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自省
太尉府秋暝居, 鍾羨獨自佇立於燈下,手中捧著一柄樸實無華的劍。燭光將他的影子斜斜投於東牆之上,秀頎而孤寂。
這是一把未能送出並且再也送不出去的劍。
這是一把他原想在慕容憲十八歲生辰那日送給他的劍, 只因他曾說過,待天下平定后,他要與他一樣, 學劍。
府里幾乎所有用不著的武器都會放在兵器房裡。但這把劍,他放在了自己的卧房,為的就是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他的血仇,儘管事實上關於這一點,他並不需要這些身外之物來提醒。
他一向認為自己是個襟懷坦白暗室不欺之人,可惜自認為未必是事實,襟懷坦白暗室不欺也不代表他就不會犯錯。
他畢竟年輕, 痛失摯友身心皆為仇恨所累之時,所思所行難免孤行己見不知起倒。爹娘一向疼愛他, 平日里他縱有不是也不忍苛責, 更遑論是在他如此悲憤痛苦的情況下。
他沒有可以督促提點他的兄弟姐妹,來往的朋友又都以他為尊。他什麼都不缺,獨缺一個在他犯錯時可以不留情面地指出他錯誤的人。
他從沒想過這樣的人, 居然會是慕容泓身邊的一個太監。
今日長安那席話他並不全然認同,但有些話確實戳心了。
不管慕容泓是否是毒害慕容憲的兇手,他的帝位是光明正大得來的, 身為臣民, 他的確沒有資格因為一己之私對他不恭不敬。捫心自問, 若不是從小相識,心中還將他置於熟人和朋友的地位之上,他有這樣欺君罔上的機會嗎?
退一步講,忠君愛國與為慕容憲報仇其實並不衝突。即便最後證明確實是慕容泓殺了慕容憲,他所需要做的,也不過是在忠與義之間做一個抉擇罷了。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追根究底,他並沒有權力因為這條路上的艱難險阻而遷怒旁人。
「少爺。」丫鬟在門外輕喚。
「何事?」他一向自持,入夜之後不與侍女共處一室。
「夫人請您過去一趟。」丫鬟道。
鍾羨低眉,將劍掛在東牆之上,出門跟著丫鬟往他母親的院子走去。
「白天總是見不著你人影,國子學的學業重么?」鍾慕白在東秦時就是武將,與鍾夫人聚少離多,故而兩人一個年近半百,一個五十齣頭,除卻前面一個夭折的女兒,長子鍾羨才十七歲。
「還好,就是往返宮裡耽擱了一些時間。」鍾羨溫和道。
「你呀,就跟你爹年輕時一個樣。再大的事,在家人面前,也從來都是輕描淡寫一語帶過。」鍾夫人本是大家閨秀出身,貞靜賢淑溫柔嫻雅,是個標準的賢妻良母。
見丫鬟端了燉盅過來,鍾夫人親自打開蓋子,推到鍾羨面前。
鍾羨道:「娘,我用過晚飯了。」
「娘已經問過了,你院里伺候的人說你晚飯用得不多,娘才著人特意為你燉的。別看裡頭有老鴨,可也有荷葉與冬瓜,一點都不膩,你嘗了便知了。娘知道先太子歿了你心裡難受,可也不能總這樣消沉下去啊。看看你,非但精氣神不如以前,人也消瘦了不少。」鍾夫人心疼道。
鍾羨垂下眼睫,歉然道:「孩兒不孝,讓母親擔憂了。」言罷,拿起湯匙喝湯。
鍾夫人見狀,心中稍安。想起自己叫他過來的目的,又試探道:「羨兒,明日,你可否請一天假?」
鍾羨抬眸,問:「母親可是有事?」
鍾夫人點頭道:「為娘想去城外的天清寺上香,你陪娘同去吧。」
鍾羨是何等敏銳之人,見鍾夫人嘴上說著上香,眸中卻似抑著一絲笑意,便道:「除了上香,娘應當還要旁的事要孩兒做吧,不如一併說了。」
鍾夫人嗔怪道:「你這孩子,便裝傻一次又能如何?」
鍾羨笑。
鍾夫人抑著一絲自得道:「是這樣,明年你就年滿十八,到議親的年紀了。雖說國喪期不得婚嫁,但議親還是可以的。自過了年,來咱們府上的媒人就沒斷過。都說一家有女百家求,到了咱們這裡,倒成了一家有子百家求了。此事娘與你爹商議過,你爹的意思是只要家世清白,你中意的便可。娘多番打聽,聽說安國公府的長房嫡長孫女容貌既美性又溫婉,琴棋書畫樣樣拔尖,連詩詞歌賦都來得的,這家世與我們鍾家也是門當戶對。更難得的是,他們也有與咱們家結親之意。明日那安國公夫人帶張小姐去國清寺上香,娘亦帶你去,讓你們見上一面,若彼此中意,便將這門親事定下來。」
鍾羨放下湯匙,用帕子拭了拭唇角,抬眼看著鍾夫人問:「陛下尚未大婚,按往常的慣例,陛下選秀之前不是不許民間為適齡女子私定婚約么?」
鍾夫人道:「一朝有一朝的規矩,並無定例。就拿東秦來說,在皇帝選秀前一年朝廷才會明令禁止民間適齡女子私定婚約,便是如此,也有那膽大的陽奉陰違,更何況本朝還未有明令出來。並非每個爹娘都捨得讓女兒進宮。」
鍾羨低眉不語。
鍾夫人敏銳地察覺到自己兒子似乎不高興了,忍不住低聲道:「羨兒,你……」
「娘,在陛下大婚之前,我的親事您暫且放一放吧。雖然朝廷還未下令,但我並不想僭越。姻緣天定,大約也與早晚無甚關係。爹那裡我會自己跟他說的,對了,您知道他現在人在何處嗎?」鍾羨問。
鍾夫人一時跟不上他的思緒,有些愣怔道:「在兵器房。」
「娘若無其他吩咐,孩兒先去找爹了。」鍾羨行禮道。
鍾夫人攔他不住,只能叫人將那盅子荷葉冬瓜老鴨湯送去他房裡。
鍾羨出了鍾夫人的院子,一邊往兵器房走去一邊想:新朝甫建,如今盛京的達官貴胄除了有從龍之功的新貴之外,便是如安國公這般世代簪纓蜚聲天下的世家大族。安國公寧願將嫡孫女嫁給他也不願讓孫女進宮,是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世家大族們對慕容泓這位新帝的態度?
