“剛剛朕告訴你,帝王之道,在乎製衡。你要知道,製衡不僅在朝堂之中,也在這天下之中。”
“朕在西域的戰場上呆過,也把你放到西域的戰場呆過,為什麽?”皇帝的問話讓太子微微有些發怔,難道不是因為他自己苦悶自請去的西域麽?當然皇上是首肯的,難道是有意安排?如今這個地步皇上說這些又是為了什麽?緩兵之計還是柔兵之計?
皇上看出他的猜疑,笑了一笑,自問自答道:“那當然是因為西域重要,朕相信你去了西域也不隻是學會了領兵打仗。西域的王族你清楚吧?”
太子點點頭。
“不同於我朝,他們是分散的王族,平時各自為政,戰時相互首應。”
太子點頭,這的確是西域那邊的特色:“前朝的西域之所以不足為患,正是因為他們過於分散,內耗太多,直到阿密爾汗的出現,才將這分散的泥沙堆聚成塔,日益壯大。”
皇帝讚賞的輕輕點頭,一瞬間,太子恍惚又回到幼時,在書房中背出長長一段不知所雲的文字,隻為了等著父皇最後輕輕的一點頭。
“阿密爾汗死了之後,他們各邦之間仍維持著之前的聯係,但是已大不如前。”太子不由自主的繼續道。
“不錯,上一次大捷之後,朝中便有兩種意見,一種是繼續追殺,徹底消除隱患;一種便是休戰。那時你不在朝中,現在你倒是說說,哪種更好?”
太子頓了一下,當年他意氣方遒,在西域時和那幫兄弟是想要乘勝追擊的,奈何回朝之後事務繁多,之後又出了薛家之事,西征之事自然而然就放下了。加上西域又呈歲納貢,這幾年邊境倒是平靜了幾年,如今靜下心來想想,休戰也未必不好。
一時他倒是無言,思索了半晌他還是回答:“徹底消除隱患當然好,但是所費甚多,勞民傷財,西境戰事多年,休養生息更為穩妥。”
“這隻是一方麵。”皇帝點了點頭:“這些年你在兵部曆練,前年朕又讓你去了戶部,你也該明白,這戰事,絕非武將一人之力!戰備糧草,人員兵馬,一刀一箭,都是銀子堆出來的,黃河決堤,山東大旱,江西剿匪,偌大一個國家,哪裏都是要銀子的。”
這倒是真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戶部的官員不像兵部,沒有豪情壯誌,也沒有鐵血戰情,個個都是精打細算,每年年終的時候個個都愁眉苦臉,拿著算盤錙銖必較,恨不得一筆銀子能反複使用。而朝廷的銀子更是千家萬戶的性命,太子這幾年也是深有感觸。
“另一方麵,西域民族民風彪悍由來已久,婦孺孩童個個上馬能戰,便是一小撮人,也能形成邊境之患,更何況西邊地廣人稀,剿滅他們談何容易!”皇帝冷笑一聲:“外敵當前,他們自然團結一心對外,但無外敵,他們生性散漫,又難以擰成一心,所以,你說說,是逼著他們絕地逃生的好,還是分而化之、蠶而食之的好呢?”
太子其實也用不著回答,這兩年西域的形勢便證明了一切,西域各王族之間內鬥不斷,目前西邊十三邦中倒有一半的王汗是朝廷內定的繼承人選,確實已經不足為患。
太子也承認沒有十幾二十年的心計、布局,怕是不能至此的:“皇上早已將功夫下在暗處,臣佩服!”
“但是大薛實在太出色了!”皇帝也歎了口氣:“有他在,這場仗就非打不可,所以他也非死不可,懂了麽?”
太子有些明白,又有些不甘:“薛將軍並不好戰,況且對皇上、對朝廷忠心耿耿,便是皇上另有考慮,免職卸兵就是,又何必斬殺滿門!”
“當年你跟著大薛在西邊,西邊的將領是怎麽看待薛將軍的?”
“視薛將軍為戰神!”說到此,太子的心中也湧起一陣驕傲。
“那免了他的兵權,那幫人會怎麽樣?”皇帝冷冷笑了聲:“人在一個位置,但並不是這個位置上所有事情都是他能決定的。就算大薛能明白,願意休戰,戰功在前,他手下的人可願意?”
