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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董狐之筆

  藍袍公子話音一落,原先附和過他的那群人立馬跟著起鬨。


  長安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微笑,回頭對劉汾道:「劉公公,您看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回去?」


  劉汾看了眼氣惱非常的藍袍公子,道:「公子們來宮裡一趟也不容易,既然你不選他們的理由他們不服,你便好生解釋一下好了。畢竟今日進宮參選的各位都有父輩在朝為官,若是因為此事讓人詬病陛下的用人眼光,那就不好了。」


  長安心中犯疑,她在潛邸時是給陛下養鬥雞的這一點甘露殿應是無人不知了。劉汾有此一提目的何在?探她的底?抑或,真想看看陛下的用人眼光?

  「既然劉公公發話了,奴才自當從命。」長安回過身,看著那藍袍公子道:「公子方才一句『此雞有瘟』便將此獻雞之人陷於不利境地,雜家因而推斷公子與此人有怨,合情合理吧?公子先別急著否認,雜家進宮之前也是在市井當中混過的,素知如公子這般權勢富貴中人,那都是眼高置頂的,尋常連人都懶得看,又怎會無緣無故地看雞呢?比如雜家入院至今,公子一定都沒注意過雜家懷裡這隻貓,眼睛到底是黑色,還是黃色吧?」那公子本欲辯解,被長安這般一搶白,嘴張了張,發現自己還真沒注意過那貓,於是便又閉上了。


  長安見狀,便接著道:「得出公子與這獻雞之人有怨的結論后,雜家又想了,公子乃官家子弟,而這獻雞之人只是個養鬥雞的,公子為何會與他結怨呢?人與人之間結怨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放到你與他之間,卻只有兩種可能。


  第一,你也是愛鬥雞的,你自己最喜歡的鬥雞被他這隻雞給斗敗了,害你失了面子,因而結怨。第二,你看上了他這隻雞,想問他要或者買,他不肯,因而結怨。結合征西將軍府三小姐派人護送此人進宮獻雞之事來看,雜家相信應該是第二種原因。


  而且,雜家甚至可以推斷出,必是你等與這獻雞之人在街市上起衝突時被那將軍府的三小姐遇見了,三小姐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但是,當時你們之中有些人的父輩官職比征西將軍還要高,情急之下三小姐不得不搬出陛下來壓你們。由此可見,這征西將軍府的三小姐,與陛下可能是舊識,是不是啊,這位軍爺?」長安側過臉看向一旁的將軍府兵士。


  那兵士愣愣道:「公公您真是神了,我家將軍曾是先帝爺的副將,府中三小姐與陛下確是舊識。」


  長安得意,復看著那藍袍公子道:「今日公子入宮參選郎官,不意看到這得罪過公子的獻雞之人居然也在。公子心中不忿,便對雜家說他的雞有雞瘟,見雜家不信,更是提議讓雞市的人來驗。公子既然愛好鬥雞,必然與雞市的人相熟,心想不管是誰來了,看到公子與你身後的朋友都在,豈有敢不幫著你們說話的?陛下雖為一國之主,但最終管他們這些市井小民生死榮辱的,還不是你們那代天牧狩的父輩?市井小民目光短淺重利輕義,自會做出於己有利的選擇。到時眾口一詞,這獻雞之人便是辯無可辯,雜家更等同於自扇嘴巴,是也不是?」


  「這位公公,你說這麼多不過都是你自己的推斷罷了。廷尉斷案都講求個證據確鑿,公公若想僅憑這些主觀臆斷就將本公子排擠於郎官之外,本公子死也不服。」那藍袍公子一甩袖子道。


  長安冷笑,道:「雜家是御前之人,自然不敢信口開河,即便有所推斷,也是有事實做依據的。不直說,是想給公子留幾分顏面,既然公子不領情,那雜家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


  她回身拎過那隻雞籠,口中不咸不淡道:「不巧的很,在入宮之前,雜家在潛邸給陛下養過幾年鬥雞,不敢說經驗獨到,一隻雞有沒有病,打眼還是能看出來的。得了雞瘟的鬥雞,一般會精神萎頓,呆立無神,羽毛松亂,嚴重一些的還會呼吸困難,張嘴咳嗽,甚至於排黃色或黃綠色的糞便。諸位請看此雞,精神矍鑠鬥志昂揚,羽毛緊密有光澤,無呼吸困難之癥狀,糞便顏色也正常。依我看來,這隻鬥雞體格強壯健康無病。這位公子既然堅持說此雞有瘟,就請你過來解釋一下,它到底哪裡看起來像得了瘟病。」


  眾人聽聞這小太監之前竟是給陛下養鬥雞的,一時都有些目瞪口呆。那藍袍公子更是想到自己自開口之初便已是出了洋相,這小太監也真沉得住氣,竟然陪著自己一直演戲演到現在,直到最後才給了他致命一擊,害他丟臉都丟到姥姥家了。


  他心中鬱憤不已,但好歹還記著這是在宮裡,便強忍著道:「即便我一時眼拙看差了,那是我一人之過,與他們何干?公公何以不分青紅皂白,連他們也一同怪罪。」


  長安道:「對不住,雜家不但眼神好,記性也甚好。方才你說這雞是瘟雞時,他們都是附和了你的話的,雖則他們可能是過分相信你的眼力因而受你牽累,但陛下最不喜歡的就是沒有主見之人。若是選他們進去,不但到時他們沒有好果子吃,雜家恐怕也會被陛下遷怒,這等損人不利己之事,又何必去做呢?」