宮裡勾心鬥角事端頻出,宮外暗流洶湧波譎雲詭。這才是真正的內憂外患孤立無援。
而身處漩渦中心的那個人,比他還要小一歲。
抬頭看看在雲層中時隱時現的那顆孤星,鍾羨在心中嘆了口氣。眼看兵器房就在前面,他收斂心緒,穩步走了過去。
鍾慕白正在兵器房裡耍刀,戰場上下來的人,招式沒那麼多嘩眾取寵的花樣,有的只是瞬息之間取人性命的狠厲與利落。
鍾羨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待他收式了,方上前行禮道:「爹人雖離了戰場,這把刀卻似還留在那鐵馬金戈的疆場上。」
鍾慕白接過一旁侍從遞來帕子拭了拭額上的汗,揮手讓侍從退下,一邊將刀放回刀架上一邊道:「誰說你爹我離開戰場了?」他回身看著鍾羨,「朝堂也是戰場,一個敵我並肩,只有冷箭,沒有明槍的戰場。」
「那在這個戰場上,爹您的主帥是誰?」鍾羨看著他問。
鍾慕白目光沉了沉,道:「你今日仿似和以往有些不同,發生何事了?」
鍾羨也發現自己這般問的確不妥,遂收回目光道:「無事,只是母親方才將我叫去,與我說了議親一事。我請她在陛下大婚之前不要為我的婚事操心。」
鍾慕白在桌旁坐下,端起茶碗道:「可以,反正陛下大婚過後,你也不過十九而已,議親也不算晚。」
「其實,若按我的意思,在查明先太子遇害一案的真相之前,我都不想定下婚約。」鍾羨道。
鍾慕白喝茶的動作一頓,抬眸看他。
「因為我不知到了那一日我到底會做出何等選擇。我願意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卻不想連累旁人。」鍾羨與鍾慕白四目相對道。
「那你說說看,你最壞的打算是什麼?」鍾慕白放下茶碗,問。
「我不能辜負與君行的這段兄弟情義,也不想愧對視我如子侄的先帝……」
「好了,不必說了,為父知曉了。」鍾慕白打斷他道。
鍾羨看著他擱在桌上的拳頭,沉默了片刻,轉移話題道:「爹,有件事,我不知道當不當說?」
「何事?」
「劉繼宗一案我也略有耳聞,聽說與司隸校尉李大人的兒子李展有所牽扯。不過後來證明劉繼宗認識的那個李展乃是旁人假扮,而真正的李展當夜在家中哪也沒去。不知爹所了解的實情與我聽說的是否一致?」鍾羨問。
鍾慕白點頭道:「沒錯。」
「但據我所知,李展當夜並不在李府。」鍾羨看著鍾慕白,「而在南院。」
鍾慕白蹙眉:「南院?」
鍾羨面上閃過一絲不想說出口卻又不得不說的糾結之色,道:「那是盛京最大的專門從事男妓生意的小倌兒館。」
鍾慕白明白了,但同時也更疑惑。他這個兒子素來知趣,從不過問朝堂之事的,今天這是怎麼了?
「你如何得知?」他問。
「陶行時他們那夜恰好路過那條巷子,看著李展進去的。後來劉繼宗一案發生后,我們同去明義殿的路上曾聽他們說起此事。」鍾羨道。
鍾慕白思忖了片刻,頷首道:「好,我知道了。」。
鍾羨行禮道:「那孩兒先下去了,父親您也早些休息。」
鍾慕白看著他消失在門外的身影,少傾,又回過眼看看刀架子上的那把刀,眉宇間思慮重重。