太子明白這話是有道理的,便是當年他也是一門心思要戰的,一匹奔跑中的馬並不能輕易勒住,而戰士們的好戰之心,一個優秀的將領也不能輕易熄滅,更關鍵的是,也舍不得。薛將軍的死如今還是半遮半掩,如果換成當年,朝廷直接免去他的兵權,西境的二十萬大軍想必是不肯的,會做出什麽事情來不可預料!便是薛將軍願意出麵安撫,想必也會人心渙散,心灰意冷。
“戰場之上最重要的是什麽?”皇帝仔細的問著自己的兒子。
“是軍心。”太子毫不猶豫的回答。上過戰場的他太明白軍心的重要性,就像他心中的大姑娘,永遠不可以倒下一樣。
“不錯,是軍心。”皇帝讚許的點頭:“所以,這仗暫時不能打,但這仗遲早還要打,所以這軍心還不能散,最後隻能是大薛死了。況且,大薛不死,西域各族之間也不會放鬆警惕,這也是當年西域那邊乞和的秘密條件。”
皇帝歎口氣,繼續道:“這幾年朝廷休養生息,也有些積蓄,西域那邊也被咱們分化的差不多,還有五六個邦族拒不歸化,再過個三年五載,畢其功於一役的事情,你就可以放手做了。到時候,現成的借口,就把薛將軍的死推到他們頭上,戰士們血仇之心高盛,沒有不勝的道理!二十萬將士,心也從薛家歸到朝廷,這之後的二十年,你在這個位置上也能安枕無憂。”
太子怔住了,看著眼前的皇帝,曾經他以為這是他最親密的人,然而漸漸認清了真相,漸漸站在遠處以一個陌生人的姿態去冷冷看著自己的父親,在他自以為已經看明白的時候,此刻他又覺得從來都沒有明白過。
外麵傳來刀兵之聲。皇帝皺皺眉,曹公公悄無聲息的走出去。
宮殿中更加的空蕩,半天他艱難的問了一句:“皇上一直視我為儲君麽?”
皇帝的聲音一如平常的冷酷:“當然,如果這件事你處理的不好,那隻能說明有人比你更適合這個位置。不過,今夜如此迅速,倒真是有幾分你母親的果敢。”皇帝突然笑了一聲,悠悠說了一句:“你母親是這世上最聰慧最堅毅的女子,你是她和朕的孩子,便是朕,也想不出比你今夜更好的處理了。薛家一事,朕有些失望,也算是給你提個醒。雖然說兒女情長,無傷大雅,但你對薛家那丫頭有些過分了,導致這件事情上你看不清。”
“薛可的事情皇上知道?什麽時候知道的?”太子有些驚訝,心底的秘密突然被拆穿,雖然不吃驚,但還是莫名的想掩飾。
“那丫頭,我怎麽會忘?”皇帝難得的有些狡黠的笑:“但朕也沒瞧出什麽好來,也就是長得好看點,至於你和闕兒兩個拚死拚活的麽?闕兒監旨抄了薛家,和司徒做的交易放了那丫頭,朕是知道的,大薛就這麽一個心肝寶貝女兒,朕也有心給他留個後。一個丫頭,朕料她也鬧不出天來,倒是沒想到那丫頭也是個膽大的,驛館那次你和闕兒還掛了彩,實在是有失體統。”
提到驛館,又想到皇上也知道此事,太子的臉就黑了。皇帝是過來人,居然還安慰了句:“看開些,也就算了。”
太子的臉更黑了。
曹公公悄無聲息的進來,回稟道:“是廠衛的司徒大人過來了,和殿下的人在宮門外有些衝突,老奴安撫了一下,請陛下示意。”
“哦!司徒來了!”皇帝輕輕點頭:“你是怎麽看廠衛的?”
“臣以為,監察百官自有都察院,我朝為了加強管控又設置了錦衣衛,廠衛以監察之名,行牢獄之實,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臣子側目,實在並非善府衙門。”
“廠衛有廠衛的好處,但是這幾年確實弊端也大了些,臣子們意見也大,你籠絡民心,從廠衛下手,算是個不錯的開端。”皇帝點點頭:“榮達,傳朕口諭,手下的人分三組交給禁軍看管,司徒留下待命。”
“剩下的人,你怎麽處置?”
殿上燭光通明,眼前的人卻變得有些模糊起來。他聽得自己的聲音也有些縹緲:“皇上既然立我為太子,視我為儲君,那麽秦王呢?”
氣氛陡然凝滯起來。提到自己最愛的兒子,皇帝是聲音終於有些裂縫:“闕兒是個好孩子。”那是他一手帶大的孩子,文治武功都是上乘:“如果沒有你,闕兒也會成為一個好皇帝的!他很優秀,可惜生在帝王之家,也是朕耽誤了他。”
皇帝的聲音頓了頓:“太子從來都不應該是一個安穩的位置,太安穩,天下就危險了。從前先皇就告訴朕,給太子選一個好伴讀,不如給他選個好對手。這話,朕當兒子的時候痛恨不已,當父親之後倒是覺出幾分道理了。”
太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二人默默對視,終於皇帝開口,聲音中帶著一絲絲蒼老和懇求:“看在朕的份上,給闕兒一條活路吧。你們不是打著除奸妃的口號麽?麗妃交給你們,也就能交待過去了。”
太子沉默半晌,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如果今日是秦王,父皇可會為兒臣謀一條活路?”
皇帝沉默了半晌,最後說了一句:“你會慢慢習慣從一個君王的角度看問題的。”
太子心中苦笑了一聲,是的,他不會的,從一個君主的角度看,儲君放過一個不太聽話的弟弟是仁德,可從來沒聽說謀反的王爺放過正主的,這話問的就透著傻氣。
皇帝看著他的神色,雖然波瀾不驚,可皇帝也有幾分明了,歎口氣道:“天色將明,處理一下吧,這皇家,還是要高高在上,不能讓天下人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