  眾人聞言,無言以對。


  劉汾見狀,笑容可掬道:「既然諸位公子沒有異議了,那就這樣吧。今日之事,諸位公子也不必放在心上,各位家世顯貴人品風-流,將來入仕之途必然坦蕩寬廣,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那位藍袍公子忍著氣對劉汾一拱手,道:「那就承公公吉言了。」說著瞪一眼長安,便與那些落選之人出門而去。


  劉汾著小太監領他們出宮,又上前對那留下的桃花眼公子道:「這位公子,請問如何稱呼?」


  那公子彬彬有禮地回禮道:「在下趙合。」


  長安暗暗鬆了口氣,昨夜慕容泓在她掌心劃了個「三」字,指代的就是丞相府三公子趙合,幸好她沒有看走眼。


  「哦,原來是丞相大人的公子,難怪乎卓爾不群不同流俗……」


  「嗤!」


  劉公公奉承話還沒說完,耳邊忽傳來一聲嗤笑,他停住話頭循聲看去,卻是廊下草墊子上那一直在看書的白衣公子站了起來。


  這位公子臉龐瘦削鼻樑高挺,一身文質彬彬的書卷氣里偏又透出些許孤高自負的傲氣來。


  他起身之後也未看劉汾等人,只對長安道:「在下方才並沒有附和祁安靖,是否也有資格隨公公前去面君?」


  長安打量他一眼,訕笑:「公子這般雲中白鶴一般的人物,只怕不太適合做這個郎官啊。」


  「適合不適合,公公說了算?」那公子硬邦邦地頂回來。


  長安:「……」她轉頭看劉汾,以徵求意見的語氣道:「劉公公,您看這……」


  「既然這位公子如此自信,便帶他同去好了。」雖是調到甘露殿才幾天,慕容泓的脾性劉汾多少還是摸出來了些,這般犟頭倔腦的書生,去他面前能討得了好才怪。帶他去觸觸霉頭也好。


  長安聞言,便帶了這公子和趙合,以及那獻雞的並征西將軍府的兵士,一同向長樂宮去了。


  一行六人剛剛來到甘露殿前,迎面碰上慕容泓。


  慕容泓好似剛遊園回來,手裡還拿著一枝粉艷爛漫的桃花。


  劉汾長安一見,忙領著幾人上前行禮。


  「孔仕臻,朕叫得出名字的姓孔的大臣,唯有太史令孔庄而已。」慕容泓聽了白衣公子自報姓名,思量著緩緩道。艷陽下一張俊臉熠熠生輝如珠似玉。


  孔仕臻拱手道:「陛下所說,正是家父。」


  慕容泓低眸看花,口中道:「孔大人官居太史職掌史事,最是高風亮節剛正不阿。沒想到居然也肯讓孔公子來做朕的郎官,倒是讓朕始料未及。」


  孔仕臻不卑不亢道:「家父原本確實反對,是草民說服了他。」


  「哦?願聞其詳。」慕容泓來了興趣。


  孔仕臻道:「書曰: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草民別無長處,唯自幼受家學熏陶,飽諳經史。若能成為陛下郎官,不敢說能讓陛下如獲良師受益匪淺,但至少,可讓陛下知歷代君王之功過是非,王朝之興替成敗。」


  長安聞言,有些詫異地看了孔仕臻一眼。剛剛只覺得他智硬而已,而如今,卻覺著這人腦袋裡簡直有刺!他以為他在跟誰說話?慕容泓要知歷代君王之功過,王朝之興替,用得著他來說?帝師是誰都能做的?


  慕容泓倒是沒生氣,只道:「聽孔公子之言,似乎大有子承父職之志,是也不是?」


  孔仕臻道:「是。」


  「那朕問你,若你成了太史,先太子之死,你預備如何落筆?」慕容泓把玩著手中桃枝,神情淡然地問。


  孔仕臻一愣,抬眸看向慕容泓,神情略顯遲疑。


  「嗯?」慕容泓鳳眸微斜,明光迫人。


  孔仕臻心中一顫,下意識道:「建元二年,九月癸巳,太子憲自麗州回京都,於古藺驛遭其皇叔泓鴆殺……」


  「放肆!」慕容泓目光一凜,顧左右道:「來人,將這滿口胡言的豎子拖下去杖十下,趕出宮去。」


  殿前衛士過來拿人,孔仕臻急得大叫:「陛下,秉筆直書乃史官最不可或缺的品藻與史德!所謂直筆者,不掩惡,不虛美。陛下若問心無愧,何懼董狐之筆?」


  「爾既有董狐之筆,何懼帝王之威?」慕容泓反問。


  孔仕臻一口氣哽住,竟是無言以對,遂被拖了下去。


  慕容泓冷哼一聲,面有不悅之色。


  趙合見狀,上前道:「陛下,自古文人多自負。對他們而言,得不到陛下的賞識便已是致命打擊了,陛下無需為他們動怒。」


  慕容泓聞言,打量趙合一番,面色稍霽道:「到底還是丞相教子有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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